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曙光
谢天谢地,刘邦在夏侯婴的帮助下,终于得救了。
刘邦能保住性命当然是一件让他兴奋的事,然而却从此惹上了弃子逃命的恶名。这个恶名将伴随刘邦走完一生,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将无法抹去这块伤疤,也更无法弥补吕雉阿姨的心灵创伤。
其实,抛开仁义道德来论,刘邦踢子下车体现的无非是动物的求生本能和低级技能。用黄仁宇先生的观点说,历史不仅仅是道德,更是技术。在人欲膨胀而又混乱不堪的时代里,刘邦能混到今天,他靠的不是道德,而正是技术,抛弃孩子自救那不过是他人生技术里的一项罢了。
好了,过都过去了,就不必说太多了。刘邦脱身之后,不久就得到吕雉阿姨和刘太公的消息,原来项羽派人前来捉拿他们时,他们已闻声跑了。
没想到的是,他们在男保姆(舍人)审食其的保护下企图从小道逃亡,没有遇上刘邦反而落入楚军手里,于是项羽便把他们安置在军中当了人质。
无论如何,活着比什么都好,刘邦的一颗心稍稍放了下来。
现在最关键的是找到兄弟队伍,刘邦马上想到了一个、吕雉的哥哥吕泽。吕泽一直还在刘邦的老造反根据地砀山县蹲点,那可是一块肥肉,刘邦和夏侯婴从小道逃回了砀山县,不由分说就把吕泽的兵全收到了自己手里。
这时,刘邦属将闻听他在砀山,纷纷赶过来会合,张良等人也来了。
大家坐在一起开会总结经验教训,刘邦才知道那帮墙头草诸侯,被项羽的那阵东风一吹,又全部倒到他那边去了。
真是世态炎凉啊,全场没有一个不是唏嘘作声的,刘邦的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阴凉的悲气。
我们可以迷茫、可以沉沦,但是我们绝不能放弃,刘三,你一定要雄起!
刘邦突然又流露出一股坚毅的目光。他以征询的口气问大家:“我愿意放弃中原,让给那些可以干掉项羽的人,请问谁有这种魄力?!”
满场的人都吃惊地看着刘邦。
刘邦对诸将报以坚定而自信的目光,说道:“放弃不等于怯退,暂时的放弃是为了将来更好地进攻。这不是真的放弃,而是为项羽找一个强悍的敌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为敌人找敌人,其实就是为自己找朋友。”
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设想是完美的,现实却是残酷的,刘邦六十万大军都被项羽打得江山一片红,除了牛魔王外,还有谁敢跟项羽叫板啊?
是啊,普天之下,除了刘邦外,还会有谁牛气冲天地要跟项羽过不去呢?
会议又陷入了半停顿状态。
每个人的脑袋就像高速运转的硬盘,都在咝咝地搜寻着最佳人选,在这些脑袋当中,张良的脑袋是转得最快的,他站起来说道:“我已经找到答案了,助汉奠定天下基业的无非三人而已,他们就是九江王英布、魏国国相彭越、咱们的汉家大将军韩信!”
众人莫不疑惑地看着张良,韩信和彭越还可以说得过去,怎么英布也算在内了,那可是项羽的人啊!
张良看着众人奇怪的眼神,胸有成竹地分析道:“英布曾经是项羽的武将,可是现在的英布不再是过去的英布,过去英布对项羽唯命是从,如今他和项羽却是同床异梦,矛盾不断加深。既然如此,我们可以乘虚而入,拉拢英布。同时,彭越是条好汉,与齐国联合反楚,据有梁地,按照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这个理论,如果让出中原,分给以上三位,那么项羽之锐气肯定能被打掉!”
这招就叫撒之鱼米,退收渔翁之利!
英布的确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家伙,自从项羽封他为九江王后,他就拣了便宜像怠工的蛮牛一样拉不动了。项羽叫他派兵打齐国,他说他身体有病;叫他一起打彭城,他又说病还没好。如果不是山高水长,项羽真的很想亲自登门看看他得的是什么病。
然而英布再怎么说他有病,其实也只是心里有病,对于这种耍赖的属下,不认真教训一下还真不行。项羽有几次冲动地想派兵出去干他一场,但念他这几年来敢于冲锋陷阵,是个难得的人才又算了,而且他正在跟刘邦开战,总不能自己先搞内斗,让刘邦占了便宜呀?
项羽对英布那真是又恨又爱,恨又不能打,爱又莫能助。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是拖,能拖一天算一天,等哪天搞定刘邦后,再回头收拾他也不迟。
没想到的是,项羽和英布相处的这段痛苦经历不幸被张良看到了。张良认为,如果真能把英布收买下来,那简直就是砍掉了项羽的一条腿和一只臂膀。可问题是,英布这么一个厉害的角色,谁能帮刘邦搞定他呢?
谁能搞定英布呢?
