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丞相府派御史大夫出马,上奏弹劾王尊。王凤闻风而动,立即派人护驾,经过一番较量,王尊被拿下,贬到徐州当刺史。
王尊和王商一样,都成过去式了。现在让王凤坐不住的,不是王尊,而是王尊的继任者。王尊被打发走后,长安市长就成空缺。王凤立马寻找自己人,填补这个肥差。这时候,他想到了另外一个猛人。
请看清楚了。这个人,就叫王章。
王章,字仲卿,泰山巨平(今山东省泰安市南)人。和王尊一样,他也是草根穷人出身。当年,他到长安求学时,穷困潦倒,唯有妻子与他做伴。有一次,他病重卧床,无被子暖身,只有一件牛衣盖在身上。
所谓牛衣,就是用麦秸代替棉被的褥子,属于穷人家专用物品。天冷的时候可以垫背,可以盖身。
惨淡人生,无情地折磨着这个孤立无援的汉子。前路苍茫,人生无保,而且病魔折磨,随时都有死的可能。一想到这,王章就情不自禁流下眼泪。流着流着,竟然放声痛哭起来。
那时,妻子像一块坚硬的盾牌,守在他的身旁。她没有掉眼泪,更没有叹息,而是突然对王章吼了起来:“仲卿,长安满朝公卿,哪一个是比得上你的?如果你是个男人,就应该挺直腰板,激励自己活下去。”
妻子那一声怒吼,仿佛唤醒了沉睡的星辰,让王章看到了希望。后来,王章凭文学取官,步步高升,升迁至谏大夫。
谏大夫这份工作,对王章来说,是一份专业对口、合乎性格的工作。在苦难的命运中磨炼出来的王章,练就了一副刚直坚硬、不怕刀山油锅的硬汉风格。于是,敢说敢干更敢当的王章,在中央混出了大名。
汉元帝时代,王章被提拔为左曹中郎将。当时,恰是石显掌权,满朝文武都被他治得服服帖帖。然而,异类王章,决定干一件大事。
于是乎,他联合御史中丞一起上奏,弹劾石显。
真没想到,他竟然想出这种风头。要知道,王章挑战石显,那简直就是拿鸡蛋去碰石头,结果可想而知。果然,奏疏刚递上去,诏书就下来了,御史中丞被剃头,发配去当劳改犯,王章被免官。
王章丢了官,可是名声更大了。后来,皇帝刘骜登基,石显被匡衡倒插一刀,了结了性命。于是,王章再度被起用,升为谏大夫,迁司隶校尉。
当王章再现江湖时,满朝贵戚,都对这个猛人心怀惮意,远观而不敢靠近。越来越强悍的王章,便被王凤锁定了。
于是,王凤决定向刘骜推荐王章,让他来担任京兆尹这个重任。不久,王章成为新任长安市长。
或许王凤认为,王尊很猛,照样听他的话,所以王章也不例外。过去,王章是他的人,现在是他的人,将来肯定也是他的人。
事实证明,想象是很天真的,事实却是很残酷的。
刚开始,王章没什么不良的兆头,然而王商一死,王章就露出真正猛人的强悍。仿佛是早就谋划好的一样,王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向王凤发难摊牌。
王章到底想干什么?
很奇怪,王商一死,汉朝连出怪事。首先是日食,接着是地震。王章突然醒悟,天意注定,他要再做一件大事。那大事,就是替天行道,平反王商的冤案。
于是,王章写了一封奏疏。奏疏写好的时候,他妻子看了看,抬头对他说道:“仲卿,你还记得当初躺在牛衣上放声哭泣的情景吗?”
王章吃惊地看着妻子,说:“你怎么突然问起这话?”
王章妻子又问:“那你应该知道,你坐到今天这高位,是多么不容易,难道你想重回那种举目无望的日子吗?”
妻子已经看出来了,王章此次出阵,必定凶多吉少。
王章看着妻子,淡定地说道:“我现在做的事,是你们妇人都不能理解的。”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或许,这是上天赋予王章的使命。或许,为了这个崇高的使命,他必须挺身而出。最后,王章还是把奏疏递了上去。
奏疏很简单,只说了一件事:王商是冤死的,而嫁祸于他的,则是王凤。
真是一个猛烈的深水炸弹。
王章弹劾王凤的消息,立即传了出来。王凤一听,先是一愣,王章能当上京兆尹,是我王凤推荐的,将心比心,他怎么能做得出来呢?
不明白,真的不明白。王凤发了一阵愣,拍了拍脑袋,好像又明白了。
豪赌般的战斗,以正义的名字。这正是王章强悍的个性。过去,他战石显,是俩人一起上的,在他的背后,还有默默支持他的敢怒不敢言的人们;今天,他主动单挑,在他的背后,难道还有人敢支持他吗?如果没有,难道王章以血肉之躯,就是想换一世虚名?
