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平煤矿被盗案始末
1906年1月，直隶总督袁世凯收到一份来自伦敦的电报。
电报不是宪政考察团发来的，而是三品官张翼发来的。张翼站在伦敦高等法院的大门口，紧紧地攥住法院的判决书，热泪止不住地流。3年的国际官司，21次法庭审理，终于拿到了一纸可以回国交差的判决书。在冰冷的电报局，张翼给袁世凯发电报说：“英堂不以卖约为据，即系作废明证。移交约未废，但系诈骗而成，亦不足为据。在英已无办法，坚请回华料理。”[1]
张翼，字燕谋，曾经是老醇亲王奕的侍从官，1892年10月出任开平煤矿的总办，后升任督办。在八国联军进入北京期间，张翼掌管的北洋最大的煤炭企业开平煤矿被英商骗占。
开平煤矿是淮军集团改革的重点企业，袁世凯承接了李鸿章的权杖，岂能让开平煤矿流入他人之手？袁世凯将张翼参奏革职后，又责令其收回开平煤矿的主权。1906年，张翼拿到的伦敦高等法院判决书，正是关于开平煤矿主权的最终判决。走在冰冷的伦敦大街上，张翼泪流满面，回想起了那一场不堪回首的国际诈骗。
督办不禁吓，洋人阴谋深
1897年，张翼通过德璀琳（Gustav von Detring），以天津、上海等地港口设备作抵押，向德华银行借款六十万两。德璀琳，英籍德国人，津海关税务司，曾做过李鸿章的洋幕僚，参与了中法、中日和谈。1899年，开平矿务局筹建秦皇岛码头，在德璀琳的穿针引线下，英国墨林公司以抵押开平矿务局全部资产为条件，为开平矿务局发行秦皇岛债券二十万镑。
墨林公司拿到开平煤矿的产业抵押后，迅速派美国矿师胡佛（Herbert Clark Hoover）来华。按照墨林公司的要求，开平矿山聘请胡佛为张翼的“技术顾问”[2]。实际上，胡佛就是墨林公司安插在开平煤矿的间谍。
英国人一直图谋在中国建立远东的能源基地，在德璀琳的努力下，英国的工程师成为开平煤矿的技术中坚力量。1900年4月，开平煤矿技术顾问胡佛带着由一百名大清帝国骑兵和二十名军官组成的考察队伍浩浩荡荡地周游全国，尤其是对开平煤矿进行了彻底的考察，两个月之后的6月1日，胡佛写出了一份详细的《开平矿务局报告》。
胡佛的报告翔实地记录了开平煤矿的开采历史、地理位置、煤田面积以及采矿权、地质、煤质、采煤成本、煤的产量、运输部门、铁路、运河、港口、轮船、运费、煤价、市场等各个方面的情况以及数据，并得出了“这项产业肯定值得投资一百万镑，这个企业决不是一种投机事业，而是一个会产生非常高的盈利的实业企业”的结论。胡佛的这份报告将墨林公司与德璀琳计划霸占开平煤矿的阴谋推向了更悬秘的高潮。[3]
1900年6月，八国联军炮轰大沽炮台，一直力主借用义和团之手剿灭洋人的直隶总督裕禄服毒自尽，天津陷落。6月17日晚，前北洋大臣杨士攘、升道杨士苟、升守唐绍仪、开平矿务局总办周学熙等一批北洋集团干部，携带眷属三百多人仓皇逃往英租界内张翼的家中。都是官场上的老朋友，张翼快速将三百多口人让进屋子里，藏匿于家里的防空洞。
6月22日，驻津英国领事H.金带领英国官兵四十余人，骑着高头大马在英租界转悠，他们的目标是张翼的住宅，H.金得到消息，说英租界的张翼家里养了很多鸽子，可能是有义和团在他家中埋伏了内应。英国军队野蛮地将张翼家的门给撞开了，H.金指挥着英国士兵冲进内屋，将躺在床上抽大烟的张翼像抓小鸡一般给提到了大院。
在醇亲王的庇护下，仕途一帆风顺的张翼从未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他拿出一副天朝官员的架子，质问H.金为什么如此野蛮无礼。H.金一脸严肃，指着张翼家房上的鸽子：“人口众多，迹近埋伏，信鸽传递消息，疑与拳匪相通”，[4]张翼一听，顿时瘫在地上。当时，不管是谁，一旦跟义和团扯上关系，都是列强的敌人。张翼不断喊冤枉，但H.金没有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以涉嫌勾结拳匪的罪名，将张翼逮捕了。
英军逮捕张翼后，将其关押在天津太古洋行的一个旧厨房里，并多次以就地处决对张翼进行恐吓。
