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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在梦中说话(3)

现实距离的日益拉近,使亲人之间心灵的距离在一天天遥远。

回故乡的道路越是便捷,脚步越是慵懒,愿望越是淡漠,因为中间缺失了过程,而缺失了过程的结果索然无味。

关于草地

茵茵的绿。

绒绒的绿。

颜料泼上去一样,或说是清香漫出来一样的绿。

这是我所居住的这个小区里的草地。

美中不足,草地的边角处,从大路拐进小路的交岔道口,也就是锅盖大小的一块地面吧,被行人踩出一个磨损过度的三角,好像草地的边缘被人不经意地翻出一个卷边一样,草皮被卷到了里面,露出了灰黄的盘缠如结的根须。

不能说触目惊心,但是总觉得不大舒服,有点像一件漂漂亮亮的衣服,突然被粘上一块鼻痂,你的眼睛不想往那儿看,恶心,别扭,汗毛飒飒,却又忍不住地要看上一眼,无法忽略它的存在。

负责任的物业公司为此也大伤脑筋。

我亲眼看见他们挖来新的草皮补过,然而新草不待长成,又被踩踏至枯萎干瘪。

有一阵子他们想出绝招,在新补的草皮前拿细竹竿搭出一小块栅栏。

结果当然不错,没有人会跨越栏杆去故意地伤害草地。

可是栅栏总归丑陋,而且有点“小人”,坚持一两个月后,还是拆除了。

草地便无可选择地再一次光秃。

伤害大多是不经意的,人类自身之间如此,人类对自身之外的物种更是如此。

走在小区路上,仅仅为了节省半步路的时间,才活生生地一脚踏上草坪。

说起来也是损人利己,但是“利”得实在有限,如果脑子里有一点点公益意识,心里多多少少带一点悲悯,这只脚真的是踏不上去。

没有办法,蝇头小利也总有很多人争逐不误。

物质充分的文明了,精神上总有一步之遥。

难以逾越的一步。

我们国家现状的一个微缩的也是尴尬的写照。

有一天站在窗口,打量草地上的那块秃斑,郁闷之余,忽然觉得事情或许应该从相反的方面考虑:在我们城市新添的所有景观花园中,草地为什么都是仅供观赏,拒绝踩踏?我不是园林学家或者植物学家,不知道草种和草种之间的差异到底多大,草原上的草,河堤上的草,足球场上的草,景观草坪所用的草,它们之间的分别,如人类中血型的分别呢,还是肤色人种的分别?既然如今的生物技术高明到了可以克隆高等级的动物,怎么就杂交不出来四季常绿又耐旱耐踩的草?想起我们这代人的童年,谁不是打小就在草地上疯跑打滚捉虫子玩泥巴长大的?怎么那时候粗陋皮实的草,几十年后却变得娇贵矜持起来,拒绝我们双脚的亲近了呢?难道人类文明的进化在造成人种退化的同时,捎带着将草种也退化了吗?还要再抱怨一点草坪的娇贵。

回到我们小区的草坪。

我真的是不清楚养护一平方米的草坪要花多大的代价?反正,整整一个夏季,从五月份天气乍热开始,到十月份秋风萧瑟,只要两天三天不见雨水,农民工们就要拖着几十米长的水管在草地边来回地移动,放大量的自来水浇灌地皮。

水声哗哗,水汽氤氲,水花喷向天空,再落回地面,映出七彩的霓虹,真叫一个壮观。

白花花的水,宝贵的水,人均拥有的水量日渐稀缺的水,就这么没日没夜地流回地表。

开始我还觉得小区物业公司的人多事,草地又不是珍稀花圃,用得着天天浇水吗?有一回偶尔从几个园林技术员模样的人身边走过,听他们吩咐工人说,水一天都不能断,一断水草坪就枯死了。

我当时心里无端地一紧,忽然想,像这么个浇法,一个城市的草坪每天要用多少水?整个国家为了草坪又要用去多少水?每天看中央电视台的关于节约用水的公益广告,没来由地对这些草坪有了抵触:碰都碰不得的东西,还要娇生惯养如此,又种它做甚?不负责任的瞎说一通,还望园林部门的领导专家们海涵。

