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自由的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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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爱因斯坦的梦(3)

至于《爱因斯坦的梦》的作者莱特曼,本科的几年中我不急不缓地看完了他所有的书,有小说也有散文,无一例外都试图把科学之美引入文学创作。2000年的小说《诊断》是关于电子产品如何入侵日常生活,2005年出版的散文集《神秘感》描绘了科学研究中对感性世界的彻悟体验。这些内容简介恐怕会让不知情的读者以为他是个科幻作家。而他最出名的小说,1993年出版的《爱因斯坦的梦》(已经被翻译成了三十多种语言,被多次改编为舞台剧),如果只看内容简介,也会被误认为是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的一种在时间维度上的仿写。这些笼统的标签,“科幻”“卡尔维诺”,并不全错,不过那样的标签将是盲人摸象,低估了莱特曼的真正意图。与多如牛毛的科普作家、科幻作家不同,莱特曼的写作是对科学的诗意阐释,与凡尔纳或者阿西莫夫这样的科幻作家不同,莱特曼所抒写的并不是附着于科学背景上的小说,不是和科学有关的“戏剧性”或者“情节性”的故事,而是科学的诗性。即使在他最传统写法的小说中,读者也能清晰地读到一个诗人的笔触,这首诗的主题(而不是背景)则是科学之美。

本科毕业后,我搬到波士顿工作。2012年春,某次逛书店时,我看到新书架上摆着莱特曼的新小说《g先生》,以孩子式的第一人称口吻讲述了“我”(即上帝g先生)如何创造宇宙。我站着翻阅了一会儿,看到作者简介上写着“莱特曼在麻省理工大学人文系任教”,我愣了好一会儿,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和莱特曼住在同一个城市!”

于是,距离那次难忘的河流上的旅行五年之久,我鼓起勇气想当面见见这位冥冥中一直鼓舞着我的作者。我查了他的官网,官网上声称他不用电子邮件。我给麻省理工大学打电话,办公室工作人员表示莱特曼教授这学期休假。我通过校友网络翻出了他的家庭电话,打过去无人接听。那天之后,我隔几个星期就试着去打他的家庭电话,无人接听,无人接听,无人接听。他搬家了吗?他不在美国?线索断了,而我却不太沮丧,因为想要见到莱特曼的愿望自从那次划船旅行便开始,这种愿望是那么持久坚定,却不急迫。

如此尝试了大半年,2013年1月,我在办公室上班,突然又想起莱特曼,又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对面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好。”我一愣,对方继续说,“你听得见吗?请问是谁?”

我又迟疑数秒,一言不发,挂了电话,奔去洗手间,擦眼泪,洗脸,深呼吸,在心中打腹稿,在狭小的洗手间里前后走动平复心跳。然后,我逃进了一个确定无人能打扰的小办公室,再次拨通那个我已经烂熟于心的号码:“请问莱特曼教授在吗?刚刚我这里信号不好。”

在那个语无伦次的电话最后,莱特曼教授突然问:“如果你到我的办公室来采访我,你会描写我的办公室吗?”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如果你注重隐私,我当然可以不写。”

他说:“我认为你应该写写采访对象的工作环境,因为环境描写能让读者更了解生活在这个环境中的人。”我于是明白了,他已经在以一个写作教授的身份尽量指点一个初学者掌握技巧。

于是我写下这样的景物描写:“2013年2月,这是一个愁云惨淡的中午,气温零下三摄氏度,波士顿一连下了几星期大雪,积雪堆在路旁,变得又黑又硬,把麻省理工大学那些硬线条的灰色建筑衬托得更加丑陋而突兀。莱特曼教授的办公室在一幢大型教学楼的底层,我绕着这个庞然大物转了一圈,终于在其中的某个入口看到了他。我们握手,去他小小的办公室,在窗边的小桌子面对面地坐下。他从包里翻出两个自己做的三明治,‘要牛肉的,还是火鸡肉的?’我们开始吃三明治,微弱的阳光射在那张小桌子上,有一点沉默。”