德璀琳与胡佛以顾问的身份来到了关押张翼的地方。德璀琳向张翼建议：加招外国商股，以中外合办的方式，凭借国际势力，来保全开平矿务局。从轮船招商局开始，中央早已明文严禁招募洋股，张翼岂能违背北京方面的规定？胡佛又恐吓张翼说：“非诡立一约作卖，托言与中国无关，不足以拒联军之忧。”[5]
“卖约”一签，开平煤矿落入洋人虎口
在德璀琳和胡佛的怂恿下，张翼签署了一份“保矿手据”。这份手据委任德璀琳为开平矿务局的代理总办，并“予以便宜行事之权”，“听凭其所筹最善之法，以保全矿产股东利益”。
袁世凯向北京方面提交的开平煤矿案证据显示，“保矿手据”的签字日期为6月23日，很显然这是德璀琳一行人事先准备好的，可见英国人的夺矿计划早有预谋。德璀琳身为李鸿章的幕僚，对中国官场了如指掌，他知道虽然张翼身为督办，周学熙身为总办，可他们俩并不是开平矿务局的股东，很容易被股东们弹劾。为了彰显手据是在客观公正的情况下签署，德璀琳让同样遭遇软禁的唐绍仪，以及“东方辛迪加”财团驻天津代表法拉士（Fraser）作见证人。
6月29日，德璀琳搂着张翼的肩膀，走出了戒备森严的英军军营。英国人的阴谋开始了，胡佛已经草拟好一份《出卖开平矿务局合约》。但是，之前的“保矿手据”还没有赋予德璀琳处置矿权的权力，直接变卖将来必然会引起矿权纠纷。德璀琳与胡佛密谋一番，决定在签订《出卖开平矿务局合约》之前，先拿到张翼签字的绝对处置权的授权书。
1900年7月30日，八国联军开始向北京进军。当天，德璀琳和胡佛跑到塘沽找到张翼，说“保矿手据”代理委任状是在联军的厨房里签订的，是一种非正常环境下的签订，在国际上不具备法律效力。现在，联军在天津驻防，自己无法保证能对开平矿务局资产进行完全保护，所以需要张翼在人身完全自由的情况下，以开平矿务局督办的名义，正式签署两份正规公函。
张翼接过胡佛掏出来的两份公函，这哪是在自由状态下签署，完全就是这两人事前预谋好的嘛，两份公函一个落款日为1900年5月17日，一个为1900年6月24日。[6]德璀琳见张翼犹豫不决，立即解释将时间倒签的原因，如果在联军登陆大沽之后签署公函，联军一定会认为是中国方面故意造假，不会承认公函的效力，开平矿务局的资产安全就得不到有效保护。
两份公函提出广招洋股，将开平矿务局作为中外合办的公司，并加大整顿，由德璀琳全权处理。签署完公函，德璀琳又掏出一份备用合同，合同规定“矿务局的一切产业”，“转让给居住中国的德国臣民”，“并向他提出保证”，“合同之目的和意旨是将该矿务局的一切土地、房屋、矿山、轮船以及其他一切财产之所有权与管理权全交给德璀琳，他将有权按其意愿出售、抵押租赁、管理、经营及管辖该项产业。”[7]
张翼在公函和备用合同上签字的当天，德璀琳以代理总办的名义代表开平矿务局，胡佛代表墨林公司，两人在塘沽签署了一份《出卖开平矿务局合约》，合约规定：“开平矿务局所有之权利、利益，一并允准、转付、移交、过割与胡佛……胡佛有权将其由此约所得的一切权利、数据、利益，转付、移交与开平矿务有限公司。”英国律师伊美斯（Eames Bromley）对这种产业的移交提供了法律上的论证。
德璀琳老奸巨猾，为了让交易看上去公正合理，除了请律师见证，他还邀请了德国商人汉纳根（Von Hanneken）作证，并在“卖约”（即《出卖开平矿务局合约》）上签字画押。
在合约中所提及的开平矿务有限公司的背后，隐藏的是一场跨国资本腾挪游戏。墨林公司担心吃独食会引发屯兵天津的盟军发难，在矿权资产还没有正式移交之前，墨林公司决定出让一部分利益，转手将开平矿务局卖给了“东方辛迪加”财团。在墨林的主导下，“东方辛迪加”找到欧洲财团“东方国际公司”的副经理、比利时资本家蔡斯（ThysA）密谋，决定在伦敦成立一个“开平矿务有限公司”，将开平矿务局拥有的资产装入伦敦开平矿务有限公司。[8]
开平矿务局督办张翼签字后，加盖了直隶全省和热河矿务督办关防，同时加盖了开平矿务局关防。伊美斯提出，按照法律程序，合同上还应有总办的签字。胡佛找到总办周学熙签字，周学熙认为这份私约与之前的“保矿手据”有着天壤之别，立即以“合同内容和办法，甚为不妥”[9]为由，“拒不签字”，当即辞职。