人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我想我们的草地之所以脆弱,一定有着许许多多跟外行人说不明白的原因。

正因为不能明白,我们就特别想要明白。

这几乎又是一种尴尬。

据说环境污染正在造成土壤的大规模恶化,很多地方的土地含毒量大大超标,已经不适宜种植稻麦蔬菜了。

那么,是不是环境把这些好端端的草种变成了病秧子呢?如果是这样,我真的就无话可说。

关于盆栽

我最早拥有的一盆观叶植物,是我新婚不久,刚刚搬到邓府巷九中宿舍居住的那年,我父亲特意送给我的。

铁树。

树身不高,却茁壮有力。

花盆外表上了一层黄色的釉,雕有花纹,衬着墨绿色的枝叶,相当地赏心悦目。

我记得同时从几百里之外的县城托便车带过来的,还有我外祖母留下的一对纯金戒指。

当时我父母还没有调进南京。

当时铁树的身价比较至尊,媒体上频频报道哪儿哪儿铁树开花了,就如同几年之后长春的君子兰成为一种时尚和疯狂一样。

一盆铁树和一对金戒指,这是我的全部陪嫁。

精神和物质、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奇妙结合。

预示了我一辈子的生活,将要在这样对立的状态和追求之中,挣扎和沉浮。

开头的七八年时间,铁树的生长不温不火,跟我们小家庭的温饱情况差不多相仿。

每年春夏之际,从树心会长出不多不少五条新枝。

新枝像花茎一样抽出,窜高,而后膨胀和舒展,颜色由鹅黄而淡绿,而油绿。

新枝长成之后,老枝便日渐萎黄,夏秋之交的时候,老枝就憔悴得如一个将死老妇,实在有碍观瞻,我只好动用剪刀除去它们拉倒。

这样,铁树始终维持着五条枝叶,多一条都不肯答应,顽固得很。

忽然有一年,铁树改变了它的生长规律,顶心只冒出三枝嫩芽。

这三条新枝大概羞愧于剥夺了其他兄弟的生存权利吧,出芽之后就赎罪般不要命地疯长,又长得趔趔趄趄,歪歪斜斜,细瘦杂蔓,畸形得接近丑陋。

阳台本来就小,那么长的三条枝叶横亘了几乎半个阳台,晾晒衣被都成了问题。

于是我心生恶念,要将铁树搬至楼下遗弃。

我婆婆是个惜福之人,见我心狠,建议我将铁树寄养到邻居家的露天平台上,“或许吃吃露水还能长好。”婆婆是这么说的。

我们两个人合力将铁树搬下五楼,又搬至邻居屋顶。

一年之后,新枝果然又长回了原貌,五片,敦敦实实,规规矩矩。

那三片畸形的超长歪枝,自然就被淘汰。

我搬家到龙江小区之后,邓府巷的房子里住进了我的婆婆。

那盆铁树因为仰仗她老人家一句话救回,自然就留下给她赏玩。

至今树还活着,就是没开过花。

铁树是分雌雄的,我的铁树不肯开花,我也就无从分辨它的性别。

算是一个悬念吧。

