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5日-2月8日
孟连县富岩乡、西盟县勐梭镇
等到四目相对,一个佤族青年手起刀落,一颗鲜艳的人头就掉了下来,被盛在了托盘中。
红牌警告,和我的络腮胡子有关
当年我率领部队上佤山之前,我的傣族战友、八连连长依真半真半假地跑过来警告我:“老杨,你不能去。你去了他们会把你的头砍下来祭谷。”这样一惊一乍的警告对我造成了一定的心理压力,原因就是我满面郁郁葱葱的络腮胡子(相关风俗后面交代)。
当时我们已经连续一周在服用一种防治疟疾的药物,白色的一把大药片子,吃了只想呕吐。
依真是孟连傣族,长得很随便,矮矮胖胖的那种。说到底我们是老同学,一起提干,并且在一个中队。记得当初我问他是哪里人,他说孟连,我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他又说思茅地区,我又摇头,还是不知道。他告诉我靠近澜沧,我的心里才约略有了点眉目。在云南生活了十几年,居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县。对此我丝毫不感到羞耻,因为我相信,大部分昆明人也不一定知道。
砍头祭谷的传说像一块石头压在我的心上。虽然我有人有枪,带的是一个满编的连队,但心里确实一点底都没有。因为就算他们不来砍你的脑袋,你总得同地方群众打交道。如果因为自己的胡子影响到民族团结,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多年来,砍头祭谷这个难解的谜若隐若现,在我的心中犹如鬼火。期间我问过好几个人,大家都语焉不详,更为这个莫名其妙的传说笼上一层神秘色彩。直到我和李小强这次行程中机缘巧合,遇到了傣族女作家召罕嫩,才有幸解开谜团。
杀人现场的诡异和奇绝
《娜允傣王秘史》的作者召罕嫩大姐,曾经是孟连县民族历史博物馆的馆长,多年从事孟连民族文化研究。有了她做向导,等于请了一个免费的专家级导游。她决定带我去当年砍头的地方实地看一看。
那地方不是太远,就在一条边境巡逻道的半路,叫做等嘎拉。一路上青山滚滚,波澜起伏,越野车碾在粗粝的砂石路上,发出喀喇喀喇的声响。山上藤萝如织,那些疯了一样的树木长得群魔乱舞,看得我心惊肉跳。我在昆明附近生活过多年,搞过侦察兵训练,也偷偷地跑到山上挖过野生兰花。那样的林子是可以轻松攀援的。
而我现在面对的是热带雨林,林子里生长的是一些完全不按规矩出牌的植物。那些玩命般生长的植物上,很可能正有一条眼镜王蛇在打盹儿,或者是两条“竹叶青”吐着红色的信子在调情。要穿越这样的丛林,如果没有一把军用砍刀开路,并且做好防蛇、防虫的必要准备,是根本无法想象的。挖掘机推出的道路烂到极致。由于地质疏松,石块、土方倒豆子一样就下来了,路边到处是散乱的巨石,或者是半米高的泥坑。山间或有流泉飞瀑,清澈凛冽,鸣珠碎玉般倾泻而下。山下几十米深的河谷两岸郁郁葱葱,野樱花、羊蹄甲(紫荆花的近亲)正开得如火如荼,像在绿色的画板上肆意点下的粉彩;那些习惯上被我们养在精致花盆里、放在明亮客厅的龟背竹,肆意妄为地爬满树干;文竹长到一人高,在林下丛生,或者缠绕在灌木上。
天气晴好,路边的美景令人心醉。
等嘎拉近了。
1958年的最后一颗人头
一路上,召罕嫩大姐有一搭没一搭地给我们讲砍头祭谷的来历。伴随着车子的颠簸和摇晃,她的讲述也断断续续,间或会出现短暂的空白,但我还是听了个大概。
说到底,这件事和我那位天下闻名的老乡有关,他叫诸葛亮。相传三国时,诸葛亮南征,“五月渡泸(金沙江),深入不毛”,七擒孟获,平定云南,为蜀汉政权的后院安稳立下了汗马功劳。令人称奇的是,诸葛亮在云南的许多地方被尊崇到了神的地位。据说茶叶是他发现的,好多地方的房子干脆是仿照他的帽子建造的。
