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刘太公崩后,戚姬整个人就变了个样,不跳,也不唱,整天就泡在悲叹和泪水当中。但是注意了,戚姬不是为刘太公哭丧,而是为自己悲贱的命运而哭。
那一年,刘邦已经六十岁了。
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按人生百年来算,六十年光阴岁月,已经是入土过半。这些年来,刘邦经历九死一生,尽管落得个逃跑大王的称号,但对生死亦看得很开了。可是他有没有想过,某天某夜,他突然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就去了天堂,放心尚在人间的戚氏母子俩的人身安全吗?
皇上,不管你在人间还是天堂,我都是爱你的。可是,你在人间时,我尚可感觉到你爱我、疼我、护我。然而一旦升了天堂,你的爱、你的疼、你的护,就只会变了镜中花,水中月。所以,在你飞升天堂之前,你必须先把银行密码告诉我,或者是存一笔丰厚的存款给我们母子俩养老,这才是真正的实惠。
天下就是刘邦的银行,太子就是密码,皇后就是存款。可是现在密码和存款都被吕雉一人垄断,这叫人怎么办?
这一点都不难办,戚姬的看法是,银行不好换,但是密码总是可以更改的。从古到今,皇帝都能被人搬走,哪有太子是不能更改的。所以她一定要哭到底,哭到山穷水尽,不哭得刘邦拿定主意,决不罢休。
刘邦妥协了。
被敌方包围,他可以逃跑,然而被戚姬的泪水包围,他就像被万能胶水粘住跑不动了。为了解决戚姬后世之忧,刘邦准备废掉刘盈,立刘如意为新太子。
这下子,轮到吕雉阿姨哭了。
好你个戚姬,抢了我的风光,得了我女婿赵王之位,又来打我太子和皇后的主意。你不就是会唱个楚歌吗?不就是会跳个烂舞吗?不就是会击个破鼓吗?这通通都算个屁!
想当初,皇上辗转砀山当猴王的岁月,你在哪里?
想当初,刘太公的吃喝拉撒,我悉心照顾之时,你又在哪里?
想当初,为了皇上,我差点丧命于项羽手中。
总之,为了皇上的今天,我付出了一个女人应有的一切,请问你的付出够了吗?你又有什么资格与我争皇后?
骂,狠狠地骂;哭,狠狠地哭。骂也骂完了,哭也哭完了,吕雉突然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问题解决了吗?
没有。
眼泪是戚姬的专利,但是她偏不相信眼泪。那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等死吗?
这绝不是吕雉处事的风格。不管命运多险多恶,我也要擦干眼泪,勇敢面对。
吕雉沉静下来,仔细思量对策。
这时她才发现,与戚姬的这场政治博弈,其实上天安排的条件是等同的。戚姬的优势是,她得了刘邦宠爱;而吕雉本人的优势则是,她得了刘邦手下那帮生死兄弟的心。
这些年来,吕雉就像一员女将跟着刘邦东奔西跑,无论是张良、陈平,还是萧何、曹参、周勃、灌婴、樊哙等人,无不对其称赞有加。如今大难当前,他们就是强大后盾,刘邦要先放倒吕雉,得先征求他那帮生死与共的兄弟们的意见。
从这些属将身上,悲伤绝望的吕雉仿佛找到了自信的力量。
这天,刘邦召开了一个重量级的高官会议,表示要废掉刘盈,立刘如意为太子。
问题终于白热化了。
会议现场像砸了锅一样,高官们纷纷站起来反对刘邦的提案。大臣们的反对意见缤纷多彩,归纳起来只有一条:皇上爱谁跟谁,那是你的事。问题是太子废立一事,关系国之根本,怎能凭一时喜好而动摇。刘盈是个好孩子,诚实忠厚,无错无过,你就凭刘如意性格像你,戚姬一时把你哄得神魂颠倒就动废立之念,这是不是太儿戏了?
大臣们的议论声,有如苍蝇嗡嗡作响。然而刘邦却稳坐如山,他神态肃穆,少了几许嬉皮士的游戏表情,大臣们狂叫乱喊的忠言,他却全听不进去。
大臣们喷完口水,个个都充满期待地看着刘邦希望能回心转意。此时,吕雉正躲在大殿东厢偷听,连她也不得不屏住呼吸,等待刘邦宣布结果。
这时,只见刘邦傲慢地环顾四周,流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缓缓地说道:“反对无效。大儿刘盈是必须废掉的,小儿刘如意是必须立起来的。”
致命的宣判犹如五雷轰顶,吕雉一下子瘫倒在地。
绝望像空气一般,弥漫在大殿东厢,吕雉紧咬嘴唇,泪如雨下。而大殿中央,群臣一时哑语,不知所措。
他们这时才发现一个致命性的问题,天下是皇帝的,太子也是皇帝生的,他之所以征求群臣的意见,不过是故作姿态,求个理直气壮、名正言顺。
完了,这下子真的玩完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颗闪亮的救星出现了,一下子照亮了陷入黑暗谷底的吕雉。
三、柳暗花明
拯救吕雉的,就是中央最高监察部长(御史大夫)——周昌。
周昌,沛县人,秦时与从兄周苛皆为泗水卒吏。为人特点:说话口吃,但坚忍刚强,敢于直言。
周昌能混上御史大夫,不是因为他敢于直言,而是托了他堂哥周苛的福。我们知道,当年项羽攻下荥阳时,项羽企图以封大将收买周苛,却不料被周苛一阵痛骂,一怒之下便把他烹了。事后,刘邦念周苛高义,封周昌为御史大夫,承从兄之志继续为汉王服务。
其经典逸事有:有一次进宫奏事,不小心碰上刘邦和戚姬调情,周昌见状,扭头便走。刘邦一见,立即追上周昌,耍流氓般地骑在周昌脖子上,嘻嘻地问道:“御史大人,你觉得俺像个什么皇帝?”
