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顺便解释一下,陈馀驻守的井陉口是一个易守难攻之地。所谓陉,就是山脉突然中断,两岭紧夹,天然的军事要地。太行山脉共有八陉,井陉是第五陉,山凹如井,所以连起来称为井陉。韩信想要打通井陉这座大门,除非他的军队锋利如钢刀,不然就甭想穿过这道天然的军事屏障。
看来,韩信只有远远地望陉兴叹了。
他如果想打败赵国,唯有一招,那就是和陈馀拼运气。事实上,上天还真给韩信送来了一个好运气,这个运气就是——陈馀的大意轻敌。
当时,陈馀手下有一个叫李左车的将领对陈馀说道:“韩信远道而来,锐不可当,志在必得。但是井陉易守难攻,将军如果借我三万兵力,从小路包抄,断绝韩信粮车通道,赵军坚壁不战,这样汉军就向前进不得,后退又退不得,要生生不得,要死路只有一条,那么十日之内,我必定把韩信和张耳的头颅砍下来呈献赵王,如果不依我之计,赵军必败,我们必定都成为韩信的俘虏!”
韩信是谁?李左车以为他果真是大街上那个钻过别人裤裆任人欺负的软弱少年吗?殊不知,此时韩信派的间谍就在李左车的旁边偷听,他还想十日之内砍掉韩信的头,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这时,让韩信兴奋的一幕出现了,骄傲的陈馀非但没有采纳李左车的出牌招式,反而教训他道:“我们是正义之师,不需要使用阴谋诡计。兵法上说,兵力十倍于敌人就围打它,有超过一倍的兵力就攻击它。今韩信兵号称数万,其实不过数千人,而他千里迢迢地来奔袭我,已经疲惫不堪了,如果我避而不战,汉军援军到了我们不但不知道怎么应付,还会让别的诸侯认为我陈馀胆怯,那以后他们不是随意就派兵来欺负我了吗?”
陈馀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什么仁义之师,什么不屑阴谋诡计,当初章邯和王离围攻巨鹿时,他带几万兵在城外徘徊不进,可曾想过自己是正义之师?当初向田荣借兵开出要当齐国尾巴国的条件时,可否想过他使用的不是阴谋?当初他把张耳打跑时,赵王歇封代王他不干,偏要以辅佐之名留在赵国挟持赵王歇,可想过这不是仁义?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在这个没有仁义道德的世界里,竟然还有人出售仁义之称号。人家刘邦假借仁义之师之名替义帝报仇,那是挂羊头卖狗肉,可你陈馀这玩的是噱头还是迂腐?
陈馀这当然玩的不是什么噱头,而是实实在在的迂腐。之所以说他迂腐,是因为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刻板的儒者。没有人知道他是用哪个脑子读书的,孔孟二人带着“仁义”两字奔波于诸侯间,非但卖不出去,还碰了一鼻子灰,难道陈馀在这一点上对前辈就没有一点儿经验教训总结吗?
陈馀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再重要了,他即将为自己的迂腐埋单,因此离开历史舞台。我们现在关心的是,韩信将如何打赢这场看似极不可能胜利的战争。
上帝要毁灭一个人,必先使其糊涂。韩信听到陈馀这番经典的糊涂之音后,放开手脚高歌猛进,直奔井陉。狡猾的韩信当然不会像一头猪一样愚蠢地直接冲到井陉口任人宰割,他在离井陉口三十公里处,命令军队扎营休息。
一切都在掌握中,悬念留到明早揭晓!
十月夜半的冬风吹过苍凉的树林,仿佛幽灵野鬼在空中呜咽。冷风催杀,迷雾弥漫,韩信行动了。
他首先发布了一个夜行军命令,又挑了两千人每人分发一面旗帜——红旗,汉军的伟大标志!
韩信带着这两千名手持红旗的士兵从小道穿过树林,埋伏在可以望见赵国的地方。韩信大略交代了一二三条注意事项,又信心十足地对这两千旗兵说:“记住,当我们跟赵国交战时会诈败,赵军一旦见我军逃跑,必定倾巢而出,你们务必迅速跑入赵城拔掉他们的旗帜,插上汉军的红旗。”
旗兵们接受命令,但他们有个疑问,你韩信又不是陈馀肚子里的蛔虫,怎么就料定赵军会倾巢而出呢?
韩信这样告诉他们:“这个不用担心,上苍自有安排,你们埋伏在山头上看戏就是了。”
第二天凌晨,士兵吃过早饭,韩信派一万多士兵打着先锋旗先行一步,渡过桃河,在赵城之下背水列阵。天刚蒙蒙亮,陈馀走上城墙远眺,看到汉军如此阵势,不禁大笑,赵军全都跟着狂笑起来。
陈馀大笑是有理由的,只要稍有点兵法常识的人都知道,背水之地是一种绝地,军队一旦背靠河川,就成为“废军”,绝地废军,你今天不死,还待何日?
