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曾经说过:擒韩信,不过一力士耳。所以,他发明了云梦泽之游,捉住了韩信。现在,吕雉再学陈平,让韩信知道,人生因相同的事,犯两次相同的错误,那不是不可能的。
春天的早晨,寒气摧人。当韩信走进长乐宫来,只见吕雉埋伏的武士蜂拥而上制伏韩信,缚往长乐宫室内,当即斩杀。
同时,韩信三族被夷,血染长安。
英雄谢幕,长乐宫的编钟开始撞响。悠悠长钟,发出江河之悲。韩信,他的一生是传奇的、精彩的,亦是简单的。简单得只剩下一句诗:“生死一知己,存亡两妇人。”
知己,指的是萧何;存之妇,指的是漂母,亡之妇,则是吕雉。
千古以来,无人不对韩信之死心表示遗憾和可惜。吕雉落刀干脆,先斩后奏,足见她对韩信之恨。恨他功高盖主,以势压人;恨他不识时务,不知死字何写。他早不死,晚亦死。
这正如司马光所说的:“信以市井之志利其身,而以士君之心望于人,不亦难哉!”
五、走狗的宿命
这年春天,刘邦从战场归来。此次出征,尽管没有干掉陈豨,但是他成功斩杀韩王信,也算了却半桩心病。
刘邦一回到洛阳,吕雉第一件事就是告诉他淮阴侯韩信谋反一事,并且狠狠地加上一句:“韩信终于被我杀了!”
刘邦听得两眼发直,又悲又喜。
刘邦之喜,喜在天助汉朝,诛灭反贼;悲的则是,韩信英雄一世,不善始也不善终,可惜啦。
回首从前,打心里看,刘邦还是爱韩信的。没有韩信,就没有他今天的帝位;没有韩信,他多半还被项羽死死地压在汉中不得出;没有韩信,项羽可能就会东山再起,历史将重新改写。
我们仍然记得,之前刘邦依陈平之计,捉住韩信。韩信就曾生发精彩一言: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当然,这话不是韩信首创,而是春秋战国时期,范蠡和文种辅佐越王勾践成功复国后,范蠡跑路天涯之前送给文种的。范蠡的意思是警告文种,要懂得功成身退,不然,人头落地,毫无商量之策。
果然,文种被诛,临死之前,肠子都悔青了。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张良和韩信,就如当初范蠡和文种。范蠡藏身江湖,与美人泛舟饮酒对歌;张良则闭门不出,修道学仙,吞云吐雾。正所谓殊途同归,张良活学范蠡,终于明哲保身。但他又不学范蠡遗书韩信一封,只管个人逍遥,不管别人洪水滔天。所以只能是,韩信沿着文种的老路一路走到地底,找到知己朋友。
刘邦问吕雉:“韩信死前,有没有留下精彩名言?”
吕雉告诉刘邦:“他临死前确有一句原创名言,说什么,吾悔当初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
韩信这话,换过来就是说:我后悔当初不听蒯通的话三分天下,以至落到现在被吕雉这个小女人害死,这真是天意啊!
刘邦一听蒯通两字,敏感地惊跳起来。
蒯通这个人他是知道的,依韩信之意,可以推测蒯通肯定怂恿过韩信造反,但是怎么个造反,却又是个谜。
要彻底解开谜底,唯有把蒯通擒来再说。
要捉蒯通,并非难事。因为蒯通没有像商山四皓逃到山里,而是在齐国首都临淄装傻以算命谋生。
蒯通想要装疯骗过刘邦,那实在是扯淡。
刘邦叫人把蒯通擒到面前,也不把他当神经病看待,直接就问道:“你是不是曾教韩信谋反?”
蒯通的疯癫是不能再装下去了。
他倒吸了一口寒气,直着腰板立即回答道:“没错!我是教韩信谋反,可惜他不听我的话,落到今天这等悲惨之境。如果他肯用我计谋的话,陛下你今天还能坐得稳屁股吗?”
这不仅是真话,简直还是赤裸裸的挑战。
刘邦拍案而起,疯狂地叫道:“拉出去,把他烹了!”
烹我?!蒯通听得一愣,转而狂叫:“陛下,我冤枉啊!”
教人谋反,罪孽深重,烹你还冤枉?冤枉个屁!就是千刀万剐也算是便宜你了。
刘邦再次对蒯通怒吼:“你叫韩信杀我,还说冤枉?”
