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小伙伴,是你永远都不想再碰到的!
但是,万一真的碰上,是想躲都没地儿躲的,冷不丁她就站在你背后,你假装没看见她,她就会一脸亢奋如他乡遇故知,大喊:“某某某,我在这里呀,好巧呀,你怎么也乘这班地铁呀?”接着从公事到房事说个不停,最讨厌的是还讲她和老公嘿咻的事。后来几次看见她拉着她老公,痴缠成麻花状,连他们所在的这节车厢都顷刻变宽敞了。
这个小伙伴是真的已经结婚很久了!
她叫岳月荷,自己开了个网店,专卖古人的衣服,注意,这跟寿衣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一开始她跟我展示这些服装,我被吓坏了,她用得瑟又瞧不起的眼神告诉我说:“这是汉服,我身上这件就是汉朝女装。”
她转头又指指楼上:“那住着几个凶悍的八婆,嫉妒我对服饰的才艺,举报我在家搞迷信活动,我和我相公都非常生气,好在我相公通情达理,始终很支持我。”她生日时,发表完一系列演说后,说到她相公,岳月荷立刻激动地哽咽起来,她说自己总被人夸深具古典美和一种不合这个时代的幽兰气质,使她如鹤立鸡群,只有她相公才是真正欣赏她的人。我事后想,这只是小众聚会,真的是很小众的聚会,不会节外生枝的。
具体她是怎么想到经营汉服店的,我没仔细打听过,因为认识很久了,越是如此,越发觉有的小伙伴是从来也没真正认识过的。念书时,岳月荷的事迹也被班里同学说得津津有味。她在班上一直是个乖孩子。有一次,一个女生去她家玩,亲眼看到她妈妈从冰箱里捧出被子问岳月荷晚上睡得冷不冷,要不要加被子,岳月荷说不用了。后来她妈就放下被子去洗澡了,她爸回来后也直接进去洗澡了,不时传出些怪声音。这个女生被吓坏了,赶紧从岳月荷家里跑出来,第二天这件事成了全班皆知的秘密。
那天后,大家看她的眼神就变得很不一样,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或者是她内心足够强大,总之,就算是她的同桌也没看出来这件事对她造成过什么影响。只是女生们跟她说话的口气都怪怪的,男生们看她的眼神就更奇怪了,她原本人缘还可以,之后就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排挤。
多年后我才知道,晒过的暖被是热的,里面有水分,不能直接收好放进橱柜,冷的棉被是干燥的,便于收拾储藏,这是外婆告诉我的道理,岳月荷家是在此基础上再发挥了下。只是当时大家都还太小,并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无端地以为他们一家人是怪物。
岳月荷还没搬家前和我家住得比较近,一到放假会突然冒出来,带上她的文具来写作业,她的功课不好不坏,当时还有几个小伙伴也都在。
她来了之后,围成一圈的小伙伴们挪离她坐在一起,她把带来的漂亮文具给大家用,还有漂亮的贴纸,有两个忍不住瞄了一眼又一眼,最终还是决定快回家。其中有个对我说:“你要去我家拿练习本吗?”女生之间有时有着超越野兽般的残忍,我也点点头。
而岳月荷似乎也感觉到了我们的疏离,收拾好文具先走了。
去同伴家的路上,一个女生突然摔了一跤,还把新衣服摔破了,珍爱的文具掉到井盖下面了,整个人哭成个泪人。我们扶起她时,她的膝盖上鲜血直流,大伙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此时路上也没什么人,我们商量找人通知她爸妈,她死活不肯,担心爸妈骂她。
已经走远的岳月荷忽然折回:“我家有药水,去我家吧,你爸妈不会发现的。”
小伙伴面面相觑,便很快答应了,两个人扶着受伤的同伴,岳月荷在前面带路。一到她家,她就从床底下的医药箱里翻出纱布和消毒药水,找了半天,又从衣柜的背包口袋里找到棉签,用来清洗伤口,我们几个人按住受伤的同伴不要动,岳月荷驾轻就熟地处理了伤口。清洗后,发觉伤口不严重,很大一块淤青,擦出了很多细小伤口。房间里的几个人全神贯注,室外雷声轰鸣,左一道闪电,又一个雷鸣,夏天的台风季来了。
伤口终于处理完,由于疼痛难忍,女生捂着腿轻声地哭了起来,她很怕电闪雷鸣,我们也都忧心忡忡地看着外面,好像世界末日的天空。
“冰块可以减轻些痛,你要不要?”岳月荷问。
我们都奇怪地看着她,包括那个受伤的,大家都想到了一件事上,于是就睁大眼睛看她到底从哪里去取冰块,里面明明应该是被子才对啊!