周昌昂起头,不客气地说道:“陛……陛……下,你……想……想……听真话,还……还……是假话?”
刘邦哈哈大笑:“我当然是想听实话啦。”
周昌冷笑,嘴上立即迸出一句:“陛下即桀纣之主也。”
周昌这话,貌似玩笑话,实则暗藏威力。但刘邦却假装哈哈大笑,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就扬长而去了。
让我们回到刘邦议太子事的现场。
当刘邦见周昌像猴子似的从人群中蹦出来,就料定这小子定要大闹一场,破坏他的好事。
果然,周昌根本就没心气跟刘邦废话,他一冲出来说道:“臣……臣……口才不好,但臣……臣……期……期……知道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如果陛……陛……下废掉太子,臣……期……期……不奉诏!”
抬杠并不可怕,可怕的就是你不会抬得幽默、杠得开心。本来会议现场一直僵持不下,然周昌这几个不知所云的“期期期”几字却像一幕滑稽戏,让一直绷着脸的刘邦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
刘邦笑,群臣也跟着笑,躲在东厢的吕雉,也莫名地含着眼泪微笑。
这时,只见刘邦宣布:“废立太子一事,就以后再议吧。今天到此为止,散会!”
阿弥陀佛,刘盈终于暂时躲过一劫!
这不过是第一回合,吕雉还不能高兴得过早。
刘邦只是说,暂时搁置议论废立一事,不等于不废,也不等于不立。事实上,废立一言一旦放出去,就只能是一条路走到黑。
形势逼得刘邦不得不为戚姬母子找一个万全之策。此时,刘如意尽管被封为赵王,可是因为年纪小,加上刘邦疼爱有加,不能不留在身边。可是赵国的行政必须找一个强悍又信得过的,并能压得住太子和吕后及满朝大臣的强相帮助刘如意打理赵国。可是放眼朝廷,谁才是最佳人选呢?
这时,有人向刘邦推荐,辅佐刘如意,非周昌莫属。理由是:周昌此公,从吕后、太子到群臣,甚至皇帝您,无人不敬畏他。除了他之外,再也无合适人选。
这个意见,乍一听,似乎是开国际大玩笑。
周昌刚刚反对立刘如意为太子,却又派他去管理刘如意的封国,这不是更不能起到保护刘如意的作用吗?
错!最危险的人才是最安全的人。周昌此公,讲原则,敢力斗,不畏强权,活脱脱的一只公老虎。而刘如意年幼孱弱如幼虎,不正需要这么一只生猛的公虎保护吗?
太妙了!
此计一出,刘邦连连称赞,立即召见周昌,开门见山就问道:“吾有一事想麻烦周公,不知周公可否成全吾愿?”
周昌问:“何……何……何事?”
刘邦差点又笑,但他必须忍住,今天所谈是一件相当相当严肃的事。刘邦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想指派您为我小儿赵相,替他打理赵国!”
周昌一下子傻掉了。
好久,周昌才对刘邦说道:“陛下,你不会是又拿我开玩笑吧,或许是,你对我拦你立刘如意为太子有意见,故意要整我?玩笑你可以开,要整我,你就明说,何必遮遮掩掩,我周昌可不是吓大的。”
刘邦似乎看出周昌心中顾虑,接着说道:“周公不要多心,建议你当赵相,是另外有人替我想到的,他就是您的老部下——赵尧。”
赵尧,时任掌玺监察官(符玺御史),周昌下属。对于此人,周昌曾有朋友评价说,他肯定是接替周昌为御史大夫之职的人。然而,周昌对他一直就是看不上眼,原因只有一个,他年轻辈小,想接班,还早着呢。没想到,这个小年轻竟然还有一手,在背后捅周昌一刀,无非就是想把周昌挤走,自己好接班换任。
周昌这才终于觉察问题的严重性,突然也变得没有主意,一下子就哭了起来。
教周昌怎能不哭?诸侯国相级别和地方郡守相当,又与中央九卿同级,年收入二千石。现在周昌干得好好的御史大夫之职与丞相、太尉并称为三公,年收入也是二千石。
所谓二千石,是以年俸两千石谷而得名。但收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权力。御史大夫相当于副丞相,主管九卿,如今刘邦委任周昌为赵相,那不是降级使用吗?更重要的是,从此以后,他夹在皇后戚姬和皇子等人中间走钢丝,左右不是人,玩不好说不定还要丧命,这怎么行哪。
周昌一边哭泣,一边陈述心中委屈。
很奇怪的是,他哭诉的时候倒是不口吃了。只见周昌这样对刘邦说道:“陛下啊,自从沛县起义起,俺和俺兄一直跟随你出生入死,为何你偏偏中道就把我丢到诸侯中呢?”
