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来,轰的一声,将整个沙漠都点燃了,不时有风吹过,却一如吹入洪炉中,风愈大,火越猛。似要将所有生机一起烤焦。
午后已过了,现在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就在这个天地间最大最热的洪炉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嘹亮的歌声:
风雪天涯路,散发行江湖,弹剑作歌,唱古今英雄无数;烟雨天涯路,散发行江湖,长啸作歌,漫赢得花嘲草妒;云水天涯路,散发行江湖,击棹作歌,笑轻狂惹来多情怒;无尽天涯路,散发行江湖,白首作歌,为虚名直把这青春空付。
问谁更爱江湖?
随着这段烤不焦熔不化的歌声,一个人出现在天宇之下,仿佛就从太阳里一步跨下来,身影大得直要充塞天地。
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一双虎目炯炯有神,满头的散发长及肩背,在风中猎猎飞舞,脸上的胡子有几天没刮了,青惨惨的胡茬子虽不整齐,但却更加显示出他的男人气概。
他就在这几乎能将人脚板烫熟的沙地上大步而行,一步几乎是常人的三步远近。
好一条虎贲大汉。
前方孤独地生长着一株仙人掌,那大汉走近,突然停下,用手捡起了一块掉落在黄沙中的仙人掌,仔细看了看,断定这块仙人掌掉下来不超过半个时辰,因为它所含的水分尚有留存。
看断落处的痕迹,是剑或刀锋造成的。
再向前行数十步,黄沙中一滩已干涸的鲜血告诉他,有人受了伤。大汉抬头看了看,前面一座很大的沙丘,一行血迹蜿蜓如蛇,消失在顶点。
他明白,沙丘后面,肯定有他想要的东西。他跨上沙丘,第一眼就看到了一道闪光。
那是一柄长剑,正握在一个人的手里,剑锋大部分没入沙地,执剑者双膝跪地,低垂着脑袋一动不动,胸前沙地上一片血迹,一柄长枪刺进他胸膛,此人显然已经死去,看他的姿势,定是死前努力用剑锋力撑着身体,最后虽然不支,但剑锋仍旧使他的尸体不倒。
而在他的对面三尺外,卧着另一个人,此人手握枪杆,脸孔贴进沙子里,背上的衣服被血泡透,此时已干涸,迎着阳光显出一片酱紫色,也已死去多时。
这种情形,无疑表明了一件事,两个人全力厮杀,最后同归于尽。
大汉仔细地看着四周的情况——没有活人离开的痕迹,场中两具尸体,一棵已干枯的胡杨,半截掉落在地的腐朽树干,除此之外,别无任何异状。
大汉走上前去,用脚踢了踢跪倒的那个人,尸体向上一翻,仰面朝天倒下,大汉盯了一眼,摇了摇头,向另一具尸体走去,将尸体一推。
他的眉头突然皱起!
一缕尖锐的风声,如针一般刺入耳膜,一条灰扑扑的长蛇随着风声蹿起来,射向他的咽喉。
那是一条响尾蛇,就缩在尸体下面,盘成一团享受着难得的荫凉。猛然被惊动后,就会发起突然袭击。
大汉丝毫没有吃惊,伸出两根手指,去夹蛇的七寸。
但就在这时,他身后那段掉落在地的朽木突然动了起来,树皮一掀,身材瘦削、面如鹰隼的奚笑佛从沙地上猛然弹起,埋在沙中的绿木杖闪电般刺向大汉后心。
那条蛇只不过是个诱敌之计,真正的杀招在这里。
没有人会去怀疑一截朽木,可偏偏那朽木就是奚笑佛。只不过在身上罩了一件颜色酷似胡杨木的破外衣。
毒蛇在前,毒招在后,大汉两面受敌,情势堪危。
可大汉像是早料到此招,突然手臂急伸,已夹住了毒蛇,随手甩向后面的奚笑佛,去势甚疾。
奚笑佛猛吃一惊,如果自己不变招闪避,这条蛇便会缠到自己脸上来,他深知沙漠响尾蛇的毒性,咬过一口,必死无救。无奈之下只得手一抬,以杖身迎上毒蛇。那条蛇缠上绿木杖,三角形的脑袋扬起,飞速咬向奚笑佛手腕。奚笑佛手臂一振,一股内力发出,将响尾蛇震做数段,掉在地上。
那条蛇竟然不死,还扭动着半截身子去咬他的脚,奚笑佛绿木杖一沉,滋的一声,将蛇头钉得稀烂。
这只不过是眨眼功夫,等奚笑佛再抬头时,大汉正站在数尺外,一对虎目冷冷地盯着他,却没有趁机出手。
奚笑佛脸上变色,咬牙道:“刑堂四捕,雪朱莲?”那大汉点头:“奚笑佛,天下虽大,已无你得意之处,大网已遍洒江湖,跟我去刑堂,可能是你最好的选择。”奚笑佛突然冷笑:“你功夫了得,我杀不了你。可是你想抓我,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雪朱莲道:“是吗……”大步向前迈去。