在佤山,至今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诸葛亮觉得佤族人个个野蛮剽悍,英勇善战,在平定南中的战役中,历次都充当先头部队,就想让佤族自己内耗。冥思苦想之后,终于想出了一条阴险的毒计。在借谷种给他们时,他命令手下人将煮熟了的谷种送给佤族人,教他们学习耕种。煮熟了的谷种当然不会发芽,于是他们找到诸葛亮。诸葛老儿羽扇轻摇,打开了话匣子:谷种没问题,之所以不会发芽,是因为你们亵渎了神灵。记住,你们每年要砍掉一个人头来祭奠天神,男的要长满络腮胡子的,女的要头发浓密黑亮的,这样你们的谷子就会长得和他(她)们的胡子(头发)一样浓密。祭祀砍头之后,诸葛老儿重新给了他们谷种,当然这次是没有煮过的。据说在当年的永昌(今云南保山)府史料上,也有这样的记录。就这样约定俗成,砍头祭谷成了佤族先民们每年的必修课。当然,这样的头颅要么来自部落之间的仇杀,要么本部落不惜去外族的坟墓中掘坟取头,用一颗带血的沾满细菌的头颅,保佑他们的谷子长势良好。这样的猎杀行为不可能百发百中,毕竟不是杀一只鸡,所以到每年的祭祀前夕,佤族头人们往往绞尽脑汁,为的就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时间上溯到上世纪50年代,准确地说是公元1958年,又到了栽秧的前夕,头人们的头都有些大。原因是长期的猎头习俗,让各个部落的葬俗都发生了改变。他们在人死了之后,直接用两颗大树拼成独木棺材,草草掩埋,地面上不留下任何痕迹。
找死人头已经非常困难,头人们只好从活人身上打主意了,商量停当,便带领众多佤族勇士,来到等嘎拉寻找那个该死的倒霉鬼。
月出东山,皎皎如水。
他们在路上设置了简单的障碍,等着这个倒霉鬼的出现。说真的,这样的等待也许是徒劳的。对地广人稀的边地来讲,每当夜幕降临,耳朵里能听到的只有虎豹的啸叫和夜枭的哀鸣。也许等待中的他们点上了了一堆篝火,也许还在草丛里草草地喝些自酿的水酒……猎物还是出现了。
据说是一个北方人。他应该是一个商人,收完货款从缅甸回来,不小心被横在路上的竹竿绊了一跤。这个倒霉蛋随口骂了一句:“妈个×!”躲在草丛里的佤族人听不懂他说了什么,只知道那是一句骂人的话,便依样画葫芦一起跟着骂:“妈个×。”等到四目相对,一个佤族青年手起刀落,一颗鲜艳的人头就掉了下来,被盛在了托盘中。他们的任务完成了。
毛泽东主席亲自干预“砍头祭谷”
据说这件事最终惊动了中央人民政府。
其实,在建国初期,中央政府就已经开始关注这个问题。国庆一周年庆典的时候,毛主席在第二次接见云南民族代表的时候,与佤族头人拉勐有过几句意味深长的对话。
毛主席笑眯眯地握着拉勐的手说,听说你们有一个习俗,是砍人头来祭谷,每一年播种的时候都要砍一个人头来祭谷,有这回事吗?拉勐说有啊。毛主席说你们这个习俗能不能改一改呢。拉勐说不能改不能改,主席这个不能改,如果改了庄稼就不好了。毛主席很幽默:那能不能找一个替代的东西呢?拉勐摇头说,不行,老辈子就传下来的,不能改。毛泽东又问用猴子如何,猴子与人是很相像的。拉勐迟疑地回答:不行啊。毛主席就说,那用老虎吧,老虎威猛啊,老虎还是百兽之王。拉勐说:老虎是可以,但也不容易捕到呢。最后毛主席说,那你们回去吧,回去好好跟群众商量商量,跟佤族弟兄商量商量,用什么办法把它替代掉。其实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总理,都分别与其他佤族代表谈过话,关注佤族猎人头祭祀的问题。1953年,佤山发生大面积虫灾,粮食锐减。到了1954年春天,木鼓声中砍头祭谷事件如野火蔓延,导致村与村之间相互猎杀。这事引起了各级政府的高度重视。
那么,连毛主席都关心的这一问题最后究竟是如何废除的呢?
