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金陵,暮春。
天上有云,云间有月,月光淡淡地洒下。微风中带着花香,后园的鲜花兀自盛开,在昏黄柔和的明光下看来仿佛梦境一般。
月光是蓝色的,只有灯光才是昏黄柔和的。
几竿翠竹掩映之下,一扇雕花小窗半开,灯光就从里面泻出来,泻在满是鲜花与青草的地上。
屋子虽小却很雅致,一盏宫灯悬在天花板上,照着雪白的四壁,屋子里陈设不多,但每一样东西都精致而古朴,每件东西都放在最恰当的位置,叫人看着说不出的舒服。
地上燃着一只铜炉,煮着个紫黑色的荆溪砂壶,壶里微冒热气,飘出一室茶香。
秦玉堂坐在一个蒲团上,一手轻摇羽扇,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炭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身披薄绸长袍,一张国字脸膛,浓眉,虎目,阔口,长须,灯光下看来更是棱棱有威。这张脸无论怎么看,都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这个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显得超凡脱俗,从他做上金陵知府的那一天起,就没有人否认过这一点。
他的权力很大,人们说,如果秦玉堂生气跺跺脚,金陵城至少要塌去半边。
财大气粗,权大了岂非也一样?事实上钱和权本就是一样的东西。
然而这里的人却很少看到秦玉堂跺脚,因为这位秦大人虽外表粗豪,却极有内秀,琴棋书画样样皆精,尤其对于烹茶一道,更是近于痴迷,每隔几天,他都要独处密室,举火烹茶,这已是他多年来的习惯。
后园有道围墙,仆人们是谁也不敢接近的,因为这是秦玉堂的命令,在秦府里,他的命令就像是圣旨一样有效。
烹茶的乐趣,只有在静中方可体验,若是被人打扰了清兴,岂不是也像焚琴煮鹤一般大煞风景?所以在秦玉堂烹茶的时候,后园的周围简直比坟场还要静。
室中灯火通明。
炭火微暴,壶中的水已近三滚,一缕缕热气从壶嘴中冒出。
室内茶香更浓。
秦玉堂不知从哪里取出一个乌木托盘,托盘中放着四只成宣窑烧制的乌青茶碗,色泽光润,质地细密,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壶中的水已经沸腾,秦玉堂提起砂壶,正准备倒下去的时候,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门外月光满地,竹影婆娑,非但没有人,简直连个鬼影子也没有,这敲门声是从哪里来的?
秦玉堂一手提着砂壶,水从壶嘴里流出,点在茶碗里,动作迅速而熟练。他的脸上木无表情,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好像早知道会有敲门声似的。
这声音停了一下,又再次响起,秦玉堂忽然问道:“今天初几?”
这是明明没有别人,他在问谁?
今宵月正圆,他又怎会不知道日期?
“六月初六。”不知从哪里传出一个声音,飘飘渺渺,似有似无,仿佛是鬼魂在游荡。
此时明明是三月,又怎说是六月?看来的确是鬼话。
秦玉堂不说话了,伸手在地上一按一转,原来光滑雪白的墙壁上,立刻便出现了一个门形的洞。
洞门一开,从里面施施然走出一个儒衣如雪的文士,帽子上嵌块美玉,脸色却比美玉更白。这文士一走出来,先用鼻子吸了两下,忍不住道:“好茶,好香。”
秦玉堂头也不抬,淡淡地道:“好茶还需雅客,阁下踏月而来,我又岂能慢待?”
白面文士也不答话,从地上找个蒲团坐下,伸出一只如女子般纤细的手,端起一只茶碗。乌青色的茶碗里,茶水呈红色,配合看来更加悦目。
白面文士浅浅啜了一口,回味了一下,才道:“想不到秦大人的茶道功夫越来越精进了。”
秦玉堂冷冷一笑,道:“你不必拍我的马屁,这次来有什么事?”
白面文士笑道:“当然有事,而且是一件大事。”
秦玉堂道:“大事?难道是要抢皇帝老子的龙椅?”
白面文士道:“虽然不是,可也差不多了。”
秦玉堂动容道:“到底是何事?”
白面文士道:“你可知当今安平王出巡的消息?”
秦玉堂道:“这消息天下只怕没有耳朵的人都知道,安平王现在扬州,过几天就要到金陵了,我已接到传报,而且已在准备迎接。”
白面文士又啜了一只茶,才慢慢道:“这次你要好好准备一下。”
他的语气很慢,很柔和,可秦玉堂却觉得这话像是从坟墓里吹出来的一阵阴风,使人感到说不出的寒冷。
秦玉堂勉强笑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白面文士道:“是要你把他留下来,永远地留下来。”
秦玉堂耸然动容:“你要劫杀安平王?”
白面文士道:“是劫,不是杀。”
秦玉堂沉默半晌,才道:“这可是满门抄斩的大事,你不会不明白。”
白面文士道:“我岂会不明白,只不过我们要是不去做,脑袋只有掉得更快。”
秦玉堂道:“这是上面的意思?”