王章似乎是孤注一掷,自寻死路。事实上,王凤也错了。在王章的背后,没有默默支持他的人,然而他找到了一个比当年支持他的强悍万倍的朋友,只要这个朋友出手,他即可马到功成。
而他这个朋友,就是刘骜。
刘骜,怎么会是他?他不是一直都挺怕王凤的吗?他怎么跟王章站到一起?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不过很快,王凤就会明白的。
三、高尚者的墓志铭
这么多年来,刘骜对王凤的感情,是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他对王凤,年少时是无限的尊敬,天真地倚重,当他自以为聪明地发现了权力平衡律,想让王商牵制王凤,没想到他还是被王凤罢掉,于是便开始恐惧。
恐惧,甚至是恐怖,这种感觉就像可怕的感冒病毒,不断蔓延至全身,钻进骨子里。除了王商,王凤还伤害了两个人。刘骜一想起那两件事,心头就隐隐冒烟。
先说第一个。石显倒台后,曾经被他欺压的都纷纷冒出地面,重新活动。这些人当中,国学大师刘向就是其中之一。刘向有一个儿子相当优秀,后来亦成了一代国学大师,他就是刘歆。或许是继承了祖宗刘交光荣的擅长学术的基因,刘歆这孩子从小就博学多才,被喻为神童。刘歆经常到刘骜那里玩,玩的都是朗诵诗赋的高级文学游戏。所以刘骜很喜欢他,准备任命他为中常侍。
在西汉,中常侍还不是什么有实权的官,说白了就是挂个名,贴在皇帝左右,出入方便。然而,刘骜左右侍从一听刘歆要成为贴身,连忙劝道,任命刘歆,还得请示大司马大将军。
刘骜不在意地说道:“这点小事,还要报告大司马干吗?你们就按我说的去办就行了。”
左右侍从当即扑通全都跪拜在地上,叫道:“陛下不可草率,必须告知大司马,不然……”
看着左右一副副哭相,刘骜明白了。于是,他只好派人去通知王凤,王凤却传话过来,让刘歆来当皇帝贴身,这事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答案只有刘骜知道。
谜底就是,刘骜已经被王凤绑架了。刘骜更知道,在他的身边,到处都是王凤的耳目,他一抬头一思量一顿悟一叹息,都有可能被打报告。王凤拒绝刘骜请求的原因,其实就是不允许陌生人守在皇帝身边,那样很不安全。
汉朝自开国以来,外戚与皇权相随相生。然而,自开国以来,外戚最美好最幸福的时代,就是刘骜坐在位子上被架空的这个时代。最经典的传奇就是,王氏家族,曾经一日封五侯,震动天下。这消息要是传到地下,曾经很牛的外戚田蚡,估计都要流口水了。
除了封侯外,王氏家族,基本上控制了汉朝各要害部门。这样从里到外一看,这哪还是刘家天下?简直就是王家天下,只不过还没有更换名字而已。
王氏家族太盛,曾经让刘向忧心忡忡,但他和石显经历了一场生死战,开始变得滑头了。所以,他对王凤不满,但没有公开明说,而是搜集了许多天灾异象,呈现给刘骜,旁敲侧击地说道,天道不祥,必是世上小人多事。
刘向点到为止,刘骜也听出来了。但是,王凤也看出来了,刘向和他不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才认为刘歆贴在刘骜身边不安全,拒绝任命。
再说第二事。刘氏祖宗强悍的基因,传了将近两百年,到了汉元帝刘奭这代,彻底萎靡。当年,刘邦六十多岁亲征外敌,弹奏大风歌的豪情,已经一去不再复返。到了刘奭这代,只会弹缺乏雄性荷尔蒙的纯艺术音乐。到了刘骜这代,更加不行,不说别的,单身体素质都直线下降。
这似乎是人类物种发展的必然。公元前24年,刘骜二十七岁,还没有儿子,身体还不断生病。照这种差劲的体质,如果刘骜撑不住了,皇帝该让谁来当?这个问题,在王凤看来,可能极为头疼,但在刘骜看来,极是简单。
刘骜认为,有一个人是合适人选。这个人,说出来吓坏一大片。他正是当初差点让刘骜当不了皇帝的刘康。
前面说过了,刘康是傅昭仪所生,老妈被宠,儿子才华横溢,所以刘奭曾打算用刘康换掉太子。现在,事情都过去了,按汉朝的权力斗争规律,最后决出来的胜者,都会替败者挖坟墓,将对手埋葬。
然而,刘骜却很厚道,待刘康特别好,颇有当年刘盈护刘如意的范儿。老实说,刘骜老妈王政君,的确也不错,真诚对待刘康,跟当年的吕雉简直是两码人。刘骜经常叫刘康到长安来玩,王政君也从不阻拦。