两名解放军军官的头被剁下来,供进了人头桩
诸葛亮的故事固然传说的成分更大,史学家认为:佤族的猎人头习俗大概起源于血祭。在古滇国的社会中,遇到重大祭奠活动,都要用人头来进行祭祀。血祭是人类各个民族共同经历的一个过程,事实上,血祭是一种最高规格的祭奠。
在那段悠远荒蛮的岁月中,一旦遇到天灾人祸,佤族山寨都要祭木鼓。木鼓是通天神器,是连接人类和木依吉神的圣物。而最好的祭品,便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人们猎头、剽牛、砍牛尾巴祭祀木鼓,都是为了通过木鼓向天神转达他们最虔诚的敬仰,祈求神灵保佑他们人口增多,保佑他们的谷子多得家里装不下。
新的木鼓做好了,全寨子的男女老少齐上阵。他们穿着佤族盛装,载歌载舞地到山上拉木鼓,并将拉回来的木鼓放在木鼓房里。人们随着木鼓声和歌声跺着脚,甩着头发狂舞。一头水牛被铜标枪刺破心脏倒下,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那牛的眼睛里,似乎还含着泪水。一头健壮的黄牛被一刀砍去尾巴,男人们蜂拥而上,一刀刀割去牛肉,只剩下一副森森的骨架。人们通宵达旦地歌舞狂欢,等待那一庄严时刻的到来。
天亮时,猎头的英雄们进寨了。盛装的男女拥到寨门口夹道欢迎。大家唱着《迎头歌》,将人头引到木鼓房:
我们请你进寨
我们迎你进村
头道酒先献给你喝
头碗饭先敬你吃
请你与我们常在
请你保佑我们安宁
……
魔巴(主持祭祀的巫师)也开始念念有词:
我们砍了你的头
那么请你保佑我们这个寨子庄稼丰收
你已经离开你的部落了
既然来到我们这个部落
就要为我们这个部落守护庄稼
要给我们平安
……
祭祀后,人头都要安放在木鼓房里的人头桩上。人头桩有的用竹片编成,有的则使用掏空的木头。人头装进去,还得露出眼睛和牙齿。上面用石板盖住,防止被野兽叼走。木鼓无形中成了砍头的代名词。佤族人认为,木鼓做好了如果不用人头来祭,它就不会响;要祭祀以后木鼓才会有灵气,才会有声音,才会响。每个村寨都有这样一种轮回,无数条生命也因此不断被这种轮回所吞噬。在无休止的祭祀活动中,砍别人头多的人竟然成了英雄。据说在临沧市档案馆里,至今还保存着两张特别的照片:一张是砍头英雄,另一张是一户人家被砍得只剩一个小孩。
所谓的二八月,就是砍头祭谷的时节。二月是播种期,八月是收获期,这两个时节都要敲木鼓,敲木鼓就意味着村村寨寨要警惕,防止你来杀我,我来杀你。1951年,中国人民解放军进入佤山围剿蒋军残匪,使佤山获得了第二次解放。同时由各级政府组成的民族工作队也进入佤山开展工作。
1954年2月6日,民族工作队员左自友和陈显顺,在途经富保寨边时遇到了猎人头行动。这天,天刚麻麻亮,部队命令他们到澜沧出差,两个人背着文件就出来了。
从丫口下去有一座桥,桥下面有条小河,左自友下去洗手喝水,陈显顺继续向前走。忽然砰的一声枪响,陈显顺倒下了。茅草很深,左自友赶忙过去查看,眼前发生的一幕让他惊呆了——陈显顺的头不在了!枪也不知去向!部队闻讯后,到达村边待命进剿,但因考虑到民族政策,只好奉命撤回。据有关资料显示:1956年西盟虫害再次爆发,早稻严重歉收。1957年开春,干旱接踵而来,至4月末滴雨未见。猎人头祭木鼓的阴云再起。2月18日,永广村猎取困马村一个人头;3月,岳宋部落阿莫寨砍玉溪寨人头一个。玉溪部落头人准备率所辖40余寨,每寨砍阿莫寨一个人头。4月27日,困马村百余武装进攻永广寨;5月18日,永广寨出动200余人强攻困马村……猎人头的野火遍地蔓延,中共西盟工委、政府在武装工作队协助下四处协调、化解。
据说又有两名解放军军官的头被他们猎走了,原思茅军军分区司令员周德纯就是这一事件的亲历者。时任云南省军区边防7团副团长的周德纯,根据省委书记谢富治指示,与沧源县委副书记许振国一起处理了解放军被猎头事件。
我有幸见过年逾八旬的周德纯老人。回忆起这一历史性事件,周老仍然欷歔不已。那是一个日薄西山的黄昏,测绘队三名军官要出去工作。有人劝他们不要出去了,但他们坚持要去,并说自己走不远,就在附近再工作一会儿。出去大约半个小时,三个人中跑回来一个,另外两个已经牺牲。部队派了一个班赶过去,人头已经不在了,枪也被抢走了。
这件事最终被捅到了中央。中央指示,一定要处理好,不能激化民族矛盾。省委书记谢富治每天都给周德纯打电话,关注事件的处理进展情况。经过半个多月艰苦的谈判,佤族头人最终还是做了让步:同意交还人头和枪。部队给了“杀人英雄”200个半开(相当于100个银元),“杀人英雄”就到上困马找到人头,还给部队。根据中共云南省委和昆明军区指示,由地方、部队和当地群众签约,不允许再发生类似情况。据说当年签的协议书现在保存于临沧市档案馆,部队代表正是周德纯。
“砍头祭谷”终被废除
当时的云南省公安边防部队,进驻佤山的主要目的是追剿国民党残匪,稳定边疆,同时帮助各民族发展生产。周德纯老人当年就曾经追得国民党第八军军长李弥的部队满山乱飞。
被佤族猎头的,不光有解放军,也有国民党部队的人。但遇到国民党军队,佤族就没那么幸运了。据说在完冷(原属中国,中缅勘界后划归缅甸),国民党部队有人遭猎头后,他们架起机枪铲平了一个寨子,最后一把火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