她打开冰箱取出小方格:“这是我爸用来冰啤酒的,你要几块?”
“一块。”
眼见为实,我们都很奇怪,难道一直被骗了很久?不知是谁,问了句:“被子在哪儿?”
岳月荷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没听懂,忽然问:“你们饿不饿?”
没想到会耽搁那么长时间,肚子早就饿了,又不好意思说,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缓缓地点头。她很开心地说:“我做甜点给你们吃吧,我外婆教我的。”
她从楼梯角落里抱出个大南瓜,放在水龙头下很仔细地清洗:“你们喜欢吃南瓜吗?要不要多放点?”我们几个人中,平常在家最多只会下个方便面,听她这么说都非常好奇,纷纷上去帮忙,事实上也就是帮着把南瓜抱到砧板上。岳月荷拿着刀,在切大切小的问题上我们还讨论了一下,连那个龇牙咧嘴、一直哼哼的同学也很有兴致地在旁边观摩。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切开的南瓜去籽洗净,一个同学负责火炉,水和南瓜同时在火上煮。面粉是岳月荷从衣橱柜底拿出来的,我们看的眼睛都直了,但大家都很默契地装冷静,拿了面盆去装,然后去厨房加水,岳月荷又从橱柜深处抓出一包未开封的糖:“你们喜欢甜一点吗?”
我们纷纷点头,若有似无的甜味让人感觉更加饿了。加了水的面粉呈面糊状,同时加入糖,炉上煮得差不多了就扔一些进去,这活我们都喜欢,立马都伸爪子出来抓一坨扔进水里,扔得猛了,水溅在脸上烫得直跳脚,那受伤的家伙就只管嘲笑,一门心思等着吃。
岳月荷很小心地掌握火候,起锅前丢了几块冰糖进去,笑嘻嘻地说:“冰糖比一般的糖好吃。”厨房桌上早就摆好了碗勺,一个个排队等着,就像等待食物的小狗。
原本我是喜欢吃南瓜多一点,但发觉面疙瘩格外好吃,甜甜的非常入味,黏软的口感也十分好。一大锅南瓜面疙瘩被我们几个人吃得见底了,每个人脸上都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差点儿没去舔锅底。
吃完了,小伙伴们还一起看了会儿电视。那时大雨差不多已经停了,路上泥泞不堪,附近建筑工地堆砌的垃圾阻碍了交通,路上也很难通行,到处都是水洼。岳月荷提议给家里打电话来接,趁着这么会儿工夫大家刷锅洗碗,又凑在一起吵吵闹闹看电视,七嘴八舌地谁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不知道是因为当时特别饿,还是那个时候对一切都有着旺盛的好奇心,多年后我甚至已经不记得几个伙伴的模样,却依然记得那碗甜而不腻的南瓜面疙瘩。
岳月荷是班级里的另类,这一点恐怕很难改观,可那天一起去过她家吃南瓜面疙瘩的小伙伴们,时常和她聚在一起写作业、放学一起回家,班级里的男生说难听话,小伙伴们会帮着反击,时间久了,不管男生女生就都沉默了。岳月荷依然是岳月荷,学校里关于她的传闻一直没停过。后来,她突然转校,她跟我们几个说过了寒假就去别的学校上课,因为搬家,因为一些难以解释的原因。
我再次遇见她时,她已经结婚嫁人,她原本的家住得较远,婚后和丈夫住在一起。有两次在地铁上遇到,我无法确定到底是不是她,她走后我们那伙人偶尔聚在一起会谈到她,内心深处还猜想她是不是会被人欺负,虽然谁都没试过去找,至少在社交网络上没人承认搜索过她的名字,可她不是能轻易被忘记的。忘记一个人除了头脑的记忆,还有味觉的记忆,我们一致觉得那是最棒的点心,还厚着脸皮说这是因为每个人都参与的结果,就算只是等着吃也是参与的一部分。
岳月荷在地铁上认出我的时候,我猛然就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这么多年没见,聊得就像刚放下电话一样。她对我说的那些事,就算是私下聊天也是很尴尬的,当着地铁上那么多人,她面不改色地说房事,还问我:“你有推荐的妇产科医院吗?”