白面文士点点头,道:“你当然知道违抗青龙老大的命令是什么后果。我们若是不想一起进棺材,就只有……”
秦玉堂截道:“却不知上面为我们准备了几口棺材?”
白面文士道:“青龙老大力主节约,相信一口棺材也就够了。”
秦玉堂道:“两个人,一口棺材,你不觉得有点挤?”
白面文士笑道:“我们若是真的躺在里面,就不会觉得挤了。”
秦玉堂道:“我可以让给你,那地方我还不想去。”
白面文士道:“我也不想去。”
秦玉堂道:“那这口棺材我们也可以省下来了,青龙老大一定会高兴。”
白面文士道:“可我们如果把另一个人装进去,青龙老大一定会更高兴。”
秦玉堂道:“安平王?”
白面文士微笑不语。
秦玉堂眼睛一亮:“你已有办法?”
白面文士反问:“你见过安平王?”
秦玉堂道:“以前在京城中常见。”
白面文士道:“那你一定还记得他的样子。”
秦玉堂道:“我的记忆力并不差,而且时间隔得也不太久。”
白面文士道:“那好,你看看这个人是谁?”
说完,他的手掌一拍,从暗门里又走出一个人来,以一种很优雅的姿态走到面前。这人一身黄衫,腰系玉带,凤眼长须,眉宇间带有一种说不出的尊贵之气,令人不敢逼视。
秦玉堂的瞳孔突然收缩。他的全身都已僵硬,连舌头都变得不太灵活。
“安……平……王!”
难道说这个出现在密室中的黄衣人就是安平王?要说是,他绝不会出现在这里,要就不是,那么他是谁?
秦玉堂的脑子里一团糟,他简直已经糊涂了。
白面文士看着他,笑道:“你认识他?”
秦玉堂道:“认……认识。”他还没有完会清醒。
白面文士道:“你还没有看出这个人的破绽?”
秦玉堂道:“什么破绽?”
白面文士道:“他最大的也是唯一的破绽,就是他根本不是安平王。”
秦玉堂道:“我也猜到了他不是安平王,可是还是无法相信世上居然有这么相像的人,他甚至连安平王的气质都学得来。”
白面文士笑道:“因为他本就是一个演宫庭帝王戏的戏子。”
秦玉堂瞪着眼睛看了他半天,才道:“我真服了你,居然真会找一个戏子来演这出戏。”
白面文士道:“戏子并不难找,难的是怎样演好这出戏。”
秦玉堂道:“什么戏?”
白面文士道:“狸猫换太子。”
秦玉堂眼睛一亮,赞道:“好戏、好戏。”
二人相视大笑。
笑声中,那个安平王又消失在暗门里。仿佛只是一个影子,而并非实实在在的人。
影子是永远附属于别人的,永远也无法代替他所附属的人。
秦玉堂道:“你肯定他能真的代替安平王?”
白面文士道:“连你都看不出来,别人相信也不会。”
秦玉堂道:“他身边的人呢?”
白面文士道:“一直跟在他身边的有三个人,但真正能看出破绽的最多只有一个。”
秦玉堂问道:“是谁?”
白面文士道:“是个女人,叫珠妃。是安平王最宠爱的妃子。”
秦玉堂道:“女人的心通常都是很细的,尤其是对他所爱的男人。”
白面文士道:“不错。”
秦玉堂道:“所以那个男人就算有一点点改变,她也会感觉地出来。”
女人的感觉本就是世上最灵敏的,这一点,相信每个男人都不会否认。
白面文士当然承认。
秦玉堂又道:“据说你对付女人很有两手。”
白面文士笑道:“不是两手,是好几手。”
秦玉堂道:“可这个女人可不是一般的女人。”
白面文士道:“幸好我这个男人也不是一般的男人。”
他接道:“对付不一般的女人,我会用不一般的手段。”
秦玉堂道:“你说安平王身边有三个人,另两个是谁?”
白面文士道:“一个是大内铁卫总管段青枫。”
秦玉堂道:“这个人我见过,不简单。”
白面文士道:“另一个是江湖上有名的‘铁面无私’铁成刚。”
秦玉堂皱眉道:“段青枫倒也罢了,铁成刚又怎会跟来?”
白面文士道:“铁成刚在江湖上的名声很好,安平王请他随行,无非是要显示一下对江湖人的好感和尊重。”
秦玉堂道:“这两个人就看不出破绽?”
白面文士道:“相信不会,他们关心的只是安平王的安全,只要人没事,他们就不会注意到别的地方。”
秦玉堂当然相信。
这是人性的弱点,你若是对一个事物的某一方面太关心了,反而会忽略了这个事物的本身。可他似乎还是有点不放心,问道:“可是万一……”
就在这时,窗外竹林中仿佛有人影晃动,擦过了树叶。
竹叶微响。
秦玉堂的脸色突然变了。
在这一刹那,他的手向地上一按,上身未见什么动作,整个人已腾空而起,如一股轻烟般掠出了窗子。
这位堂堂四品知府,竟然身怀“旱地拔葱”的绝顶轻功。
他的人刚掠出,就见一条人影从竹林中窜出,箭一般射上了西边的围墙。
这人一身黑衣,黑巾蒙面,看不到脸目,但身手敏捷,反应极快,秦玉堂刚想追过去时,那人已消失在墙外。
月色清冷。
秦玉堂站在那里,仿佛在发怔。
—―怎会是他?
