书城历史抗日援朝1592(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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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喋血平壤(1)

云雾渐渐散尽,远处大明士兵黑压压一片乌云般簇拥过来,仿佛重重波涛绵延到天际一样,层层推进。

明朝大军掀起的马蹄声、步伐声、车轮声,犹如滚滚巨浪,一波一波地冲击着平壤城。平壤城就像一头受了惊的野兽,被这一派汹汹气势震得瑟瑟发抖。

刚才城下云雾弥漫,西城城头上的倭兵看不清楚地面明军的情形。现在雾已散尽,倭将、倭兵们将这兵山马海一样横扫而至的明军来势看得分明,一个个都屏住了呼吸,惊悸不已。

缓兵之计

小西行长虽然在前日中午沈惟敬等人离去之后就对平壤城里里外外进行了一番严谨周密的军事部署,但他还是放心不下,每天都要带着各名家将到平壤城楼上来来回回地巡视个不停,一会儿认为这里的兵力分配不足,一会儿又认为那里的火械布置不够,一路训得那些家将们灰头土脸的。

“对西城这边的防守一定要注意!”小西行长走到大西门城楼上的指挥台上停住脚步,一边放眼往西方眺望而去,一边向自己的侄儿兼爱将小西飞吩咐道,“只有这外面的地形比较平坦开阔,最适合他们明兵摆下大阵前来进攻!——如果我是李如松,我也会把这西城当作全军主力的主攻方向的!咱们要把这里的兵力尽量布置得多一点儿:你稍后再从南城池田君那里抽调四千精兵过来……”

“叔父大人您是不是有些太过虑了?”小西飞有些不以为然,“咱们西城这里有苍光山脉作为城墙的天然基石,进出道路都很陡峭险峻,而且石田大人先前还在城外挖了那么深、那么宽的沟堑……明军的骑兵即使再厉害,也总不会让他们的马驹凭空长上翅膀飞越过来吧……”

“啪!”他正喋喋不休地说着,只听一声脆响,自己的右颊竟已挨了小西行长重重一记耳光,打得他好一阵嗡嗡耳鸣!同时,小西行长还向他厉声训斥着:“你这蠢材懂什么?——城外的沟堑再宽、再深,他们搭上木梯、厚板不就可以过来了吗?蠢材!他们在这里部署的兵力一定很多,咱们若是人手少了怎么应付得过来?”

“是!是!是!叔父大人训示得是!”小西飞一边捂着红肿起来的脸颊,一边狼狈万分地往南城那边跑去给南城守将池田方平传令了。

就在这时,“呜——”哨楼上的嘹望兵突然吹响了法螺,接着又燃起了狼烟。凄厉的法螺声和滚滚的狼烟在半空中扩散开来,骤然撕裂了平壤城里那一片深潭似的沉寂!

小西行长如遭电击般一下跳了起来,趴到墙头之上,右手搭成凉棚朝西南方向眺望,顿时惊得头发直竖——不知何时那里竟然冒出了宛若赤云蔽日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一大片队伍,旌旗飘飘、戈矛森森,径自向平壤城扑来!

“是——大明国的军队!”小西行长竭力压制住心头的巨大震撼,用牙齿紧紧咬住下唇,慢慢平复了心情,然后“唰”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刀,往上一举。他身边那数百名陪同巡视的武士们立刻懂得了这是宣布全城进入战斗状态的无声命令。他们自觉地分成四批,同时奔赴四面城门去巡视督战了!

小西行长那在寒风中高举过顶的倭刀微微颤抖着。他用表面上像岩石一样冷峻的表情拼命掩饰着内心深处的强烈悸动——大脑里几乎一片空白,反反复复只是回响着一句话:“明军来了!明军终于来了!……”

平壤城下,漫天的雪片纷纷扬扬地疾舞着,凛冽的朔风刺耳地狂啸着,昂扬沉实的号角声穿破风雪激荡于空。数万明军的步伐声、马蹄声、车轮声犹如阵阵滚雷般愈来愈响、愈来愈近——震得整个平壤城都为之战栗不已!

须臾之间,还未等小西行长回过神来,明军大部队已经驰到平壤城下。他们在一里之外的空地上停下了前进,然后随着一声炮响,由方块状的巨大阵列再呈弯月形一般往左右两翼缓缓铺展了开去——阵头向北一直摆到了平壤城西北角的七星门,阵尾向南一直甩到了平壤城南面的含毯门,而长长的阵身则直接横峙在大西门和小西门之前!小西行长没有料错:明军果然将主力部队放到了西城之外。

“这……这是什么阵法?”小西行长喃喃地问道。

“启禀大人:这是大明国的‘弧月之阵’……”服部正全在一旁禀报而道,“正全当年潜伏大明国时,曾在他们的一本兵书上见到这样的阵形!”