盆栽之于家,是最好不过的装修,哪怕是家徒四壁,白墙一片,放上三两盆半人高的植物,家里顿时就会生动起来,明亮起来,有了一种欣欣向荣奔日子的气象。

只是要有一个前提:房子的面积足够放得下盆栽。

我是在搬到龙江小区,有了比较宽敞的生活空间之后,才开始不间断地购买盆栽的。

我比较喜欢高大一些的观叶植物,而较少染指那些娇艳异常的盆栽鲜花。

不是不喜欢,恰恰相反,是喜欢得太过了,不愿意面对它们开完一季之后奄奄一息的样子。

会养花的人,能把花儿侍弄得年年盛开,我不行,一是不会,二是没有耐心,花期一过,看见那些枯枝败叶心里就烦,赶紧地连花盆送下楼去。

我家楼前草坪上经常有一些濒临死亡的盆栽很煞风景地放着,其中每两盆中必有我送下去的一盆。

偶尔,那些盆栽中,还会有那么一盆两盆,晒了阳光喝了雨露之后起死回生,我便如获至宝地重新请它们入室,让它们接着在我的眼前苟延残喘。

一般说来,家务方面我算是一个比较有悟性的人,大到房屋装修,小到缝补浆洗,没有什么是我拿不上手的。

偏偏侍弄盆栽使我屡遭惨败。

凡我买回的植物,总是在一两个月之内抽枝发芽,欣欣向荣,长出一派鼓舞人心的大好形势,把我的心情骗得无比灿烂。

而后,它们渐长渐萎,渐长渐缩,直至皮皱叶枯,不可挽救。

我试过施营养土、营养水、无机的化学肥料和有机的牛奶、淘米水、啤酒,无一成功。

救得了今天救不了明日,死亡是它们永恒的结局。

我楼上的叶兆言曾经谆谆告诫我,要给花草“吃荤”,也就是说,埋些鸡鸭鱼肉的下脚料进盆。

问题是我总要联想到随后会产生的气味、小虫、甚至可怕的软体动物及爬行动物,始终不肯照办。

据我所知,他家中也养着几盆花草,不知道他给不给他的爱物吃荤?今夏我搬到雨花区,在“欧倍德”买盆栽的时候,服务员热情推荐我买几盆无土栽培的植物。

她信誓旦旦说,这种盆栽最好养,定期浇一点营养水就成。

我搬回了两盆。

价格自然是不便宜。

结果就是,跟从前的那些盆栽一样,它们在我的家中经历过短暂的生命勃发的飞扬,而后便归于沉默。

我现在每天都要对着它们萎黄干缩的面孔,时时担心它们能否熬过这个冬天,以及到春天它们能否再一次步入辉煌。

关于鲜花

看“南京零距离”的电视报道栏目,总能有一些镜头让你喷饭或莞尔。

前几天的一则新闻是“雨夜鲜花求爱”:寒冬腊月,下着淅淅冷雨,三个穿毛衣的小伙子像落汤的公鸡一样,瑟缩着站在楼下马路边,其中的一个手捧着超大束的鲜红玫瑰。

估计这位就是痴情的求爱者,其余两个是哥们儿,来帮着助威壮胆,或说是摇旗呐喊的。

花束真是很大,有没有歌词中那么煽情的“九百九十九朵”,我不能确信,反正把那个可怜小伙子的头脸和身躯全部遮住了,因此我虽然万般地好奇,也无法看清他脸上那一刻的表情,是热烈,哀怨,还是嬉笑和促狭。