此时墙外传来了人声,灯光也亮了起来。秦玉堂突然沉声喝道:“秦英何在!”
一条修长瘦削的人影立时出现在墙头上,人虽然瘦,腰却很直,一双手低低的垂下。
秦玉堂大声吩咐:“二总管朱奇企图行刺,未遂出逃,传令府中铁骑,闭城搜捕,一经发现,就地格杀。”
秦英一个字也没说,转身消失在墙外。
秦玉堂沉默片刻,走回屋里。
炉火已经微弱。
白面文士看他走进来,问道:“你看清是谁了?”
秦玉堂点点头,脸色很阴沉:“我没有想到朱奇会是奸细。”
“朱奇好像是个江湖人。”白面文士道。
“三年前他就已经不是。”秦玉堂道:“他来我府中已有三年,一直都很可靠。”
白面文士冷冷道:“那他为何要偷听我们谈话?他到底是什么来历?你难道没有调查过?”
秦玉堂从书桌的暗阁里取出一幅纸卷,递给白面文士,说道:“这里每一个人都有一份这样的资料,你无论要调查谁,都方便得很。”
纸卷在灯光下看来有些陈旧,但字迹还是很清楚。
姓名:朱奇
籍贯:江苏横塘人
特点:身长七尺九寸,眉目清秀,幼时喜水,水性极佳,二十一岁时便以‘水郎君’的绰号行走江湖,与当时青年高手‘风郎君’齐名。
嗜好:无
门派:不详
武功:不用兵器,双拳迅如急风,双腿快似闪电。
资料很简单,但足以描述朱奇这个人的很多方面,可见秦玉堂对这个人的来历还是很留心的。
白面文士用手轻敲茶碗,眼睛瞟着秦玉堂:“这就是全部?”
秦玉堂道:“难道不够?”
白面文士道:“从这上面我看不出朱奇与安平王有任何关系,当然是不够的。”
秦玉堂道:“可我们要杀他,这些就已足够。”
白面文士道:“他偷听了我们的计划,我也不想再让他活下去。”
秦玉堂道:“你放心,他就算是只长翅膀的鸟,也飞不出金陵。”
白面文士道:“他当然不是鸟,但却是条鱼。你不要忘了他的外号。”
秦玉堂笑道:“我又怎会忘,水门早已设下了千斤铁闸,若想出城,除非他是大罗神仙。”
白面文士道:“他出不去城,你说会去哪里?”
“无论他去哪里,我的三百铁骑都可以在一夜之内把他揪出来。”
白面文士道:“可是若有人把他藏起来,你的人就不容易找了。”
“不可能,”秦玉堂道:“朱奇在金陵城没有朋友。”
“有。”
“是谁?”秦玉堂问。
“是个跛子,”白面文士道:“这人是个开酒店的老板,样子很普通,不像是个江湖人。”
秦玉堂冷笑:“你怎知这人是朱奇的朋友?”
白面文士悠然道:“我就是知道。”
秦玉堂道:“就算他是朱奇的朋友,朱奇一定会去找他么?”
“一定会。”白面文士道:“你要是不信,我们可以赌一赌。”
秦玉堂笑道:“我为何要和你赌?”
白面文士道:“你不是正想杀他,而且不知道他在哪里么?”
秦玉堂笑道:“你不是也想杀他,而且已经知道他在哪里么?”
白面文士终于明白:“原来你想要我去做这事。”
秦玉堂道:“我想你不会不答应的。”
白面文士苦笑:“你倒很会算计。”
“我只是不想让这事闹得太大,”秦玉堂道:“安平王就要来了,我不能让别人看出丝毫的风吹草动。我知道你的人做事一向干净,而且绝不会引起别人注意。所以……”
白面文士道:“好,这件事我答应。”
秦玉堂道:“有劳。”
白面文士看着他:“我去办事,你做什么?难道只在这里喝茶?”
“当然不会。”秦玉堂手捋长须,笑道:“你管杀人,我管关门。”
天空薄云渐浓,月光更淡。
地上却突然间火光大盛。
灯火通明中,秦府高二丈四尺,宽逾一丈的大门在沉闷声中敞开,从中驰出一队队全副武装的铁甲骑士。
骏马长嘶,铁蹄如雷霆密雨,踏碎了月色。
本来死一般寂静的长街,突然间变得风声鹤唳,无比肃杀的空气弥漫开来,笼罩了全城。
一时间,杀机遍地,铁骑满金陵。
清晨。
晓风残月,秦淮岸。
两岸夹植柳树,垂柳堆烟,摇曳在微风中,仿佛随时都会飘散开去。
空气中朦朦胧胧浮着一层水气,混合着泥土与青草的芬芳,那气息简直比酒更能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