墨林公司拿到合约后，心里还很不踏实，在开平矿务局资产没有移交之前，变数丛生，尤其是当时李鸿章已经北上与八国联军和谈。胡佛担心李鸿章一旦知悉张翼将开平煤矿卖掉，身为和谈大臣的李鸿章会参张翼一本。那样的话，远在西安的醇亲王载沣也保不了张翼的项上人头。张翼一旦死掉，德璀琳代表张翼签订的合约将全部作废。
1901年2月18日，农历除夕夜。德璀琳与胡佛已经急不可耐，趁中国官员们都在过春节期间，要求张翼签订一份移交约，约定开平矿务局一切权力“由开平矿务有限公司及其接班人永远执守”[10]。张翼签字的酬劳是，终身担任新公司的“驻华督办”，还可委派一名中国董事部董事，伦敦建议张翼委派德璀琳充任。张翼欠银号的债款三十四万两，新公司也承担偿还义务，此外还有一笔二十万两白银的酬劳。
张翼因事关重大，未敢应允。胡佛又拟制了一份只是合办增股而非卖矿的“副约”，并哄骗张翼说“移交约”是为了满足英国法律的要求，而“副约”才是据以行事的文件。当然，张翼也可以不签约，那么德璀琳与自己就保证不了盟军占领捣毁矿山。
1901年2月19日，张翼、德璀琳、胡佛共同在契约上签了字。伦敦开平矿务有限公司的资本估定为一百万英镑，分为一百万股，其中三十七点五万股分给中国旧股东，作为一切权利、利益之完全补偿，其余面值六十二点五万英镑的股票，除了作为贿赂费分给张翼和德璀琳各二点五万股之外，其余全部以馈券的形式，分给英国、比利时资本家。在德璀琳、胡佛的努力下，墨林公司一个便士没出，却获得了开平煤矿百分之六十以上的股票。[11]
胡佛，一个美国孤儿，在开平煤矿欺诈案中，获得了开平煤矿八千股股份，赚取了人生第一桶金。在三年后，他在向南非输出华工时又赚取了四十三万佣金。他相当得意地宣称：“人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资本到底是哪儿来的。”没错，这个一个便士都没花就赚取了数万英镑的家伙，后来成为美国第31任总统，在他主政白宫期间，美国1929年爆发了历史上空前的经济危机。
上英国高等法院告洋状去
袁世凯得知消息后，震怒不已，立即将张翼私卖开平煤矿一案向光绪皇帝提交了弹劾报告。[12]张翼在给光绪皇帝与慈禧太后提交的陈情报告里说：由于战乱紧急，为保护矿山和股东利益，只有将开平煤矿产业置于外国旗帜的保护之下，才能保全开平产业，所以加招外国商股，实行中英合办。
袁世凯在弹劾报告中言辞激烈：“国家产业股资乃商人血本，口岸河道土地乃圣朝疆域，岂能任凭一二人未经奏准私相授受……庚子之乱环球动兵尚未损失土地，又岂能凭片纸私约侵我疆域？”袁世凯对德璀琳与墨林公司签署的所有合约都进行了否定。张翼是清政府执政集团选出来的工业改革执行者，现在，他却被袁世凯推到了出卖国家利益的道德审判台。
弹劾报告按照程序很快就送到了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的案头。当时，北京方面正欲派张翼接管轮船招商局与津沪电报局，有了开平煤矿案的道德问题，张翼自然不能插手北洋产业。光绪皇帝在袁世凯的弹劾报告上朱批：“责成张翼赶紧设法收回，如有迟误，惟该侍郎（张翼时任工部侍郎）是问，并著外务部切责磋商妥办。”[13]
袁世凯的弹劾令张翼如坐针毡。张翼慌忙请京师大学堂译书局总办严复代笔，就开平矿务局纠纷的来龙去脉进行了解释和辩护。
可是，严复很快就发现了问题，矿务局的“一切理财用人之权都在洋人手里”，“所有支票由胡佛签字，即生效力，实握公司全权，外间人尚鲜知之也”。[14]
严复给张翼写的辩护奏疏通篇只有一个重点，那就是在整个矿产交易过程中英商进行了欺诈，而对付之方针便是依据公理，参照相关的国际及国内法律条款，谋取法律的解决，而不宜使用其他的办法。在严复的主张下，张翼立即派在开平矿务局工作的洋员工庆世理到伦敦，向伦敦高等法院控告墨林和伦敦开平矿务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