乍一看,当年刘康与刘骜争太子的事,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们知道,汉朝诸侯王进长安朝见皇帝,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最多待几天,都是有规定的。一次,刘康回封地的时间到了,刘骜却不放他走。而是对刘康说:“兄弟,你我最亲,我现在患病在床,随时都可能走人,不如就留下陪我说说话吧。”
刘骜点到为止,没把话说完。刘康也没深问,但是外人都看得出来,刘骜如果真崩了,刘康定是他的继任者。于是,刘康就留下来陪刘骜。当刘骜病情好转时,王凤就想赶刘康了。
王凤认为,刘康早晚跟刘骜黏在一起,总不是什么好事。早赶早安全,他必须离开长安。
于是,王凤告诉刘骜,按汉朝规矩,刘康待在长安的期限早过了,应该叫他回去了。
刘骜很不爽,不同意。
王凤接着说,这事也不是由你决定的,必须听上天的安排。你看看,近来发生日食,这是因为刘康违反常态,上天发出的警告。
刘骜一听就哑了。他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替刘康申辩,只好同意让刘康返回封国。
刘骜和刘康离别时,两兄弟哭哭啼啼,仿佛是恋人诀别,仿佛是生死离别。而制造这场伤情的人,则是王凤。从此,刘骜彻底把王凤恨到骨子里,恨得牙齿痒痒,恨得脑袋就差没冒烟。
刘骜想到了,在人生的猎场里,他不过是王凤手里的一只猎物。
见过围猎吗?四面包围,必开一个缺口。原因很简单,动物被逼急的时候,也会做出超乎想象的顽抗。所以,打开某个缺口,让动物有逃生的希望,朝缺口扑,围猎的只要守住缺口,定能打到猎物。
后来,围猎思想和技术,被兵家用到战场上。兵家认为,动物遇险尚且顽抗,如果没有绝对兵力,在战场上将敌人围死,一旦对方顽抗,付出的代价将是惨重的。
这是孙子兵法总结出来的:围师必阙。
这个道理,难道王凤不知道吗?如果知道,为什么四面围堵皇帝,使他不得人生出逃之希望?好吧。你围你的,看看我能不能撕破你这张天罗地网。
刘骜想反抗了。突然,他多么渴望,像个真男人一样活一回。这时,王章就来了。
当刘骜看到王章的奏疏时,真他妈的解恨。王章仿佛就是一见义勇为的壮士,着实替刘骜平了反、出了气,真痛快。
为什么说王章替刘骜平了反,主要是王章在奏疏里也提到了日食。按王凤的说法,天上出现日食,那是因为刘康违背常态,经王章解释,他才明白,王凤简直就是血口喷人。
王章说,天上出日食,主要是因为王凤太专权,到处害人。这个看法,刘骜十分赞同。于是,刘骜决定约见王章。
在刘骜面前,王章意气难平,控诉了王凤的种种罪行。最后,王章总结性地说道:“陛下,不能再让王凤待在位子上了,必须尽快将他打发走,重选贤良主持汉朝。”
刘骜听得很感动,也很激动。他对王章说道:“感谢京兆尹直言,老实说,对大司马王凤专权一事,我早就看不过去了。问题是,把他赶走了,你有好的人选吗?”
王章自信十足地回答道:“有,陛下,人选我已经替你物色好了。”
刘骜听得眼皮一跳,问道:“你想推荐谁?”
王章脱口说道:“冯野王是最佳人选。”
冯野王?是的,冯野王。
冯野王,字君卿。老爹冯奉世,与名将赵充国齐名,官至左将军。冯奉世一共生九子四女,独有冯野王最有才。初,冯野王受业博士,通晓《诗经》,凭借老爹的关系,到东宫当了太子中庶子。那个太子,说是后来的汉元帝刘奭。
我仿佛看见,一条宽阔的美丽大道,从冯野王的脚下,向远方延伸。可惜,现实的冯野王,他的一生,都是郁郁不得志。
第一个压他出头的人,是魏相。当年,汉宣帝刘病已认为冯野王是才大志大,准备提拔他,于是就去咨询魏相。魏相只说了一句,我认为提拔冯野王不合适。刘病已只好作罢。
第二个压冯野王的人,则是石显。汉元帝时代,冯野王在地方做郡长,政绩天下第一。那时,汉朝恰好空缺一个御史大夫职位,汉元帝准备提拔冯野王。但是,石显却在背后狠狠地踩了冯野王一脚,告诉汉元帝,如果提拔冯野王,外人就会说你有私心,提拔外戚,不妥。
冯野王的姐姐嫁给了刘奭,被封为昭仪。石显这么一搅和,好事变成坏事,刘奭一听,认为石显说得有理,另选别人当了御史大夫。
消息传出,冯野王不由得仰天悲叹:人皆以女宠贵,我兄弟独以贱。
别人都是凭借后宫关系发迹的,没有像冯野王这样,因为宠贵的后宫关系,被打压提不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