但陈馀笑,韩信也在笑,就看谁会笑到最后,开打!
那边刚布好阵,这边韩信就竖起将旗、敲起大鼓直出井陉口。陈馀开城迎战,赵军像洪水猛兽般向汉军扑来。
黎明时分的喊杀声立即漫山遍野地响起来,仿佛冲破了高天之浓云,满山的鸟群被惊吓得突突突地飞向天空。韩信和陈馀只打了半个痛快仗,就故意弃掉将旗,逃命般地逃入背水之阵中。城上的赵军一看汉军如群鸟自投罗网,好像看到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果然倾巢而出,争先恐后地奔出城来杀敌邀功。
韩信布置的死亡程序启动了。
当赵城几乎空城之后,埋伏在山上的两千汉兵像一群黑乌鸦般从背后闯进了赵城,他们成功地把赵国旗帜拔掉,插上了汉军的大红旗。
这真像是一场梦,当赵军冲入背水之阵中厮杀一阵后,才猛然发觉上当了。
汉军哪里是一群束手待毙的鸟,他们简直就是一群披着羊皮的狼,群猪与群狼斗,结果是可想而知的,赵军遍体鳞伤,只好打鼓退回赵城。
更可怕的还在后面,当赵军撤军回头时,竟然发现赵城满眼都是飘扬的红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汉军打进城去了吗?顾不及想太多,赵军已全军大乱,全都像无头苍蝇四处逃跑。
陈馀于乱军当中,仿佛是一个牧羊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羊群被韩信的狼群驱逐,他挥着长剑对士兵喊道:“不要跑,都给我回来!”
喊也是白喊。这就好像牧羊人对自己的羊群喊道,回来,不要怕狼。请问陈馀,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不怕狼的羊吗?
陈馀挥剑连杀几个逃兵,但仍然制止不了这乱阵之势。
悲壮的他仿佛要被自己的羊群逼疯了,他年轻的时候就在赵国游荡,熟悉这里的一切,包括这里的人文风景,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陈胜抛弃过他,他没害怕过,张耳抛弃过他,他也没害怕过,项羽抛弃过他,他更是没害怕过,但今天被自己这群绵羊抛弃时,他害怕了。
这不能不教人害怕啊。
多少年来,陈馀风餐露宿经营赵国,他熟悉自己的士兵,就像天空熟悉白云一样,士兵们也像白云熟悉天空一样熟悉陈馀,然而今天败势初露,士兵们却就像白天不懂夜的黑了。
陈馀欲哭无泪,遁地无门。
在韩信设计的这场梦之战中,他就像天空中一颗闪亮的晨星,梦一般地消失了。这是一场载进历史的梦之战,像当初项羽打彭城一样,汉军只消一日就瓦解了赵城,并成功斩杀陈馀,活捉赵王歇,解放赵国。
这场大战韩信打得清清楚楚,但对于汉军士兵来说,却是赢得糊里糊涂。三万不到的弱兵,没有人援,没有神助,况且韩信又摆出让赵军笑破肚皮的死阵,可汉军竟然在关键时刻起死回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信微笑着告诉士兵们,兵书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正规军被汉王调走了,留给我的是一群百姓组成的乌合之众,我不把你们置到死地,你们怎么会奋起反抗?!
士兵们恍然大悟,原来这招就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客观地说,这场令人十万分意外的大捷并不完全是韩信用兵如神,部分功劳要归于陈馀错误地使出昏招。如果陈馀脑袋开窍听从李左车之良策,战争将可能朝另一个遥遥不可知的方向发展。险胜之下的韩信不得不暗暗佩服李左车,是的,李左车是个人才,必须把他找出来。
于是,韩信在军中颁布告示:“活捉李左车,赏赐黄金千两。”
黄金千两,那足够买好多袋大米了。那年头,有米就等于有了动力,不消几日,有几个幸运的士兵绑着李左车,兴奋地推到韩信帐下领赏。
当韩信看到李左车,就好像看到了多年好友,连叫误会,亲自替他解除绑绳。接着,韩信叫人置酒一席说:“李老师,您辛苦了,请上座。”韩信像学生拉着恩师的手,恭恭敬敬地请李左车坐上酒席高位,他自己却坐在低位。
酒过三巡,韩信问李左车:“请问李老师,我想向北打燕国,向东进攻齐国,用什么办法才能成功呢?”
李左车看着韩信,不知他这是真谦虚,还是假谦虚。只见他沉思良久,虚晃一招,故意说道:“我不过是个俘虏,哪有资格参与你的大事?”
韩信马上说道:“您甭跟我客气了,谁说您没有资格论大事?如果陈馀听您的话,我韩信早被他擒去了。正因为陈馀不接受您的意见,我今天才有机会当学生向您学习,希望老师不要拒绝我的好意!”
