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句话说,刘病已只有温饱,享受的是生存权,想过小康生活图发展,基本没戏。更让人意外的是,不久,有人主动跑来告诉刘病已:中央不给你发展权,爷给你。
真是个好人。说这话的人,不是丙吉,而是张贺。
张贺,著名酷吏张汤之子,霍光集团核心人物张安世的哥哥。初,张贺为刘据宾客,很受器重;再,太子刘据造反失败,张贺受牵连入狱;后,张安世上书,替哥哥求情。刘彻特赦,处张贺宫刑。最后,张贺以宦官身份,在宫廷当了事务总管。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张贺看到刘病已,激起内心无数哀伤。当年,多好的太子刘据,德行天下,善待贤客,人气甚旺。然而,一切都成幻象。一夜之间,恶之花开满了天下,世界变了模样。刘据全家,几乎死光,独留这么根细苗于世。这是上天的怜意吗?
张贺决定供养刘病已生活和读书。一转眼,很多年过去了。刘病已顺利发育,长大成人。所谓,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这时,张贺又作了一个决定,准备将他的女儿嫁给刘病已。
然而,马上就有人否定了张贺的决定。
被否定还是小事,张贺还受了一阵痛骂。痛骂他的人,正是他的弟弟张安世。张安世这样骂张贺:“当今皇帝刘弗陵,年纪十八,高大英才。像刘病已这等货色,运气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还想有什么发展?可是你,不对皇帝用心一点儿,偏去讨一个落魄孩子的好。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张安世不愧是张汤的衣钵传人。当年,张汤眼里只认得一个人,那就是皇帝。其他人在他眼里,通通是眼屎。今天,在张安世的眼里,如果用现实观点权衡刘弗陵和刘病已,前者犹如绩优股,后者正如垃圾股。哥哥张贺手里有钱放着绩优股不买,竟然投资垃圾股,这不是有病吗?
张贺没有病。张安世只知世有利益,不知利益之外还有一样温情的东西,那就是怜悯。所谓怜悯,就是孟子所谓的恻隐之心。人无恻隐之心,与禽兽无异乎。
用孟子观点去看张安世,他显然不是政治家,只能算一政客。政治家为理想而生,政客为计算利益成本和利润而生。这就是他们的区别。
当然,张贺也不是什么政治家。经历惨痛巫蛊案,或许他已经醒悟,在这个人性荒谬的世界里,他只想做个人。
然而,好人张贺被张安世惨骂后,没有坚持人生独家见解,打消了准备当刘病已岳父的念头。但是,张贺没有放弃好人做到底的人生信念。不能当岳父,那就当月老吧。于是乎,张贺决定替刘病已介绍对象。找来找去,他把目光锁在了一个下属的女儿身上。
张贺的下属,名唤许广汉,时任宫廷某附设监狱管理员。首先,张贺摆下一宴席,请许广汉来喝酒。
酒桌文化,大约有如下三重境界:酝酿情绪,客气小酌,此为一境界;酒入肝肠,豪言壮语,渐入佳境,此为二境界;以酒当水,狂喝乱灌,呼倒喝醉,此为三境界。
要想说事,以上三境界,如果放在一境界,火候不到,办事不佳;如果放在三境界,想说事却说不了,说了可能酒醒后会不认账。所以,最好是放在二境界,只要张嘴出口,一拍即成。
于是,酒过三巡,张贺见火候已到,就开始说事了。张贺告诉属下,说:“刘病已为人不错,跟皇帝血缘关系也特近,前途无量啊。刘病已就是混得差,将来也会封个关内侯。我呀,想把你的女儿介绍给他,不知你意下如何?”
所谓关内侯,并非真正意义的侯爵。准确地说,他不过是一种准侯爵,因为他只有侯名,没有封邑。尽管如此,很多人还是为这虚荣而奋斗不息。不知是酒劲助力,还是鬼使神差,许广汉一听领导要给他找亲家,二话不说,当场就答应了这门婚事。
但是,酒宴一散场,张贺那下属的肠子都悔青了。
许广汉谢宴回家,把定亲这事告诉夫人。没想到,夫人一听,急得一蹦老高。她撕破喉咙对着许广汉,狠狠地吼了一句:“我坚决不答应这门婚事。”
夫人的嗓门,把许广汉的酒喊醒了。他想想,突然明白了,才知中了领导的圈套。孤儿刘病已,一无亲,二无靠,中央只保证他的温饱,连个零花钱都没有。如此落魄,何来前途?没有前途,又何来无量?