“我得问下学医的朋友。”
“那些医院很奇怪,我跟我相公肯定都没问题的,每次都说成这样那样,太奇怪了。”
她从包里抓出一大把宣传资料,我看得发憷,真想挖个坑死也不出来。好不容易熬到要下车了,谁想到她跟我同一站下车,她发现后立刻又兴奋起来:“我们下班一起走,继续聊啊!”
还好下班时间不同,她是一下班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家赶的人,我以为是回去洗菜做饭,后来才知道是为了那个啥的。
后来她听我说马来西亚旅行的事,很感兴趣地问好不好玩,我说离泰国很近,搭船继续往北就是泰国,天气非常非常热,海滩很美。
“有什么好吃的吗?”
“海鲜还不错,但酒店里的海鲜不知道为什么是甜的,水果是很好吃的,还很便宜。”
她想了想,表情严肃地说:“我不喜欢看人妖,泰国是不会去的,我相公也不会去,马来西亚可以去一下。”
知道她在计划旅游的事,老同学们开了讨论组谈论这件事。
“她也找过你?”
“嗯,说她和她相公加上我和我男友,人多热闹。”
“是啊,肯定会够热闹的。”
“你知道她打包的事情吧?”
“听说过,但不具体。”
“我不敢细想这件事,现在还在上班。”
然后大家就意味深长地沉默了。
岳月荷去马来西亚,在38℃的高温下,坐在人力车上的她身穿汉服,显得颇为隆重且诡异,加上人力车上本就布置了不少鲜花,车夫一路放着轰隆隆的音乐,不管是当地人还是各国游客,都纷纷拿起相机对准她拍。她的风头堪比女王出访:微笑、挥手、不露齿,还回头问别人有没有白手套。爱出风头的岳月荷,从来也不会放过彰显自己独特品位的时刻。经过印度街时,她买了很多纱丽,计划晚上去海边穿。
她说:“晚上海滩螃蟹多,我是一定要去的。白天我不想被人看,毕竟我已经结婚了,我家相公不喜欢我穿着泳衣在外面,回去要写休书的。”结果,那晚她换上鲜红鲤鱼装的泳衣,裹着两层纱丽,晚上七点多的槟城天上还挂着太阳。她走在沙滩上招摇地表现追逐与欢愉,继续夺人眼球,为了与照片上的阳光与开朗形成强烈对比,她在空间里的照片下哀怨地写道:我是个忧愁女子,对于人生和未来心怀忐忑,若不是遇见相公,不知会躲在哪里哭泣。
也许,以前的担心都是多虑,没人能欺负到她,她把我们几个招来看旅行的照片和视频,听她的人生感悟,我们每个人都是硬着头皮咬牙坚持。她劝我们说:“你们也不用羡慕我的,总有一天你们也会找到像我相公这样的良人。”
她相公我之前只在地铁上远远看过一眼,其他人只看过照片,真人的视觉冲击力更显著些。岳月荷的相公有张胖胖的脸,笑起来像太阳公公,一脸幸福的她如十五的月亮婆婆,情投意合的两人深情脉脉。
最后,岳月荷说要换上汉服,来一张集体照。
“我家锅子还没刷,得回去了……”
“我眼睛不好,医生说不能被闪光灯照……”
“这汉服太小了,我穿不下……”
“我穿出来没这样的气质,还是算了……”
岳月荷一点都不介意我们的推托,反而和她相公立刻去卧室换上了汉服,房间里不断传来她的说话声:“我想让你们当我网店的模特,你们应该自信些,我还可以把你们都PS得漂亮些,不用担心气质啊长相什么的。”
谁也没办法拒绝岳月荷,尽管时光一去不复返,我们也都越发成熟,变得更沉默和冷漠,可只要一提起“岳月荷”这个名字,不管是谁都会立马凑过来说得津津有味。每次去甜品店看到南瓜类的点心都会下意识地想到她。世界上有些人,总有办法渗入别人的记忆当中,而自己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