奚笑佛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阴笑,他手中的绿木杖向沙地上一插,突然向上一挑,竟挑出一个大大的包袱,向雪朱莲当头砸去。
雪朱莲在包袱出现时便已看清,那里面是一个人,一头长长的黑发飘起来,竟似是个女子。他不清楚是不是圈套,所以并没有接,只是用手轻轻一托,那包袱转个圈子,飞到丈外,滴溜溜转了几圈儿,方才停下。
包袱里有人呻吟了一声,果然是个女子。
奚笑佛一甩出包袱,转身便逃,黄沙中传来他的冷笑:“你尽可以追来,半个时辰之内或许能捉住我,但那女子却绝活不了半个时辰了。”
雪朱莲刚要拔腿,听了这话,便硬生生地止住身形,他跃过去扯碎包袱,露出里面的人,只看过一眼,便微微皱眉。
那果然是个女人,此时已经奄奄一息,雪朱莲迅速看了一下她的伤势,只见她受伤极重,肋下皮肉外翻,骨头碎裂,双肩各有一个血洞,此时已不再流血,肉色已呈现灰白,看来受伤已有数日。此时她已严重脱水,嘴唇焦裂,失神的眼睛里泛起一片绝望之色。
雪朱莲知道,如果在市镇人烟稠密处,马上医治她或许可以活命,但这里是沙漠,只有能晒死人的太阳和烫死人的黄沙。这女子已经必死无疑了。
但雪朱莲终不能撒开不顾,任由她死在眼前。他扫了一眼远方,一条黄龙滚滚而去,奚笑佛已经逃出很远了。
雪朱莲咬咬牙,将那女子抱到沙丘后面,取出水袋向那女子嘴里灌了几口,一沾到清水,那女子猛然来了力气,夺过水袋狂饮起来。
一袋清水刹那间已涓滴不存,那女子像是有了点精神,看了看雪朱莲,却没有说话。雪朱莲搭搭她的脉息,发现还是极虚弱的,光靠这些水是救不了她的。他撕下自己的衣服要为她包扎伤口,却被那女子轻轻推开了。
那女子努力迸出几个字:“我不成了……”
雪朱莲道:“别泄气,人只要有一口气,就得撑下去。”那女子道:“你……是谁……”雪朱莲道:“也是一个江湖人,名字不说也罢。”
女子道:“你要捉他……是不是……”雪朱莲点头,却叹息一声:“雪朱莲轻功极高,又极擅追踪术,这次没抓到,下次就更不容易了,我甚至不知他到底要逃向哪里……”女子拼尽最后的力气,指着西方道:“他要去……去……”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雪朱莲将耳朵凑近她嘴唇,才听到她的话:“兰山……”
雪朱莲一怔:“兰山,难道是兰山镇?那地方早已……他去那里干什么?”
女子眼睛里的光芒越来越弱,回光返照的时间已将到尽头,她轻轻地吐出最后两个字:“去……死……”
雪朱莲喃喃地道:“他到兰山,就是为了去死?”
那女子的眼睛已闭上,再也不会说出一个字了。
雪朱莲叹了口气,向尸体拱了拱手,道:“多谢指点,不管你是谁,雪朱莲很承你的情。终不能让你曝尸荒野。”
说着他一声长啸,双臂一挥,一股强劲的内力涌出,那沙丘如雪崩一般滑下,将女子的尸体埋葬在下面。
他掂了掂空水袋,自嘲似的一笑:“既是知道这么热,为何不多带些水来?雪朱莲呀,这次你有麻烦喽。”说着将水袋塞回腰里,摸出一个布包,嘿嘿笑道:“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幸好俺有准备——萝卜……”
他抖开了布包,眼睛突然瞪得老大,原来他发现,包里四个原本黄灿灿的胡萝卜,现在已干瘪腐烂,酱紫色的外皮使人一阵阵做呕。
雪朱莲皱皱眉头,将胡萝卜扔掉,长叹道:“看来只能啃干粮了。”由怀里拿出块饼子,塞进嘴里咬了一口,嘣的一声,他几乎听到了自己牙齿的惨叫,而饼子居然完好无损。
没办法,看来只有暂时忍耐一下饥渴了。
雪朱莲举步前行,嗖的一声,鞋子飞了出去,他拾回草鞋,发现草带子已经断了,再也挂不住脚。雪朱莲看着自己的水袋、胡萝卜、干饼、鞋子,气得笑了起来:“老天,难道还有比这更倒霉的事吗?”
当然还有,他不知道自己以后碰到的事,会比这些倒霉一百倍。
奚笑佛走的方向是沙漠深处,这片沙漠绵延几百里,离中心越近,也就越干旱,越酷热,奚笑佛为什么单单会挑这条路来逃亡呢?