我遵照他的意思描写了环境。我写了那天糟糕的天气,写了那个迷宫般的教学楼,写了他小小的办公室和小小的靠窗桌子。

而我不得不说我其实对那天的真实环境漠不关心。

如果莱特曼教授没有提醒我注意那一天的环境,我将要整个地忽略肮脏的积雪、教学楼、办公室……在这早就被过度想象的一天,现实是无足轻重的。延续六年的崇敬和期待早就注定这一天是个魔术,现在阳光灿烂,河面平静,“假设时间是一个圆,弯转过来首尾相接。世界重复着自己,无休无止,不差毫厘”。现在是2013年冬,2007年夏,1905年春。我和莱特曼教授在船上,我和林希在船上,我和爱因斯坦在船上。二十六岁的爱因斯坦递过来一个三明治,我开始对着爱因斯坦朗读《爱因斯坦的梦》。

尾声

远处的某座钟楼的钟敲了八下。年轻的专利员从桌上抬起头,站起身,伸了伸懒腰,走到窗前。

窗户外面,全城已经醒来。一个妻子把午饭交给丈夫时,两口子吵起嘴来。一群往超格豪斯街上预科学校的男孩子来回传着球,兴奋地谈论暑假。两位妇女拎着空兜朝市场快步走去。

没一会儿,一位高级专利员走进门,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工作,一言不发。爱因斯坦转过身,看着墙角的挂钟。8点3分了。他玩弄起兜里的硬币。

8点4分,打字员走进来。看见对面的爱因斯坦拿着手稿,她笑了。她已经利用业余时间帮爱因斯坦打过几篇稿子,他总是按她说的价钱欣然付款。他少言寡语,不过有时也开玩笑。她挺喜欢他。

爱因斯坦将自己的手稿,自己的时间理论,交给了她。此时8点6分。他走到自己的桌旁,扫了一眼那堆公文,走到书架前取出一个记录册。他转身回到窗前。

六月的天空难得这么清澈。一座公寓顶上可以看见阿尔卑斯山的青衫白头。再往高处,一点飞鸟在长空回旋。

爱因斯坦回到桌旁坐了一会儿,又走回窗前。他觉得空落落的。他不想审阅专利,不想和贝索谈话,也不想思考物理。他觉得空落落的,无聊地望着那点飞鸟,那片峰峦。

在莱特曼的办公室里,气氛宁静,可是不尴尬。就像在独木舟上,一摇一晃,一个人提问,另一个人悠闲地顿一顿,再回答。

莱特曼自小对于诗歌和物理都有强烈的兴趣,本科就读于普林斯顿大学,选专业时必须在文理这两个兴趣中做抉择。他选择了物理,因为理科科研需要极大的专注力,只有在人年轻时才能达到这样的专注;而写作则需要生活经验,稍年长一点再开始写作也不迟。在他本科期间,人类第一次发现了脉冲星,黑洞成了物理学的热门话题,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因此再次成为了研究重点。本科毕业后,他去加州理工念物理博士,主攻相对论。在二十年成果累累的科研生涯后,1990年他依循当年对自己许的诺言,抛下哈佛大学天体物理系正教授的教职,开始人文写作。为了让他更好地施展自己文理兼备的写作特点,麻省理工大学发给他学校史上第一张科学和人文的双重聘书。几年后,莱特曼成为麻省理工人文系的系主任,并创立了“科学写作”的研究生项目。

1991年的夏天,四十岁的莱特曼顶着亲友同事的惊讶质疑,辞去哈佛大学天体物理系的教职,即将成为麻省理工大学的人文教授。在那个过渡的夏天,他和妻子买下了缅因州一个小岛上的一栋小别墅,妻子是画家,天天在岸上作画,他每天出海,在船上写关于时间的故事。这就是《爱因斯坦的梦》。

我问他那个小岛的名字。

他迟疑了一分多钟,最后说,我还是不告诉你了。岛很小,只住了六户人家。我们在那里过着隐秘的生活。

在我们相处的两个多小时里,他面对我的问题常常需要有很长的沉思时间。他思考着思考着,给出一个简单的“是”或“不是”,再给出一两句磕磕绊绊的句子,然后——句子越来越长,越来越连贯,意象越来越深厚。听他讲话,让我想起了本科时代上过的两门入门课程,皆是这个领域的大学者来为一些全无基础的本科生启蒙:两个古稀之年的老教授,一开始有些结巴,艰难地斟字酌句,可是——等他们渐渐流利起来,呵,那些简单的句子成了飞舞的概念,却层层相扣互有关联,在这些课上我体验过多次极乐般的顿悟:万事万物是这样联系起来的啊!这就像听爱因斯坦说话:他的谈吐稍显笨拙,那是因为他拥有真正的智慧,而非小聪明。只有这样一种人才能让美和秩序贯通流畅地喷涌出来,爆发出耀眼的火光。