被求爱的姑娘始终没有在镜头中出现。

楼上门窗紧闭,旁边窗户里探出来的都是看热闹的脸。

我对这位姑娘的好奇心也同样没有得到满足。

就感慨地想,如果楼上的姑娘是三十年前的我,我是一定会飞奔下楼,不顾一切接过对方手中的花,把自己交付出去的,哪怕我父母双亲在阳台上急得跳脚詈骂。

鲜花之于女人,实在是一发致命的子弹。

碰上那种小资的、浪漫的、又比较心软或说是善良的,那绝对是一枪毙命。

否则的话,情人节的玫瑰何以卖得那么昂贵?又想起了去年和前年情人节期间卖出天价的“蓝色妖姬”。

一样因为好奇,我曾经跑进花店看过那花的颜容。

喜欢当然是喜欢,但是想到如此的惊世之美在三两天之后便会凋零于世,心里有一万个不忍。

最美的总是最容易被摧残的,这几乎是人类和自然界共同的规律,如果它们长成了路边坡头随处可见的最大众最凡俗的模样,倒反而能够高枕无忧安度一生了。

出于这样的原因,我从来不买昂贵的鲜花。

无法接受那些用金子打造出来的粉雕玉琢的花瓣在我眼皮子下面一点一点地萎黄,干缩,腐烂,直至散发出难闻的死尸气味的事实。

我买得比较多的是玫瑰、菖兰、菊花、香雪兰这样几种普及程度最高的鲜切花,好像买它们回来没有太多心理压力。

其实白色的百合花也是我的喜爱,但是南京地区的百合似乎都是“香水百合”,那种香气浓烈而略带怪异,嗅一鼻子还算凑合,从早到晚被这种香气浸泡,就有点头疼,消受不了。

玫瑰的颜色不知道总共有多少种。

“蓝色妖姬”自然是极品,我已经不把它算在普通玫瑰的行列了。

就我自己买到过的,起码不下十种。

红玫瑰,黄玫瑰,白玫瑰,红有各种各样的红,黄也有深浅不一的黄,这样演绎下来,真是难以计数。

十年前在深圳过春节,去逛当地的花市,曾经看到过一束淡紫灰色的玫瑰,那颜色准确的叫法是“玫瑰灰”,花瓣大而薄,带着说不出来的忧郁和高贵,令人联想到生命易逝这样的话题。

当时是一个年轻女孩举玫瑰在手中,花衬着她的脸,那张脸也是苍白薄削。

我赶上去,眼巴巴地问她:这花儿在哪个摊位还能买到?她抿嘴一笑说,没了,这是最后一束了,你看花都开得太过了。

我怅然,却不舍,魂儿都被那些花勾去了一样,痴痴地跟在她的身后走,一眼不错地盯着她肩头上开放出来的颤颤飘香的花。

走了好几百米的路,已经到了花市的尽头,不能不跟她分道扬镳了,否则真要有跟踪抢劫的嫌疑了,她忽然回身,把那束花递在我的手中:“你这么喜欢,送你吧。”我如获至宝地捧回家,却因为花开得太过,第二天就在水晶瓶中零落殆尽,紫灰色的花瓣掉了一地,让我不忍面对。

此后多年,我一直想再见到这种颜色的玫瑰,却始终无缘无分。

后来我写过一个与爱情有关的中篇,题目就叫“玫瑰灰的毛衣”,内中的意象,是因那束紫灰色的玫瑰而引发。

也算是一个悼念吧。

众所周知,昆明是国内各种鲜切花的集散之地。

有一年去丽江,路经昆明,特意逛了鲜花市场,发现玫瑰花的品种多到令我们眼花缭乱,且价格非常低廉,一干人喜出望外,疯狂购买,用纸箱打包运回。

同事帮我选到一束玉色的玫瑰。

真正的羊脂玉那样温润的颜色,娇嫩而淳厚,典雅加内敛,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

当晚从机场回家,取花插瓶时,我多余地剥去了花苞外面衬着的那一层白色尼龙网片,结果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就发现花朵在挣脱束缚之后开得有点迫不及待,每一朵都带着狂欢之后筋疲力尽的喘息。

勉强支撑到第三天,还是萎谢了,无可挽救。

从此我接受了教训,玫瑰插瓶时将网片留着,节制一下花开时的疯狂。

效果十分显著:前不久南外初三年级请我去做一个活动,结束时送我一大抱淡绿色的玫瑰,我保留网片插瓶,每天喷水,花期竟持续了半月之久,非常好。

怀中的婴儿我是在长沙,在林木参天散发出古籍幽香的岳麓书院的门口,见到了那一群金发碧眼的年轻父母,和他们。

怀中的婴儿

我去长沙是参加一个与文学有关的会议。

文人们在那个城市聚会,岳麓书院是少不了要去的一处地方。

此时长沙的雨季已经来临,城市上空嗅得到雨水湿漉漉的腥味。

我们的面包车穿过湖南师大正在修筑中的泥泞的道路,像颠簸在浪尖上的船只一样,摇摇晃晃勉为其难地驶进了山坡下的停车场。

然后,我惊讶地发现,有一辆更大的旅行车已经先期而至,那些怀抱婴儿的年轻父母正在小心翼翼鱼贯下车。

我对书院已经不感兴趣了,我看那些黑头发的婴儿和她们黄头发的父母。

毫无疑问,她们是由一群外国父母专程来中国领养的孩子。

我这里用了女字旁的“她”,只因为婴儿们显而易见都是女性。

她们的年龄在六个月到一周岁不等,被父母们用一块背兜托起屁股,心脏一样地呵护在胸口。

国内各地也有这样背孩子的方式,但是背兜都是扎在背后,背包袱一样地背着孩子,只为了腾出双手方便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