只见蒯通接着说道:“陛下,我先给你打个比方,古时像尧这样的贤君厚道吧,可就算他活着,春秋盗跖的狗还得咬他。这是为什么?因为狗只忠诚他的主人,根本就不管对方贤不贤。再说了,秦之失鹿,天下共逐之,想当皇帝的人可多着了,人人都为其主干活争天下,是不是你也要把他们通通烹了才解你的气?”
刘邦顿时哑口无言。
蒯通一日为人谋,一日就为人走狗,狗的本性是,除了不咬主人外,其他通通不顾。不要说蒯通,他手下这帮兄弟何尝不是如此?并且他也说过,萧何是管家,是有功之人,其他的诸如曹参、樊哙、灌婴之徒,无不是他的功狗。
刘邦长叹一声,像泄气的皮球,说道:“好吧,放了他。”
走狗无罪,那么走狗的主人,有罪吗?
刘邦回答是:走狗还是有罪的。除了韩信外,比如另外一个人,他就坚决不能放过。
这个人,就是他曾经的盟友,梁王彭越。
回头看看,没人知道,刘邦唤他上前线,好好的梁王为何称病。身为诸侯,听命天子,理所当然。称病,往轻处想就是偷懒,往深处想则是意味着对抗和撕裂。
可对刘邦来说,彭越偷懒是没理由的,对抗则是自掘坟墓。
于是,刘邦回到洛阳后,再次认真揣摩彭越的病理报告。结果发现,彭越造反的概率远远高于真病的概率。
的确没错。彭越对外诈病,打的就是造反的主意。然而,彭越造反不是赶集,图个热闹,更不是没事拿命来玩,而是保命自守。
之前,刘邦屡屡征调彭越,彭越已经害怕,本想亲自去长安谢罪。然而,其手下一名叫扈辄的将军却将他拦住。
将军的理由是:“彭王你开始不去,现在已经惹得刘邦生气,一去肯定被擒治罪。不要说远,淮阴侯韩信就是例子,坏事做到底,不如真反算了。”
彭越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去,怕被捉;不去,造反也是高风险低收入,得不偿失。
怎么办?
被捉,死路一条;造反,辛苦是辛苦一点儿,可是只要能存命,也不在乎那点辛苦费了。
于是,梁王干脆将装病进行到底,等待时机,准备造反。
然天不助韩信,亦不助彭越。彭越兵车未动,阴谋先泄。这时,有人恰好跑到长安,扔出一道奏疏,对刘邦说道:“陛下,不好啦,彭越要造反啦。”
告他谋反的人,正是常跟彭越一起出入的太仆。
梁国这个太仆,不知何故犯罪,便逃亡长安告密,以功赎罪。刘邦一听,跳将起来骂道:“好你个彭越,果然不出我所料,你要造反,先拿命来。”
接着,刘邦果断决定,立即派人擒拿彭越前来治罪。
要捉拿彭越谈何容易。刘邦对付韩信的那招肯定是不管用了,不过,他立即想到了一招,即派人秘密潜入梁国绑架彭越。
美国大片告诉我们,绑架国家公敌,这事中情局干得最拿手。那时,刘邦没有中情局,也没有克格勃,亦没有摩萨德,更没有锦衣卫。
然而,刘邦还是迅速组成一支由使者带头的武装小分队,悄然出动,前往梁国。
汉朝的特警队没有辜负刘邦的厚望,他们一潜入梁国,就成功绑架了彭越,囚往洛阳城。
紧接着,刘邦马上派人开审,发现彭越反形已露,证据确凿,夷灭三族势在必行。
但是,当刘邦最后拍板决定的时候,他心里还是犹豫了一下。思前想后,他决定放彭越一条活路,赦免死罪,徒其蜀地青衣(四川省名山县北)。
彭越这一回,就好像刚走到地狱门口,牛头马脸鬼抹了抹脖子准备砍杀时,突然发现行刑日子不对,不得不再次推回人间,缓刑不杀。
这种感觉就叫,死而复生,不胜悲哀。
刘邦之所以不杀彭越,并非鬼使神差,而是深刻地观察到,彭越未必是真反。道理是显然的,如果彭越是真反,刘邦远征陈豨时,那是最佳时机。
彭越不是傻子,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时间空当,什么是真正的擦边球。但是他按兵不动,不是时机未到,而只有一个原因:防范刘邦,以求自保。
正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是也。彭越这种防范心理,就叫畏惧。畏惧是对的,生死面前,谁不畏惧死神。
