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之前,程悠若已经跟着长卿进了帝宫。听张公公说,皇上昨晚留宿在蓉良人的采纤阁,程悠若便跟着长卿去采轩阁外面等候。
觉罗国是天一的臣属国,虽说现在国力已经很强盛,但是在街道布局以及帝宫建筑方面,都受天一国影响颇深。
走在觉罗国帝宫的长街中,程悠若只觉得这灰蒙蒙的天、肆意的春风愈发的恼人。长街寂静,只能听得到长卿和自己的脚步声,空旷得回声听得人心里阵阵惊颤。长街的尽头,回身的一瞬,看到那身后的一处宫门,倒是与荣苑的宫门有八九分的相似。
恍似又看到龙非然站在荣苑门前,只是这么看着,并不进去。那时,也是这样的天色。
“这帝宫你倒是并不陌生”,长卿忽道,“只是,太过熟悉了,反而会让你觉得不舒服吧。
待到我登基之后,如果你不愿意进帝宫来住,便一直在清水别苑住着……我会常去看你。”
这寂静之中,长卿这话听得程悠若一个激灵。倒不是被这忽然出现的声音给吓到了,而是他最后那几个字说得,太过有深意。
这等安静之时,让她的耳朵和心也分外的清醒。听出了长卿话里的意思,程悠若道:“待你登基之时,我也该走了。”
“我帮你做成了这件事情,虽说并不足以还了欠你的情。但是你也说过,你我挚交好友,谈欠和还,实在太生分了些。我知你先前将我困在清水别苑之中,是为我好,但是这次,我希望你仔细考虑一下,到底怎样,才是真的为我好。”
如果长卿真的打算在完成这件事情之后,重新派那些侍卫来看着她的话……她心里已经下了决定。离开觉罗帝宫之时,也就是她逃跑之时。
毕竟和长卿相识一场,她不想要以这样让彼此都很恼怒的“逃跑”作为收场。她还是希望能够好好儿地道一声“珍重”,即便他不送她上路,她也想有一次正式的道别。
长卿这一次倒是并没有像往常那般直接否定了她的话,而是长久的不语。直到快到采轩阁之时,才听得他忽然道:“程悠若,我一直在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真的为你好。从咱们初识到现在,只要是你我相关的所有的事情,我……我都是一心在为你好。”
所以我不会放手。程悠若听得他的语气不似平时的嬉笑玩闹,这等带着些微轻叹的深沉语气,听得程悠若只觉得有些陌生。
然而她也知道,他的心与他们初识之时,或许并没有变,变的是她自己。
和长卿静候在采轩阁外,直到看到有伺候洗漱的宫女儿匆匆进去,长卿才扬声道:“儿臣有要事求见父皇。恳请父皇赐见。”
“陛下,太子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了,而且,带来了一个很不同寻常的人……”张公公低声在皇上耳边禀报道。
“什么不同寻常的人?朕已经听得宫女儿说了,说是长卿带了一个女人在外面。这小子又要胡闹了。让他退下。”皇上已经有些不耐烦。
自从那件事情之后,他就一直避着长卿,求见几次,才能勉强见一次。
虽说即便是贵人之子,到底也是他的亲生儿子。但是不知为何,想到其中有了姚氏一族的欺瞒,就再也无法向从前那样对待这个儿子。
“可是……陛下,太子殿下带来的人,是月荷啊。”张公公低声道。
皇上一惊,这一次总算提起些精神来了。
看了看左右,道:“麻利些。”
不多时,皇上遣退了采纤阁所有的人,包括蓉良人在内,这才昭长卿带着程悠若进去觐见。
“儿臣给父皇请安。”长卿道。
其实自从那件事情之后,见父皇的时候,他也总觉得有些生分了,不似从前那般亲密。虽说同是父皇的儿子,但是嫡出和庶出,却是差着十万八千里的。
皇上点点头,道:“有何事?”