刘邦听得长叹不已。这个周昌,骂人也骂得真诚,哭己也哭得无邪。
刘邦不禁抚着周昌说道:“老兄啊,你的官职重要,我的小儿刘如意更重要啊。我这也是没办法之事,实在是找不出人了啊,所以还是委屈一下兄弟啦。”
周昌无奈,只得接旨,到赵国挂职锻炼去了。果然,周昌一走,刘邦就封赵尧为御史大夫。
对吕雉来说,周昌作为唯一敢以性命相搏为刘盈说话的人,都被打发走了,那以后还能指望谁?
危险仿佛就在眼前。
周昌被贬到赵国后,吕雉终于坐不住了。她急召哥哥吕泽等人,开了一个家族扩大会议,共同讨论保护太子之位的对策。
会议当然没有白开,家族外有一门客替吕雉支了一招,说:“留侯擅长计策,皇上很信得过他,为什么不去找他试试呢?”
门客一语拨醒吕雉。是啊,天下数张良最善谋划,为何不去找他呢?
此事重大,不容外人知,必须由长兄吕泽和次兄吕释之亲自料理。吕雉吩咐哥儿俩道:“无论如何,一定要请张良出山,如果不行,就是劫也要劫出来。”
此时的张良,自从随刘邦迁都入长安后,他闭门不出已一年有余。
之前,他已经明确宣布,从此不理人间俗事,一心学道,跟随神仙。所以这一年来,一直沉迷在玄虚的巫术里。他的日常工作就是静坐,也不食五谷杂粮,改吃一种听说可以延年益寿的药物。
吕泽和吕释之驾着马车来到张良府邸门前。侯门冷寂,不见人气,唯有香味扑面而来。吕泽哥儿俩轻轻敲开门,走了进去。
此时,张良正在静坐,他微微开眼,看到了吕泽和吕释之。
张良心里本能地一颤,吕泽兄弟简直就是稀客中的稀客,此时登门,肯定有要事。
吕泽兄弟也不打搅张良,静静地看着他做功课。
张良心里一叹,眯着眼故作糊涂地问道:“吾门久不见贵人,今贵人到,不知有何事指教?”
何事?那个何事当然就是刘盈的太子保或不保之事啦。吕泽兄弟就刘邦企图废掉刘盈,更立刘如意为太子之事,通通向张良和盘托出。当然,这其中不乏对戚姬诸如妖精惑君的痛骂之声,更不乏添油加醋地讲群臣对刘邦的做法是如何义愤填膺和怎般的无可奈何。
最后,吕泽总结性地说道:“君乃陛下的得意谋臣,然陛下欲易太子,君怎能安心高枕而卧乎?”
张良心里苦笑,这是陛下和你们吕氏家事,关我张某何事,干吗要拉我下水?
好久,只见张良缓缓说道:“唉,你们找错人啦。以前陛下打天下时,是急需人才,所以才用我计谋;如今天下安定,陛下因为一己之私更立太子,那也是他个人意愿中事,就算多了我张某这般一百多人前去劝阻,又有什么用呢?”
这就叫“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没那么好的事。
张良不让抱佛脚,那就只好来硬的了。
吕泽脸色大变,恶狠狠地对张良说道:“我不管,无论如何,您必须得替我想个解决的办法!”
张良睁开眼,顿然醒悟:这哥们儿俩,摆好架子就是耍流氓来了。看来,今天不教他们几招,以后就甭想修神仙了。
于是,在吕氏兄弟的逼迫之下,张良只好支招自保,这样对他们说道:“你们要牢牢记住,想要保住刘盈,光吵是没用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培植势力。当然,这不是叫你们招兵买马,准备造反,而是招贤,以贤人之名威慑陛下。陛下南征北战,见过贤人何其多,唯对四人心存敬畏,他们就是著名的商山四皓,只要请他们出山辅佐太子,为太子造势,那么废立之心,必能瓦解。”
所谓商山四皓,是汉初躲在商山的四大高龄隐士。
隐士者,向来吃软不吃硬,吃贤不吃辱,吃香不喝辣。此四人者,乃东园公唐秉、甪里先生周术、绮里季吴实和夏黄公崔广四位著名学者。听说,此四人之所以归隐商山,主要是因为刘邦傲慢侮人,义不为汉臣,故逃匿山中。刘邦曾经请他们出山为官,他们不但委婉拒绝,反而以歌明志。歌曰:
莫莫高山,深谷逶迤。
晔晔紫芝,可以疗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