事实上,之前的两个韩信的悲剧,早为彭越敲响了悲剧的丧钟。此种悲剧,窃以为,它不在刘邦,也不在彭越等人,其罪恶根源就在于汉初的封国制度。
在这里,我们不得不对汉朝的政治制度做一下回顾。不然,我们就无法得知刘邦为何如此疯狂,把异姓诸侯王一个接一个地踢下悬崖。
我们知道,汉朝的红旗是根据五德而得之的,学的正是周朝。周朝的制度是封建制度,此种模式从上往下为:天子——诸侯——大夫——平民。
周朝实行的封建制度,诸侯国犹如特区,有很大的自治权和自我发展权。这种制度发展的结果是,一旦地方做大,中央就会被架空。事实也是如此,周朝八百多年,发展到东周末,其封地不过几个小县大,就像一只奄奄一息的溺水小鸡。而其他诸侯个个如狼似虎,精神抖擞,不可一世。
后来,嬴政建立大秦帝国,为实现他的超人帝国,消灭诸侯制度,实行郡县制度。然而,到了汉朝,刘邦不走回祖宗之路,也不学嬴政的绝对超人,而是决定走中间路线,这种路线,其特征就是郡县制与诸侯制并存。
中央管郡县,诸侯管特区,正所谓,一国两制是也。
郡县制无须多说,我们重点看看汉朝诸侯国这些大特区之特殊之处。汉初封国分王国和侯国两种,与它相适应,也建立了两种封国制。这就是诸侯王国制和列侯的侯国制。不要说政权,只统治面积,诸侯土地就占汉朝半数以上,而其中齐国所占封地最大。诸侯王国享受的权利和义务:
第一,诸侯王国属于汉王朝一部分,但可拥有治理王国的行政司法权;可以允许建立百官机构,还有任免除太傅和丞相外的王国官吏的权力。请注意,太傅和丞相只有中央有权任用,其他的可以自己商量。
与此同时,履行义务则是:诸侯王必须受皇帝约束;不许学用皇帝的仪制;每年进京朝请两次,一次是冬十月行朝岁之礼,称“春朝”。另外一次安排在秋天。当然,如果你感冒发烧,或是状态不佳,此次完全可以不必亲往,派代表履行公事也是可以的。还有,诸侯王国没有立法权,一切法律都得由中央颁布。
第二,诸侯王国拥有支配封国赋税的财政权,比如田租和口赋等。当然,有好处不能只自己捞,得向皇帝和中央进贡一部分。至于多少,就得看你的心意啦。
第三,诸侯王国拥有组建、训练地方军队的权力。看到了吧,这才是诸侯的厉害之处,正所谓,军队压倒一切。尽管说组建军队也要受中央指挥,问题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哪里有约束,哪里就有反约束。反正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没完没了。
相对诸侯王国来说,列侯们的待遇就差远了。归纳起来,列侯们享受的中央优惠政策只有两条:
第一,侯国可以允许自置吏。列侯们统辖土地大者万户,诸如萧何和张良,也就是几个县大;小者五六百户,也就一乡亭之大。别以为侯国小,中央就放任自流。错,为了防范他们,汉朝要么不定期派人突查,要么就是通过邻近的郡县进行监视。
第二,列侯在封国内有食租税。租税是一种笼统的称呼,实际上包括田租和赋税两种。当然,列侯们不是想收多少就收多少,一切得按中央文件办事。反正就是,中央和诸侯王国可以大鱼大肉,他们只能是小鱼小虾,加两斤干瘪兔肉。
由以上可得知,列侯们差诸侯王,就差他们没有军队。没有军队,注定很难造反,韩信实属个例。
到此一看,我们也总算明白了,刘邦为何总对异姓王放心不下。皇帝和异姓诸侯王的矛盾不是人为而成的,是客观制度造成的。皇帝怕诸侯王造反,诸侯王怕皇帝夺权,一来二往,互相猜疑,终有爆发的一天。
所以,刘邦想到的低级办法只有,搞掉异姓王,封刘氏子孙为王。只有这样,汉朝才能世世代代由刘氏掌握。
至此,在所有的异姓王当中,张敖被降格了,韩信被诛杀了,彭越被拿下了,下一个会是谁呢?无论是谁,这将是一条充满杀戮流血的残酷之路,前方等待着汉朝历史见证的,仍然是一个血染的猩红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