上天造人是公平的,他造出一个人类产品,就好像造一个门锁一样,肯定配有一把钥匙。正所谓一物降一物,开启英布这把大锁的不是一把大钥匙,而不过是一个无名之卒,他的名字叫随何!
记住,是随何,而不是随便!
有一天,刘邦装出心情暴差的样子,故意对身边一帮官僚骂道:“你们这些人没有一个是能够帮我做大事的。”
刘邦这话骂得实在过分,只要是身上长点钙的人,心里都会极不痛快。官僚天生就是帮主上出力治国混饭吃的,刘邦说他们没有一个能够做大事,那不等于骂他们是饭桶吗?
果然,当场就有人对刘邦表示不满了,这个人就是礼宾官(谒者)随何。
随何很不服气地质问刘邦道:“请问大王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是个激将法罢了,还真有人中计了。
刘邦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说道:“我想请个人帮我搞定英布都请不到,你们可不知,只要有人帮我说服英布发兵背楚牵制项羽几个月,我就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取得天下!”
随何当即回道:“如果大王信得过我,请把这个任务交给我!”
刘邦眼睛一亮,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刘邦决定把任务交给随何。到了出使之日,他派了二十几个人跟随何一起前往,并给他举行了一个送行典礼。
当刘邦目送着随何离开时,心中百感交集,一半是期望,一半是担心。这一幕就像当初楚怀王芈心送宋义率军离开彭城时的情景:“好好弄啊,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是啊,随何你不能失败啊!一失败不但你完了,我也要跟着完了。
二、御人之道
公元前205年,五月。
五月的天空,流出来的不是清亮的阳光,而是惨烈的火焰和悲伤的眼泪。这时项羽一路乘胜追击,刘邦只好向西一退再退,一直退到荥阳(今河南省荥阳县)。
不能再退了,再退就不像话了。刘邦决定坚守荥阳,就是挡不住项羽进攻,也准备和他拼个鱼死网破。
当刘邦举目无助时,五好丞相萧何雪中送炭地给他送来了一支军队。
但是,如果非用一个词来形容萧何这支部队的话,那我只有四个字:老弱病残。
千万不要嘲笑萧何,当初刘邦把关中子弟所有壮年都拉出去当了项羽的刀下鬼,萧何可是砸锅卖铁搜肠刮肚,把关中二十三岁以下及五十六岁以上的人凑起来才拉成这支队伍的。
这支乳臭未干及迟暮之年的军队,我们可以叫它童子军及老年军混合的杂牌军,刘邦正当生死存亡之际,管他什么乳臭未干还是老年军,只要能打仗就是好军,刘邦照收了萧何的礼物。
看着黑压压的一片青头发和白头发,刘邦心里多少有了些许自信。
但自信不等于实力,项羽的铁骑还在继续向西推进,汉军和楚军在距荥阳十公里外的郊外屡次发生遭遇战,汉军仍然被打得溃不成军。
项羽所向无敌,不是因为刘邦手下那帮老残病弱的烂兵好欺负,而是他拥有一支当时世界上最牛的坦克军——骑兵。
在兵疲马乱的中原战场上,项羽这支日可纵横百里的铁骑军,就像气势汹汹的海啸排山倒海滚滚而来,无论多么坚固的城墙一样被他冲垮而去,也正是这支铁骑军,前些日子让项羽有如神助,打进彭城遇佛杀佛,逢妖降妖,无人能挡。
铁骑军是项羽的一把锋利的尖刀,要想打退这支尖刀军,就必须锤炼出自己的尖刀。刘邦立即着手组建自己的骑军,这个光荣而骄傲的任务就落在了灌婴身上。
其实,大家开始推选铁骑人选时,并没有选到他,而是秦国人李必和骆甲。但是,李必和骆甲因为出生地特殊,害怕楚兵不服从指挥,只好推辞,刘邦想来想去,只好临时派灌婴主持骑兵团,由李必和骆甲任指挥官。
骑军组成后,刘邦终于有了一件像样的防身武器。
这才是真正的刘邦,他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迅速跌倒,也能迅速爬起战斗。有了铁骑这把锋利的尖刀放在枕边,他不但不怕项羽追击,反而渴望积极迎战,让项羽的坦克团来得更猛烈些吧,看看是他的刀利还是我的刀准。
遭遇战再次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地点,荥阳东。
灌婴横刀立马,眺望着滚滚红尘,万马奔腾的楚军像开闸之洪水,卷着轰鸣大地的震声向汉军扑来。
近了,近了,更近了,楚军像躲藏在迷雾背后的妖孽从天而降。
对于这天,灌婴已渴望许久了,只见他高高地举起砍马刀直插云顶,突然怒吼一声,杀!
