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经济改革现场:晚清经济改革始末(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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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马尾风波(6)

左宗棠一眼就看穿了竹枝词的背后玄机,一个是商业税问题,一个是楚军嫡系问题,吴棠把矛头对准的是船政,真正的目标是自己。吴棠利用专案调查之权,宣布降低商业税的征收比例,这让做生意的人很是开心,大多称颂吴棠爱民。左宗棠嘲笑吴棠这是沽名钓誉,表面看是降低商人税赋,实质上是为了恢复陋规,以便征收名目繁多的杂税。

商业税的征收事关船政的经费和左宗棠北上剿匪的军饷,吴棠降低征收标准,势必造成船政跟军饷资金链紧张。现在摆在左宗棠面前的一个难题是,如果造船,北上剿匪难保成功;如果确保剿匪军饷,那么船政的五年之约难以实现,那可是左宗棠当年给北京朝廷立下了军令状的。左宗棠劝告夏献纶,商业税背后涉及吴棠对船政核心利益的争夺,就是要逼迫自己放弃对船政的控制,所以吴棠轻易不会放弃关于商业税征收的主张。

夏献纶现在进退两难,身为福建代理财政厅厅长,商业税的征收若听命于吴棠,就会让左宗棠陷入两难之中。左宗棠在第二封信中跟夏献纶说,福州的兵制、财政问题都在朝廷备案,现在吴棠搞的税改事关船政,他想改,就需要上奏北京。在吴棠税改方案还没有得到朝廷批准之前,身为财政厅厅长的夏献纶不要跟吴棠激烈争执,否则会激怒他,他会走北京的门路,让税改成为事实。[42]

左宗棠给夏献纶出了一招,长官有错,下属不能不说,否则就未能勤勉尽责,所以夏献纶应该向吴棠详细说清楚各项原委,建议吴棠去详细阅读原委成案。当然,如果吴棠执意我行我素,不问青红皂白,左宗棠建议夏献纶在那个时候一定要据理力争,不能坐视沈葆桢一手经营的船政伟业被破坏。[43]

这时,被调查的主角儿周开锡不想干了,他给左宗棠写了一封信,倾诉自己心中的委屈跟苦闷。左宗棠在给周开锡的回信中说,自己跟吴棠没有什么交情,不知道这个人的深浅,当初收复杭州的时候,自己在胡雪岩分管的粮道看过吴棠的公文,从公文中可以窥见吴棠的庸鄙。[44]

面对船政伟业,左宗棠依然劝慰周开锡要和悦而铮,如果实在理解不了,那就洁身而去。[45]

面对闽浙地界不可动摇的楚军帮,吴棠明白不彻底将左宗棠的人给搞出局,自己就难以掌控船政。左宗棠面对老部下欲纷纷离开福州的局面,长叹一声:“平生志事,百无一就,一腔热血,尽付东流。”左宗棠在给夏献纶与周开锡的信函中忧愤感叹:“近日封疆之吏,将帅之选,多不惬人意,而时事则日棘一日,深为可忧耳!”

左宗棠的无奈

想当年,作为曾国藩府邸四大布衣幕僚之一的周开锡,现如今成为震惊大清帝国的竹枝词大案主角。尽管左宗棠千里传书对其劝慰,可负责调查的吴棠明知竹枝词乃诬蔑之词,仍对周开锡的桃色绯闻大搞恶搞。一腔热血报效无门,周开锡心灰意冷。

吴棠利用专案调查之权,将整个福州官场闹翻了天,左宗棠留在船局的人才被隔离的隔离、审查的审查。远在杭州的胡雪岩本来要去福州,一听新到的闽浙总督吴棠在福州的霹雳手段,便写信给沈葆桢,说自己不想在船厂干了。尽管沈葆桢一再写信让他到福州,胡雪岩就是拖着不去。吴棠拿下周开锡、叶文澜等人后,还没有罢手的迹象。

沈葆桢守制期间,左宗棠三顾茅庐,将沈葆桢所有的担心都给化解了,甚至同意所有船政事务,两人都要联名会奏。现在日意格他们带着一帮法国技术人才到了福州,船政的官员却不断遭遇清洗。沈葆桢无法向法国人解释帝国官场潜规则,只能给左宗棠写信,希望手握十万大军的左宗棠能够向北京反映,遏制住福州船政的局势,否则船政伟业将尽毁吴棠之手。

面对吴棠的步步紧逼,左宗棠也是一筹莫展。左宗棠在给曾国荃的信中抱怨说,吴棠到福州改弦易辙,让周开锡等一干人马都不想干了,不少提督、镇总兵、知府等人都写信,要跟自己一同西征,西征大军行至潼关,已经有四五人北上。左宗棠西征的粮饷取于闽浙,所以在给曾国荃的信中很无奈地说,自己对吴棠不得不委婉。

左宗棠在信中感谢曾国荃经常写信安慰自己,左宗棠感叹,国家时局越来越危险,打仗的日子一长,民力、物力都不能支撑,加之官场钩心斗角,大清帝国已经暮气沉沉了。每当夜深人静,华灯初上的时候,自己一个人独坐深思,总是汗流浃背,百忧交集。[46]