都是喝酒惹的祸啊。看着自家夫人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许广汉突然有一种深深的愧疚感。可是,事情都说好了。这怎么办?
的确很难办。如果履行承诺,等于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如果不履行承诺,等于把自己往刀尖上逼。得罪了领导,以后还能有敬酒喝吗?恐怕不喝罚酒,也得要穿小鞋了。
最后,许广汉只好忍痛割爱,把女儿嫁给刘病已。
于是,张贺择日,亲手操办。张贺出钱,刘病已出人,许广汉赔了钱又折了女儿,总算把这出戏唱完了。
从此,刘病已吃穿住行,有了新依靠。于是乎,刘病已也像别的公子哥一样,经常外出拜师,学习诗书礼乐;周游天下,结识朋友,斗鸡走狗,亦无所不玩。
那是一段平凡而闲散的生活。然而,在刘病已看来,那是一段同样刻骨铭心的经历。外出求学,打开他更广阔的知识视野;周游天下,增长见识,扩大胸怀。更重要的还有,他经常登高远望祖先的陵墓,青春的血液里,莫名地涌动着豪迈的激情和追求远大前程的冲动。
或许刘病已一直就相信,活着,他注定是为传奇而生的。
果然,后来刘弗陵崩,霍光迎刘贺;刘贺在长安度过了辉煌而又糜烂的二十七日后,被霍光赶出长安。于是,传奇降临在了刘病已身上。
首先推荐刘病已成皇帝首要人选的,不是别人,而是刘病已的救命恩人丙吉。
当时,霍光和张安世等人整天开会,讨论皇帝人选,却讨论不出什么结果。于是乎,丙吉趁此机会,给霍光上书,强烈推荐刘病已当皇帝。
丙吉的推荐书不长,概括起来有两条:刘病已是皇族后裔,跟先帝刘彻血缘关系较近,这是其一。刘病已年纪十八,精通儒学,才干突出,善良温和,非刘贺之流,这是其二。
我想,丙吉还应该加上一条:刘病已人单势薄,让这小青年当皇帝,容易拿捏。然而,丙吉知道,此条不说,霍光应该心知肚明。
丙吉的意见,霍光看了,心也动了。这时,另外一个人上书,更加坚定了霍光选刘病已当皇帝的信心。
第二个主动推荐刘病已的人,是杜延年。请注意,是太仆杜延年,不是大司农田延年。杜延年上书,说刘病已美名在外,建议霍光认真考虑一下丙吉的意见方案。
搞阴谋,耍手段,大司农田延年是比较靠谱的;说实话,办实事,太仆杜延年是相当可靠的。于是,霍光看完杜延年的奏疏后,立即召张安世来商议。
最后,俩人一致敲定:汉朝皇帝,非刘病已莫属了。
接下来,就是走程序。首先,霍光召集部长级以上高官会议,讨论皇帝人选。接着,以丞相杨敞为首的高官,一致提名刘病已。又接着,会议全票通过杨敞的提案。
霍光选定时日,派皇族事务部长(宗正)教刘病已沐浴。想当皇帝,首先沐浴。古人洗澡是一件大事,皇帝沐浴更是大事中的大事。不久,太仆杜延年派车,把刘病已迎到宗正府。
七月二十五日。刘病已到未央宫,朝见上官太后。
上官太后封刘病已当阳武侯。接着,霍光率文武百官上宝殿,献上皇帝玉玺,刘病已正式登基。
六月二十八日,刘贺被叫下课,离开长安,他只当了二十七日的皇帝。时隔二十七日,刘病已登台。时间并非只是一个无味的数据,透过那苍白的数据,我仿佛看到了历史的反讽。
然而,刘病已的路有多长,舞台有多大?没有人知道。只有时间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