“小西大人:看起来,现在大明国的贼军已经完全把我们平壤城的南、西、北三个方向都包围封锁了……”渡边次郎的声音都紧张得有些哆嗦了。

“想不到这大明国人竟是这么狡诈,擅自撕毁了双方共同签订的停战协议,不声不响地就跑来偷袭我们了!八格牙鲁!八格牙鲁!”望着城下明兵大军直把平壤城围得像铁桶一般水泄不通,小西行长禁不住把牙齿咬得“格格”乱响,心头却暗叹一声:石田君苦心设下的这一条“缓兵之计”到底还是被大明国人识破了,所以他们才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兵临城下、直逼而来!

“明鬼太狡猾了!”“明鬼太卑鄙了!”渡边次郎、来岛通明等人也附和着他纷纷破口叫骂起来。

可是,光靠破口大骂也无济于事!小西行长在握拳跺脚跳骂了半晌之后,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他有气无力地喊过来岛通明,低声说道:“来岛君,此刻明军来势汹汹,只怕他们列阵完毕之后便要前来攻城——依你之见,我们应当如何应付才好?!”

来岛通明其实早已懂得了小西行长话中不肯挑明的那一层意思,嗫嚅了半天,才憋得满脸通红地说道:“属下久闻大明国乃是中华上邦,素来讲究以德服人,不似今日这些明兵狼奔豕突……属下认为我日本既与大明国签订停战协议在前,倒可据此前去与大明主将理论一番……唉……小西大将,据守凤山大营的大友义统到现在还没带领援军赶来,我们也只能拖得一时是一时了……”

“来岛君!你真是大日本国第一勇士!”小西行长听了,激动地冲上前来紧紧握着来岛通明的双手,一个劲儿地摇个不停,眼眶里还冒出了几星泪花,“你懂汉语,对大明国风土人情、礼仪制度也十分熟悉——我想来想去,只有恳请你以本将全权代表的身份出城去和明军将士理论一番了……”

来岛通明一听,也知道自己这一出城,便是汉人古诗里所说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了,当下就红了眼圈,嗫嚅地说道:“属下为了太阁大人‘扬威域外、饮马海滨、俯取朝鲜、进击大明’的雄图大业,已经在大明国里蛰伏了数十年……这条命早就交给太阁大人了……也罢,就让属下出城冒死和明军将士理论一番,为推迟他们即刻攻城而周旋到底吧……”

李如松骑着一匹乌骓宝驹,昂然立在阵前,举目观察着平壤城周围的地形,沉静得如同一尊铜像,一副指挥若定的大将风范,令四周将士见了个个叹服不已。

他身旁是行军中途追赶上来的身负向导之责的朝鲜防御使高彦伯。和高彦伯同来的还有数百名熟悉平壤周围地形的朝鲜将士。他们目前都被李如松编成几个小队分别派到了围住平壤城的几个明军方阵队伍中去担任向导了。

高彦伯有些敬畏地看着李如松,竟不敢向他啰嗦什么,只是静静地等着他来咨询发问。原来,在突然接下这份明军征倭向导职责之前,柳成龙大人和李溢将军就再三向他们叮嘱:李如松提督为人刚正有威、沉毅严峻,是明、朝联军的最高统帅,对他必须毕恭毕敬,遵令而行,不得稍有违逆。而且,当时高彦伯就在肃州行营内见识了李应轼、祖承训等带来的李如松那番意见是何等的震慑人心!其时,正在议事堂上和宋应昌喋喋不休地争执着的柳成龙、李溢等人,看到祖承训遵照李如松的意见上前一步抓过那份“明倭停战协议书”,一把丢到火炉中烧成灰烬,并且传达了李如松的意见之后,他们才肃然噤声。然后,柳成龙、李溢等人便选派了以高彦伯为首的数百名熟悉平壤周围地形的朝鲜将士,命他们立即随同祖承训、李应轼一道赶上了李如松率领的征倭大军,为他们积极效力。

李如松驻马观察了一番,抬头瞧见紧挨北城陡峭而立的那座牡丹峰顶高高飘扬的丰臣氏“三株桐”家纹旗时,不由得暗暗蹙了一下眉头:这座牡丹峰地势险峻、居高临下,与平壤城形成掎角之势——确是大为可虑啊!

他心底深深地思忖着,脸上却不露声色,仿佛很是随意地向高彦伯说道:“高将军,你稍后下来帮本座提督问一下你们的李溢元帅:他收集到的木船情况如何?请他尽快派人把那些木船送到我军后营中来……”

“木船?”高彦伯一愕:木船?大明天军把这些木船收集起来有什么用啊?在陆地上攻城掠地之际哪里用得着木船呀?