访谈的最后,莱特曼突然说他想告诉我一点其他的事。他除了写作和教书之外,还在做的另一件事。

十年前,他去了柬埔寨旅行,偶遇了一个柬埔寨女人,刚从大学毕业。那个女人告诉他,柬埔寨的大学没有宿舍,男生可以挂单住在庙里,而女生不能借宿庙里,只能住在户外。柬埔寨是热带季风气候,多吊脚楼。她和她的女同学们于是就在大学的吊脚楼下的泥地里住了四年,在污泥泛滥的雨季,这样的日子苦不堪言。莱特曼深受震动,调查之后,他得知整个柬埔寨还没有一幢女大学生宿舍。回美国后,他决定创办公益组织哈普斯威基金会(Harpswell Foundation)。创立至今,这个他一人建起的组织在柬埔寨建造了两幢女生宿舍楼,并使之成为一个奖学金项目,从高中女生中挑选最好的学生进入这个项目,大学期间不但提供住宿,还有来自西方的年轻志愿者进行各类培训和指导,并送学生去美国大学交流。大学毕业后,营员会继续从这个组织得到各类职业指导。在这个早婚多育盛行的国家,项目里的女孩们互相鼓励“不要只成为贤妻良母”,毕业后踏入职场,颇有作为。莱特曼每年都会在柬埔寨度过数月,经营他的公益组织。2008年,他被柬埔寨政府授予人道主义金牌。2012年夏,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访柬埔寨时专门接见了他和他的营员们。而在我与他见面之前一个月,他刚从柬埔寨回来,还受昂山素季的邀请去了她在缅甸的寓所。

当他和我讲述这一切时,我突然有点怀疑那个木讷寡言的学者形象是不是只是我的幻想。能做成这样公益大事的人,难道不该是个四处逢源八面玲珑的社交明星吗?这再次让我想起了复杂的爱因斯坦:智慧的物理学家,勇敢的和平主义者,不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再次觉得每个人的人生都太复杂,当你刚想总结一个人,他的另一面总会站出来反对你的总结……这时候,他突然说要我看在昂山素季的家里他拍的她讲话的录像。他打开电脑,我们一言不发地看完了整个视频。然后他无比赞叹地说:“你有没有注意到,昂山素季的腰,挺得是多么直。”

这是莱特曼教授对我讲的最后一句话,关于昂山素季的腰,他充满敬意地赞美那个笔直的腰。我想他完全相信,只有这样笔挺的腰板才能带领缅甸走向更加民主的未来。

“谢谢你,莱特曼教授。”2013年2月的下午,我做完了访谈,关掉了录音设备。我还想再告诉他些什么,关于爱因斯坦或者柬埔寨,可是最后我只是又说了一声“谢谢”,收拾掉桌上的面包屑,站起来。他也想再和我说点什么,也许是补充关于昂山素季的什么事情吧,可是最后他稍显笨拙地伸出了手,握手,点头,无言地送我出门。

我从莱特曼教授的办公室走出来,赶着地铁回去上班。我知道这是我的最后一篇传记,最后一次访谈。甚至在这本书还没有开始撰写时,我已经十分确定它的尾声将是莱特曼和爱因斯坦。

我和朋友打电话说:“访谈做完了。”

“怎么样?”

“很好。好极了。”

“你现在什么感觉?”

我现在什么感觉?

我无法不想到,1991年的夏末,在美国缅因州的海,莱特曼坐在自己的船上,写完了《爱因斯坦的梦》中最后一个故事。1905年的春天,那个被物理界称为“奇迹年”的年份,二十六岁的专利员爱因斯坦在瑞士伯尔尼的邮局,寄出了自己的相对论论文。

那时候他们一定同样感觉到了。那种难以承受的空虚。

注释

[1]爱因斯坦著名的质量能量等价公式即E =MC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