时间一点一滴地消逝着,终于那火盆般的太阳减弱了威力,猛然向西扎了下去。地面的热浪如同奔涌的潮水,来得快,退得也不慢。
大漠的颜色在变化,由中午时的赤黄色,一点点变做紫黑色,如同被泼上了一盆浓淡不均的墨汁。
最后,天边烧过的云霞也慢慢消散,整个沙漠突然间变得寒冷刺骨,风虽然不太强,但透骨侵髓般厉害,在人身上一刮,仿佛就被它脱去一层皮。
奚笑佛没有停下脚步,只是从包袱里抖出一件皮袍子罩在身上,又取出一瓶烈酒灌了几口,然后用罗盘对了一下方向,点点头,嘴里喃喃道:“到了,应该到了。”
眼前是一座沙丘,奚笑佛站到了最高处,向下望去,在他脚下不远处,竟然奇迹般的出现了一个市镇。
湮没在沙漠中的市镇,它的生机与活气,早被干旱无情的夺走,只留下惨不忍睹的外壳。
奚笑佛看着它,就像看着自己,他自己是不是也要在这里被夺去生命,只留下一具外壳?
一块石碑有半段没在黄沙里,但是上面刻的字还可以辨别出来,兰山镇。
这个死镇竟然还有一个挺好听的名字。
奚笑佛趟着没脚的黄沙,走进兰山镇,现在的镇子上已没有一幢有屋顶的房子,仅仅剩下些断壁残垣,死人般挺在那里,夜风吹过大小裂隙,那声音如同鬼哭。
所有的窗子都被没有了木头,那是被偶尔过往的客商们拆去生火了,事实上这里除了沙子与石头之外,已没有任何其它东西。
奚笑佛慢慢走着,一直来到镇中心的位置,那里有一座破败的神庙,里面空空如也,地上倒着早已碎裂的佛像,大半都被淹没在黄沙中。
无论如何,这里倒是个背风的地方。
奚笑佛慢慢坐下来,把包袱摊开,从里面拿出几包肉干,一瓶酒,两个杯子,自己面前放一个,自己对面放一个。
难道奚笑佛要请客?要知道这地方连鬼都不愿意来。但是看奚笑佛那凝重的样子,好像不是在故弄玄虚。
他在等谁?
四下里一片死寂,只有风的声音,奚笑佛裹着皮袍子缩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一样。
夜风渐紧,一弯钩刀一般的寒月挂在头顶,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掉在你的脖子上。
冷月、凄风、荒漠、离人。此时此刻,无一不显示出孤独萧索的情调。
奚笑佛突然轻轻叹息了一声,用手拉了拉袍子,像是有点冷。
便在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阵飘渺悠远的歌声,这歌声似远似近,忽高忽低,初发时仿佛在天边,响亮后竟如同在身侧。
奚笑佛耳朵动了动,眼睛却没有睁,身子也没动。
歌声还在继续,那是一曲离人之歌,唱得寂寞而落拓,深沉而萧索:
山青青,水青青,故乡不得见,离人苦别情。
天青青,草青青,红颜不得见,浪子歌不停。
“红颜不得见,浪子歌不停。”
奚笑佛听着这歌声,眼角在微微抽动。
他睁开了眼睛,因为他怕控制不了自己的泪水。
眼前五尺处,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条人影,此人披一肩寒月,全身虽然裹在黑袍中,但却散发着一种光辉,他的脸上,戴着一副青铜制成的面具。
那是一副精美的飞天面具,上扬的嘴角,眯起的细眼,连同纤巧的眉峰,都勾画得相当精致。
“你是人?”奚笑佛轻轻地问道。
那人不答,反问:“你不是人?”
这声音纤细而轻柔,不是男子的声音。难道这个鬼一般神秘的人,竟是个女子?
奚笑佛苦笑:“现在是,但如何才可以不做人?”
女子伸出一只手,手在寒白的月光下看来,如同一朵冰花般晶莹。这只手上握着一个小小的白瓷瓶,瓶子微倾,一滴芬芳的清露倒进奚笑佛面前的空酒杯中。
“喝下它,你就可以不做人。”
奚笑佛盯着眼前的杯子,眼睛里露出极复杂的神情,他慢慢拔起酒瓶木塞,他的手在轻轻颤抖,那瓶酒仿佛有千斤之重。
女子轻轻摇了摇头。
奚笑佛的手突然间变得稳定了,他稳稳地倒满一杯酒,举起杯子向天上的寒月说了一个字:“请……”
然后他就一仰头,喝干了。
女子轻轻点头,仿佛在笑。
奚笑佛也在微笑:“好香的露……”
他只笑出了这一声,然后身子猛然一震,仰面倒了下去。
月光落在他脸上,泛起惨白色的辉光,这绝不像一张活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