“你以后会知道的——这些木船,本提督自有妙用。”李如松看了看他的惊讶表情,一笑即止,不再多言,只是驻马继续静静观察着平壤城头上的动静。

“是。”高彦伯应了一声,虽然还是满腹惊奇,却也不便多问什么。这时,大西门一处城垛上钻出一个倭兵,似乎是一名神射手,“嗖”地一响,迎着他马前射来了一支长箭。

那箭并不是朝着他身上射来的,“噗”的一声,箭身没入了他马前七八丈开外的黑土地中——箭尾上系着一筒绢书,微微地迎风颤动着。

“哦……原来是倭人的‘箭书’……”李如松明白过来,挥手让身边一名亲兵把那支长箭拔起拿了过来。那亲兵取下箭尾的那筒绢书,展开一看,禀道:“提督大人,这是倭虏用我们汉字写的一封书信……”

“你念来听一听,”李如松皱了皱眉,冷冷说道,“他们究竟有何用意?”

那亲兵看着倭人“箭书”上面的内容念道:“大明将军足下:你们不守诚信,不遵明倭停战协议,我日本将士义愤至极!我们现在特地派出使臣来岛通明大人,要和那位与我们签订停战协议的沈大人辩论一番,同时再度申明我们的求和之意,恳请你们及时应允。”

听了那亲兵所念的倭人“箭书”内容,李如松凝眸沉思了片刻,对那亲兵说道:“你就在这封‘箭书’的背面写上‘大明将军同意尔等所言,速派倭使出城交涉’这一行字,再找个神射手把它对准那城垛射回去!”

“是!”那亲兵立刻遵照李如松的意见去办了。

“李提督!倭人最是不讲信义,”高彦伯急忙提醒道,“您可千万不要被他们的花言巧语迷惑了——他们这样做决不是真心求和,只是在拖延时间罢了……”

“高将军提醒得对,”李如松点了点头,缓缓地说道,“只是我们大明天兵征伐四夷,通常都要做到‘仁至义尽’,令他们心服口服,无话可说。如今我们数万雄师以泰山压卵之势将他们团团包围在平壤城中,倭虏必然已是心惊胆寒。倘若他们自知不敌,甘愿出城乞降,本提督自然不能强加拒绝。倘若他们前来狡辩使诈而拖延时间,本提督也要义正词严公开申斥他们的罪行,然后大行天诛!这才是我堂堂天朝神兵‘以正守之,以奇攻之’的恢宏气象!”

高彦伯听罢,不禁点头称是。

李如松静静地看着对面倭人城头上的反应,心中却另有一层意思没向高彦伯挑明:今日东征大军疾驰赶到平壤城下,已是极大地震慑了城中倭虏,倘若倭虏就此束手臣服,乖乖出降,这一份“不战而胜”之功自是益处无穷。虽然此时自己并不能确保倭虏真有惧战求和之意,但亦不可不予以试探。况且东征大军初来乍到,尚不熟悉平壤城下周围地形,急切之间焉能说打便打?还须细细观察之后再行攻城啊!

他一念及此,忽然心中一动,唤来身边一名亲兵,说道:“本提督现在要和高将军一道去巡视平壤四周地形了,你且去将沈大人喊来,让他出面去和那个倭人使臣谈判求和之事……有了结果再及时通知本提督。还有,顺便传令下去,让后面的弟兄们开始安营扎寨。”

那亲兵应了一声,打马去中军阵中喊沈惟敬了。

李如松却是一脸悠然地拨转坐骑,在高彦伯的带领下,缓缓绕着平壤城城墙,仔仔细细巡察。

兵临城下

沈惟敬身为“大明备倭招抚使”,本来只负责招抚倭人之事,但因为他懂得倭文、倭语,是明朝将士中唯一可以和倭人交涉的,所以李如松便也让他随军同行。

他此刻正在阵中驻马而立,遥望着那座几乎被大明的“兵海”淹没了的平壤城,半晌无语。在一片莫名的沉静之中,他心底泛起了一丝淡淡的失落:今日明倭两军对峙,显然是“只能战,难以和”,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看来这一场恶仗是难以避免了!唉……战事一起,就证明自己尽心投入的抚倭事业彻底失败了!也许自己今后就只能在这场征倭大战中当一名默默无闻的“看客”了吧?要想学郦食其那样以三寸不烂之舌在朝鲜战场立下不世奇功,只怕不能了!

一想到这里,沈惟敬抬头远远望了一下李如松乘马而行意气风发的高大身影,不知怎的,他心底一动,竟是隐隐掠过了一丝莫名的嫉妒——这一下,身为武将的李如松在朝鲜战场可要大出风头、独领风骚了!

他正这样乱想着,忽然一名亲兵打马奔到他面前,禀道:“沈大人,前方有倭人出城前来乞和,李提督请您前去招抚。”

“哦!到了这样的关头,倭人竟然还愿出城乞和?”沈惟敬一愕,“这倭人当真是脸皮厚胆子大!”

他沉吟了片刻,一提马缰,不急不缓地向前走了过去。

到得阵前,沈惟敬驻马抬头望向平壤城的大西门,只听得“吱呀呀”一阵声响,大西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来,先是慢慢伸出了一面白旗,在外面虚晃了几下。然后,从那条门缝中倏地挤出来岛通明那圆滚滚的脑袋往前面张望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