“前些日子,二哥带来了宫女儿月荷,可巧今日,儿臣也找到了一个月荷。所以想要和二哥对峙一下,这哪一个月荷是真的,哪一个月荷是假的。恳请父皇给做一个见证。”长卿道。
皇上虽说如今身子大不如前,肺病缠身,但是却还未糊涂。听到长卿带了月荷过来之时,就知道这事情或许有些蹊跷。因而此时也并未像是往常那般总是责怪长卿胡闹,只是看向程悠若,道:“抬起头来。”
程悠若缓缓抬头,目视地面,以便让皇上能够看清楚自己现在的这张脸。
皇上看了半晌,自是仔细打量着她。
“看着这长相,的确和你二哥带回来的那宫女儿无异,但是身量却是要比那位宫女儿更纤弱些。”皇上道。
“所以说嘛,这两个月荷并不是一个人,所以恳请父皇下旨,让二哥将他府上关押着的那位月荷也带过来,咱们一认便知。”长卿道。
“哦?如何辨认呢?当年那些老嬷嬷们,也不过隐约记得些月荷的容貌罢了。如今二十多年已过,她们如何连身量都能认得出来?朕听说,当年那月荷逃出宫去的时候,不过八九岁的样子,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如今即便直接叫了你母后来指认,也只能隐约从容貌上辨认罢了。而这二人完全容貌相同。”
皇上说着, 声音已经有些缓和了下来,道:“长卿,到底有何因由,你不如直接与父皇说来。”
“不瞒父皇,儿臣带来的这位月荷,是假的”,长卿道,而且,“二哥带来的那位月荷,也是假的。或许这世上,早就没有真的月荷了。”
“什么偷龙转凤、杀人灭口、逃跑的宫女儿,不过都是大哥和二哥编造出来的罢了”,长卿继续道,“父皇可记得当时问母后月荷一事之时,母后说过,并不记得有这个人。而之后父皇派了人去查当年所有宫**职宫女儿的名册,发现虽说真的有月荷这个人,但是却是在入宫一年之后,就得病死了。”
“当时父皇虽未明说,但是儿臣心里知道,父皇一定认为母后真的如大哥和二哥设计好的胡诌那般,为了掩盖罪行,杀人灭口。而这月荷又恰好逃了出去。可是儿臣敢问父皇,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这月荷当年真的是得病死了。而大哥二哥就捏准了母后不可能记得一个并不得近前侍奉的小宫女儿的名字,就捏造了偷龙转凤一事,诬陷母后?”
长卿看父皇的确听进去了他这一番话,又道:“父皇可还记得,儿臣出生那年,恰值儿臣出生的那个月里,宫中时疫泛滥,不少宫女儿和太监都染了病。为了确保儿臣和昭阳妹妹的平安出世,父皇曾下令,但凡是染病的宫女儿太监,立刻赐死。那一年,死的宫女儿太监无数,难道这些人,也都是母后为了掩盖罪行而杀害的不成?”
皇上思量半晌,闷咳了两声,沉声吩咐张公公道:“荣禄,你去传吴王和赵王,让吴王将那个叫月荷的宫女儿也一并带来。还有,今日不朝。”
自从皇上肺疾缠身之后,偶尔一日不上朝也是有的,更何况是如今这等大事待处理之时?长卿看出了父皇的重视,因而立刻做了安静的哑巴,等着他父皇自己去决断一切。父皇多疑,这时候他说得太多,反而让父皇觉得他心虚。如今这样把话说明白了,又不继续数落他大哥二哥什么,反而让父皇觉得他深明大义。
皇上一直也并未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程悠若。程悠若当然清楚,他只是找了一个放眼睛的地方。眼睛虽是落在自己身上,但是心里只是在想着这些事情而已。他在把这些事情从头到尾的串联起来,看看哪一种更可信、哪一种更真实。
而他的这种串联和分析,在看到吴王带来的那个月荷之时,注定都会变成无用的。因为她确信,吴王不可能在这么短短几个时辰之内,找到真的月荷出来。所以吴王一定还是带了一个易容之后的人过来,只要人皮面具被掀开,皇上就一定会认为吴王是在胡诌!
即便当年偷龙转凤的是真的,但是吴王最终带到他面前的儿女是假的,就足以磨灭了整件事情的真实性。皇上自然不会相信,带着一个易容之后的假人证过来欺骗他的人、所说的话会是真的。
吴王匆匆而来,到得采纤阁外。程悠若恰到好处的在他踏进门坎的同时,回身看了他一眼。是毫不避讳地看向他的,因而吴王自然也把她的容貌看得清清楚楚。这一看之下,脚下一个踉跄,险些绊倒。
这一切, 自然都被长卿他这精明的父皇给看在了眼里。
程悠若悄悄抬眼看去,只见皇上的面色已经由方才的平静,变为阴沉至极了。
“儿臣参见父皇——不知父皇近日来身子可好?几日未得进宫探望父皇,儿臣心里挂念得很。”吴王道。
听得这些关怀之语,皇上的神色仍旧为和缓,而且话语也是沉沉的。道:“恭儿,你前些日子带来了一个月荷,今日你三弟也带来了一个月荷。你看看,这两个月荷,那个是真正的月荷,哪个是冒牌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