军饷来自于闽浙,左宗棠在跟吴棠的较量中只能隐忍,但是他没有停止跟沈葆桢联手反击。左宗棠跟沈葆桢商议,让沈葆桢以船政工作需要为由,向皇帝提出让周开锡继续留在船政效力。在给沈葆桢的信函中,左宗棠痛批福州官场喜欢造谣,挟持长官,这一次竹枝词案根本就是没有证据的诬蔑,如果从轻了结的话,以后这一类谣言就会更多,甚至会影响到船政大业。

沈葆桢立即给同治皇帝写了一份奏折,控诉吴棠假总理衙门的公信,意欲克扣船政经费,明知周开锡被诬陷,仍然下令让周开锡继续休假。沈葆桢在奏折中说,以日意格为首的洋人都尽心做事,帝国的官员却在相互争斗,自己身为船政大臣,个人生死不足为虑,但事关国家命运,恳请朝廷留下以周开锡为首的船政干才。[47]

奏留周开锡,那就一定要将周开锡身上的桃色案化解。沈葆桢决定另辟蹊径,单独就李庆霖送婢女一事向同治皇帝汇报。沈葆桢在给皇帝的奏折中强调,李庆霖在左宗棠离开福州之前,尽管做过马尾船厂的选地工作,可是之后就去了延平担任知府,直到左宗棠离开福州后,英桂跟周开锡才向朝廷奏请李庆霖到船政工作。延平府地方安静,李庆霖没必要卷入船政的旋涡,所以他不会笼络周开锡、英桂等官员。

沈葆桢在竹枝词案爆发后,专门问讯了李庆霖,李庆霖跟沈葆桢说,吴棠审问自己的时候,根本就没有问及船政之事,就勒令李庆霖回原籍。沈葆桢给皇帝的奏折中强调,李庆霖在福州并没有劣迹,如果这一次带着冤屈离去,以后还有谁敢在船政做事?[48]

周开锡案的关键在李庆霖送婢女环节,沈葆桢向皇帝提出了李庆霖并未笼络周开锡,那么就不存在送婢女的贿赂行为。沈葆桢在给同治皇帝的奏折中还强调,周开锡、李庆霖两人的案件有冤情,吴棠视若无睹。而叶文澜案更是彻头彻尾的闹剧,希望朝廷能够秉公审理,给叶文澜一个公道。

流痞铁匠撒欢马尾船厂

竹枝词案真相大白

西风烈,悍匪千里掠。

突然,北京城密旨送抵左宗棠营帐。左宗棠看完皇帝的圣旨,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这真是一个天赐良机。《北京条约》签订的时候,英法两国约定十年后修订合约,北京朝廷决定提前让督抚臣僚出出主意,为两三年后的修约做准备。左宗棠决定抓住这个机会绝地反击,向同治皇帝写了一封悲愤交加的奏折。

左宗棠在奏折中说,中外通商主要在南北洋两大臣之手,由总理衙门总揽全局,自己只在闽浙跟海口领事、税务司有过交涉。而在西征后,距离闽浙太远,加之新上任的总督吴棠,“务求反臣所为,专听劣员怂恿”,这导致凡是自己引进的人才,所用的将校,无不纷纷要求离开福州。左宗棠在奏折中强调,船政乃大清帝国千秋之伟业,是唯一能跟列强在海上抗衡的通途,皇帝既然已经交由沈葆桢专事操办,船政的管理应该也由沈葆桢筹划。[49]

左宗棠当然也对修约一事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但他着重强调的还是竹枝词一案。此时的慈禧太后已经跟恭亲王奕关系变得紧张,吴棠作为奕一党,在福州官场只手遮天,自然让慈禧太后担心。加之左宗棠现在正带领十万大军转战西北围剿捻军,福州竹枝词案若不公正处理,何以安抚左宗棠?

慈禧太后给军机处的命令是,在左宗棠的奏折上写了一个“留”字。身为军机大臣的奕自然明白慈禧太后的用意,这是暗示军机处,一定要尽快调查清楚竹枝词案,平息福州官场争斗案,让福州船政恢复正常。北京城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福州城,吴棠深感情况不妙,只得主动找到英桂,要将竹枝词案快速了结。

1867年7月13日,竹枝词案真相大白。

这一天,同治皇帝向内阁发布了一道上谕,说无论是商业税、制造轮船,还是调员到福州,左宗棠都向北京进行了汇报,调到福州的官员也并非完全是楚军嫡系。“周开锡所买师姓之婢,并非知府李庆霖所送;同知沈应奎,并未为周开锡安顿已出之妾。英桂因兼署督篆,不能再兼巡抚,奏请以周开锡接护抚篆,并非李庆霖等代为恳求。周开锡、夏献纶现无亲兵随从。”

同治皇帝在上谕中强调,调查结论毋庸置疑。对于丁杰所呈竹枝词,英桂跟吴棠的调查结论是,系不知姓名人投入轿中。丁杰身为按察使衔的候补官员,对处理匿名控告的规矩是知道的,按照《大清律》的规定,竹枝词这一类的文件应该销毁,而不是一层层上交。因此要“将丁杰交部议处,并饬令回籍听候部议”。[50]