杀声再次震撼大地,远远地传到了荥阳帐下。刘邦从容闭目细听,刀光剑影像放电影一般在他的想象中不断地放映,他仿佛听到了灌婴的砍马刀嗖嗖地划过空气砍破楚军的声音。
这是一次成功的反袭击战,汉军不但大败楚军,更是怒气冲天地杀出了汉军军威。灌婴载功而归,战士们脸上洋溢着骄傲和光荣的神情,刘邦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这胜利来得太不易了,从彭城到荥阳,辗转半个中国,项羽像猛虎扑狼一样不肯放过一次进攻,今天终于可以让人放心地缓一口气了。
荥阳东大捷,刘邦打乱了项羽西进的脚步,他决定驻军荥阳,以荥阳为反攻中原的据点。同时,又修了一条甬道直通黄河渡口,通向了敖仓。
敖仓,秦政府在荥阳北敖山所建粮库。刘邦背靠这么一座巨大的粮库,即使天崩下来他也不怕了!
正当刘邦恢复元气准备大干一场时,让人意外的是汉军发生了一起内讧。
这场内讧的主角一方是周勃及灌婴,另外一方正是他们极看不顺眼的斯文书生陈平。
周勃和灌婴早就对陈平不满了,斗争不可避免。权位从来都具有排他性,它更是某个政治圈子里不容侵犯的权益。对于陈平当诸将护军这事,周勃等人一直耿耿于怀,这个职位应该留给他们这帮出生入死的武将兄弟,凭什么把一个陌生人像一个楔子一样钉进他们这个武将集团,这不但让人难受,更让人觉得滑稽!
刘邦这个出人意料的人事安排一点儿都不幽默,这不仅是一场周勃和灌婴与陈平的争执,更是汉军大部分未得利益者的武将与既得利益者的文官的斗争。
周勃和灌婴首先联合起来发起了攻击。为了这一天,他们早就做了精心准备,搜集到陈平两大人生政治污点:
第一,陈平与其兄嫂通奸;第二,陈平受贿。
准备好告状材料后,周勃和灌婴便跑到刘邦跟前,告状道:“大王千万别被陈平美丽的外表迷惑了,他尽管长得帅,肚子里未必有真东西。我听说陈平以前在老家曾经跟他嫂子有过一腿,后来投奔魏咎,魏咎不容他,于是投项羽,又混不下去,最后就投奔您来了。可您任他当护军没多久,我又听说陈平这家伙买官卖官收了不少黑钱,钱多的就当大一点儿的官,钱少的就当小一点儿的官。”
周勃和灌婴的言辞之间,没有半个杀字,却又让人感觉到他们字字催杀。
刘邦闻之大惊,这还了得,盗嫂就算了,竟还敢贪污?
事实上,要说盗嫂,周勃和灌婴真的污蔑陈平了。前面已经讲过,陈平盗嫂之名完全是冤枉的,但陈平也不好跟人辩解,如果看见一个人就说,我和嫂子根本就没有那回事,你们千万别乱传哦,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这事的确为难陈平,不抹是黑,想抹只会更黑,搞得他是有口难辩。毕竟嫂子这个事他也要负一半责任啊,谁叫他曾经好吃懒做迷上了读书呢?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想到这等家丑,竟然被周勃和灌婴拿来说事了。似乎在周勃这帮人的眼里,陈平就是个典型的伪君子,长得一副人模狗样,还摇着扇子到处招摇撞骗,骗完了魏咎骗项羽,骗完了项羽又来骗刘邦。就算不是骗,说你如此短短几年时间换了几个工作,这也不太正常了。
如果这样想,似乎也对。但反过来想,换老板也是有内在因素的呀,如果老板待员工不错,员工还会跑吗?事实也证明,魏咎和项羽都不是什么好老板,陈平也不是第一个从他们那里跑掉的人,肯定也不是最后一个。正所谓鸟择良枝,人择明主,人活乱世,混口饭吃不容易,陈平几年内换几个工作又有什么可非议的呢?
再看贪污一事,陈平受贿是个不争的事实,甚至陈平也毫不隐瞒。但是如果我们深究陈平受贿一事,就会发现这个事挺可疑的。
首先,陈平刚被刘邦任为护军时,整个军队几乎要爆炸了,无人不指着他的后背指指点点,转眼才两个月,就发生诸将向陈平行贿一事,这难道不让人觉得奇怪吗?我们可以大胆地做一个推测,陈平受贿一事会不会是周勃等人怂恿部下弄出来的,并以此为借口把他轰下台去?
综合三件事,我们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阴谋,阴谋,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阴谋。
说来说去,周勃之流就是想搞掉陈平。
刘邦当即被周勃的状词激怒了。生气归生气,刘邦稍稍抚平胸中之气,觉得还是先把事情搞清楚了再说。用毛主席的话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于是,刘邦先将陈平的伯乐魏无知招来问话。他一看到魏无知就拍着桌子骂道:“你魏无知吃饱了撑着吗?干吗把一个三无产品推销给我?”
魏无知一愣:“三无产品,什么意思?”
刘邦问:“陈平一无私德,二无廉洁,三无忠心,不是三无产品那是什么?”
魏无知恍然大悟,反问刘邦:“主上求的是不是人才?”
刘邦回:“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