嗯,这话听来舒服。李左车微微点头,对韩信说道:“你威名赫赫,天下皆知,但是请注意你的一个致命弱点:‘你的军队已经很疲惫,很难再投入战场,而且你粮食不足,一旦燕国和你僵持不下,那么东边的齐国也必屯兵自强,那刘邦的前途就很难说了。’”
韩信听了深以为然,不禁敬佩地又问道:“那请问老师,有什么办法可以打破这个僵局吗?”
办法当然是有的,不然怎么当你老师。李左车胸有成竹,侃侃而谈:“用自己的短处和别人的长处战斗,这不是真正的用兵之道。如果我是你,必先按兵不动,安抚赵民;然后派一位能言善辩的使节出使燕国,向他们展示你的优势,那么燕国肯定经受不住威吓而屈服于你。既然燕国屈服,大军必定移师东向,那么对于齐国来说,无论多高明的智者也都来不及补救了。”
韩信听得如痴如醉,李左车果然见解卓越,不同凡响。他说道:“这招叫什么,好像叫先声夺人,是吧?”
李左车点头道:“对,这招就叫先声夺人,实至名归。”
一切就按李老师说的去办。韩信马上发书,派使者出使燕国,果然不出李左车所料,燕王臧荼推牌认输,愿意投降。搞定燕赵两国,韩信马上把这两个天大的喜讯传到荥阳向刘邦报喜,同时建议刘邦封张耳为赵王。
没多久,刘邦给韩信回了一封信,上面写道:“同意封张耳为赵王,但荥阳告急,请韩将军征兵送往荥阳前线救急。”
又是这个荥阳,荥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五、挟持术
在回到荥阳之前,让我们越过万里长空,把镜头向南推移,去看看一场出彩的大戏。这场大戏的主角,就是那个让刘邦睡不安稳的英布。
十月及十一月末,天空连续两次出现天狗咬日。
天之不祥,地上有知,当天空出现第二次日食时,随何带着刘邦的慰问到六安县来看望英布先生了。
英布的病是心病,随何已为英布准备了一剂良药——辩术。刀能杀人见血,良言亦能救死扶伤,随何之所以敢来见英布,是因为他自恃辩术高明,保证英布药到病除。
然而当英布闻知随何到来,却拒绝见客,理由是:身体不便见生客,一见病更容易发作。
是的,英布现在最讨厌的就是使者,不管是项羽的,还是刘邦的,或是齐国的,他似乎已经厌烦了这打打杀杀的世界。
对英布来说,皖西并不富庶,但是它很安逸。在这里,他可以天天安静地欣赏清远的田野,也可以站在城楼上眺望天空过往的飞鸟,还有这里的冬天不太冷,气候适宜,偶尔还可以出去打打猎。然而,这并不算过分的一个心愿,为什么就没有人能读懂呢?今天一个使者,明天一个说客,尔虞我诈,你死我活,你们到底烦不烦呀。
英布你错了,不是没人读懂,而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既然刀已拔出,血已沾染,这一条路就只能一直走到黑。
当时,接待随何的是一位膳食官(太宰),他的任务是只管吃,不谈政治。随何只有等,这一等三天过去了。
三天,对于英布来说,不过是三次平淡无奇的日落日出,然而对于远在北方备受项羽欺负的刘邦来说,三天不亚于蹲三十年大牢。
随何终于坐不住了,他对敬业的太宰先生说道:“麻烦您转告九江王,我是来替他治病的,不是来度假的。”
太宰很有礼貌地回拒随何道:“不好意思,我们大王有御用医生,不需要外医。”
随何一听,恼得大声喝道:“够了,都不要装了。九江王之所以不见我,还不是因为楚强汉弱的缘故。我今天出使九江,就是带了一个可行性分析报告呈现给大王,如果我说得对,请九江王听取,如果我说得不对,就请他将我及这二十几个随从都拉到六安市上斩首示众!”
太宰立即被随何的气势震慑住了,这年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随何已经豁出去了。看来英布不接见他,他是不会罢休的。太宰于是立即向英布汇报,英布只好召见了随何。
随何见到英布,只见英布脸色红润,喘息均匀,甚至还隐隐约约地看出发福之象。休养得不错嘛,才隔多久不杀人,就一副人模狗样了。
既然脸皮都已撕破,那就不跟他绕弯子了,随何单刀直入地向英布问道:“请问大王,你和项羽是什么关系?”
英布:“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他是老大,我是马仔,我一切全都是听他的。”
随何:“错!请大王回想一下,当初你老大项羽亲自出马攻打齐国田荣时,叫你带所有兄弟一起上,你却只派了四千人助战,你这是叫全听他的吗?还有,汉王攻陷彭城,项羽叫你一起去救他老家,你拥兵万余,不但一个都舍不得捐出去,还袖手旁观隔岸观火,你这叫全听他的吗?”
英布愣住了,支支吾吾地说道:“当时情况特殊,我身体有病不能出战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