左宗棠最关心的是竹枝词案的幕后黑手,同治皇帝说道:“左宗棠前在闽省办理军需、厘捐等事,均系地方要务,岂可任令无知之人信口雌黄!所有编造竹枝词之人,仍着英桂等严拏究办,以儆刁顽。”闽浙总督吴棠在同治皇帝公布竹枝词案调查结果后,很快调任四川总督。左宗棠留下的船政人才,纷纷回到沈葆桢的身边。

不过,一场更为猛烈的风暴正向福州船政以及沈葆桢席卷而来。

船政风波

1868年1月18日,马尾船厂旌旗猎猎。

船政大臣沈葆桢朝服冠带,在欢快的鼓乐声中,走向妈祖牌位。沈葆桢身后紧跟着船政监督日意格、副监督德克碑、总工程师达士博。法国人西装革履,在一帮身着朝服的帝国官员中,显得极为扎眼。沈葆桢手握三支巨大的佛香,跪在妈祖牌位下,希望这位海上神灵能够保佑马尾船厂。

焚香祈祷的高潮是龙骨上船台。在达士博的调度指挥下,沈葆桢与船政提调周开锡、布政使夏献纶等一干官员,将第一号轮船的第一截龙骨捧上马尾船厂的第一座船台。当龙骨上台安稳的时候,整个船厂“闻者皆欢声雷动,手舞足蹈”,这为大清帝国现代造船史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51]

从马尾船厂传来的消息,令远在上海滩的赫德坐立不安,日意格跟德克碑两位左宗棠的马仔,到了沈葆桢手里依然是忠心耿耿,一旦让马尾船厂造出了轮船,英国人的生意就没有了。赫德再次想到了美理登,这位法国人上次造谣失败后,还在觊觎福州船政的监督之位,现在马尾船厂第一号轮船已经开工,美理登岂能放过眼前的机会?

美理登对上次的造谣事件丝毫没有悔过之意,反而对日意格心生怨恨,在赫德的一番撺掇之下,他决定要让日意格在福州船政不得安宁。美理登学会了赫德教导的离间招术,决定从脑子愚蠢的人入手。很快,一位叫博士巴的法国人进入美理登的视线,博士巴在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期来到中国,是法国侵华陆军中一名随军铁匠,没什么文化。

博士巴脑子不灵光,可是骨子里瞧不起中国人,经常以大师父自居,他忘记了中国的铁器已有上千年历史。博士巴在船厂名声不太好,跟工友们关系很紧张。他的上司博士芒也是一位法国人,对这位随军铁匠很是头疼。美理登经常以战友聚会的名义,跟博士巴喝小酒,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总会夸赞博士巴铁匠技术一流,为其屈居博士芒之下感到愤愤不平。

美理登每次愤愤然的时候,总是搂着博士巴的肩膀,搞得博士巴有一种浪子回家的感觉,鼻涕一把泪一把后,就捶胸顿足,拍桌子摔碗的。时间一长,博士巴真将自己当成一人物,在工厂里脾气越来越大,博士芒身为工头,不得不出面管理,博士巴一肚子的火立刻倾倒在博士芒身上。辱骂之声不绝于耳,搞得工厂里面鸡飞狗跳。

博士芒难以管束博士巴,这件事就闹到了船政总工程师达士博那里。达士博对日意格跟德克碑很是不满意,因为这两位虽是行伍出身,实则就是两个兵痞,尽管他们一直在法国海军混日子,可对造船一窍不通。只因傍上了中国的左宗棠跟法国海军部,就一下子成了大清帝国的一方大吏。更让达士博介怀的是日意格在法国期间的承诺。

日意格当时领着法国海军部的密令到处招人,跟达士博谈判的条件就是,只要有副监督离开福州船政,达士博就立即上位。

日意格跟德克碑的关系表面平静,但德克碑一直对日意格抢夺了自己的监督之位耿耿于怀。达士博对迟迟没有副监督离开心里不快,自然对日意格心生怨恨,博士巴辱骂工头博士芒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身为总工程师的达士博装聋作哑,分管的副监督德克碑也充耳不闻,以至于博士巴得寸进尺,搞得此事在整个船政都传得沸沸扬扬。日意格不好跟沈葆桢交差,只有批评达士博,两人关系越发紧张。

德克碑很快就了解到一个让他气极败坏的消息,那就是达士博消极管理的背后,是日意格在法国跟达士博有承诺。现在大清帝国方面派出的官员,日意格是不能动的,达士博唯一能够补上副监督空缺的机会,只有德克碑走了才可能。德克碑到中国后一直在军队里面混,早年跟左宗棠合作的时候,左宗棠就要让他滚回老家,这家伙鼻涕一把泪一把向左宗棠哭诉,最后夹着尾巴做人,才博得了左宗棠的信任。堂堂将军做了副监督,倍感窝囊的德克碑决定给日意格来个火上浇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