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中国狮:一座城市崛起的30年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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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铁证如山(2)

最好的教育方式莫过于抓典型,而且一抓就是八个,两三个没有说服力,几十个打击面太广泛,于是,一份最能说明石狮大搞资本主义复辟的典型——“八大王”的名单很快被清理了出来,他们分别是:

螺丝大王宋太平:生产销售螺丝挣大钱

烟丝大王林秀碧:非法销售烟草

水产大王王善炊:私自到出海渔船上采购鱼回来批发给鱼贩子

水果大王黄国钦:包下整片果林,搞水果批发

扑克大王蔡清河:非法制作、销售扑克

砖瓦大王洪肇缠:非法制作、销售砖瓦

粮油大王张鹏飞:非法收购、倒卖粮油

票证大王卢文远:倒卖粮票、布票等各种票证

这份黑名单上的人物在改革开放以后大多销声匿迹,只成为一个个传说,唯一例外的是螺丝大王宋太平。当年,作为“八大王”之首的宋太平受刑最重。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一个人琢磨出200多种型号的螺丝,但更令人称奇的是,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他又冒着生命危险逃出深山,且很快重操旧业,凭着一股子狠劲儿,在20世纪80年代成了石狮最具人气的明星企业家。

《铁证如山》的故事到这里还远远没有结束。市场上的小商小贩虽然看不见了,但为了防止死灰复燃,也为了向上级表达石狮打击资本主义复辟的决心和实际行动,一场内容翔实、事例生动的“打击资本主义泛滥成果展”,经过工作人员连续7天不分昼夜的奋战后迅速拉开了序幕,连主办方自己都没想到的是,这个展览一经推出就很快轰动泉州地区,博得上级领导的一致好评。

这大概是石狮历史上最早、持续时间最长、最轰动的一次展览,一时间从中央到省到部队的各级领导纷至沓来,原来的展厅很快就无法容纳来自四面八方的参观者,不得不临时借用厂房才勉强够用。

据当事人回忆,这次展览的内容共分三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四人帮”篡党夺权的具体表现,第二部分是资本主义复辟的典型“八大王”的罪行介绍,第三部分则是粉碎“四人帮”后石狮的新面貌,其中最吸引社会各界的莫过于“八大王”的罪行罪证展览处,而且为了提高观众的兴趣,每个大王都配以一幅惟妙惟肖的漫画,螺丝大王宋太平至今仍记得自己的样子——他的头扭曲着从螺帽里钻出来,面部表情极其夸张,细长的脖子被严严实实地卡在螺帽孔里。

这是当年展览的一段解说词,同样是那个年代的“铁证如山”,不过却是石狮人先行一步、搞市场经济的“铁证如山”。解说词这样写道:“以自由市场闻名全国的侨乡石狮镇,4000余户的乡镇就有近千家的小摊贩,每天上市的有2.5万人,成交总金额达6.7万余元,比国营、合作商店的营业额还多一倍以上。这些摊贩布满大街小巷,一层挨着一层,一摊连着一摊,一直摆到国营商店的柜台边,几乎占领了社会主义的商业阵地。在资本主义全面复辟、自由市场严重泛滥的妖风毒雾里,贪污盗窃、投机倒把分子乱中求利,大发横财,垄断石狮市场的‘八大王’就是其中一例。”

接下来的一幕幕更像是那个年代所特有的人间喜剧。很快上级指示,这个展览非常有教育意义,要长期办下去,不仅要编成书、做成教材,而且要进京展览。从此,石狮的影响力蜚声全国。1978年的一天,福建省委第一书记廖志高进京汇报工作,当时的中央最高领导一见面就问:“石狮的资本主义泛滥情况现在怎么样了?”此话很快传到石狮,石狮镇党委马上召开万人大会,感谢中央关怀,在趁热打铁地进行了一番社会主义教育之后,党委最后决定花45元钱向北京打去一份450个字的电报,汇报的核心意思只有一句话:“石狮的资本主义泛滥已经压下去了。”

事实上,石狮人始终没有真正把强加在自己身上的“资本主义”罪名放在心上,尽管经历了一次次彻底的社会主义改造,尽管一位“大人物”为石狮提前宣判了“死刑”,但我行我素的石狮人照样每天欢快地做着小生意,他们最满足的事情莫过于看着自己的钱袋一天天鼓起来,他们的逻辑其实很简单:只要有需求,就有市场;有市场,就有钱赚;有钱赚,就能生活得更好。一旦政府放松管制,他们会想方设法突破一切限制,照样高高兴兴地做自己的小本生意。

有人曾经把温州人比作中国的“犹太人”,其实石狮人在做生意这一点上的热情比前者有过之而无不及,闽南有句谚语:“亏本生意没人做,砍头生意有人做”,这究竟是怎样执著的一群人呢?

让我们把视野再放远一点。历史告诉我们,“石狮”这两个字的由来就与商业活动有关。在距今1400多年前的隋朝,由于地处泉州湾南部,石狮逐渐成为闽南沿海各地与泉州往来的通道中心,运盐贩鱼者络绎不绝,过往石狮的道路实际上是一条繁忙的商道。后来为了方便人们在途中遮风避雨,有人在一个叫宽仁的小村子里盖起一座石亭,又有人在亭边建起一座小庵,庵前蹲着一对憨态可掬、质朴天然的石狮子,久而久之,过往商人纷纷不约而同地以这对石狮子的所在地作为约会谈事的地点,从此约定俗成,在中国的版图上就有了一个叫做石狮的地方。据当地志记载,早在宋元之际,石狮就有私人设摊点经营日用物资,方便行旅。到明末清初,石狮已发展成为拥有“九街”、“五围”、“七社”和“十一巷”的集镇了。可以说,石狮之所以成为后来的石狮,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因商而兴,因商而旺。

历史也同样一次次证明,任何外来的力量固然可以一时改造一个地域的生活状态,但却无法根本改造一个地域上千年所传承下来的文化基因,这种基因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永不磨灭的魂魄。

早在20世纪60年代,石狮人就开始利用海外华侨和港澳台胞寄回来的衣服和资金开始摆摊做生意,高峰时无证商贩达600多家,在一场声势浩大的“割资本主义尾巴”运动中,人们已经熟悉了那个时代所赋予他们的“老鼠工”、“黑供销”、“投机商”等各种新名词,在不过1万多人的小镇上,就有近千人蹲“学习班”,至于被当成“怪物”展览更是家常便饭。

在大搞阶级斗争的年代里,叛逆的石狮人始终对“资本主义”怀着深厚的情感,甚至铸造成一种本能。

这是20世纪70年代全国学大寨时期一位福建干部所回忆的真实故事:一位生产大队女支部委员利用收完早稻之后的一小块秋闲田种了几百株荸荠,长势旺盛,但党支部却认定她的荸荠属于“小自由”性质,责令她带头下田当着“割资本主义专业队”的面将那几百株荸荠踩死,以表示党支部的决心大。这位女支部委员只好含着眼泪一边踩一边说:“踩死你这个资本主义!踩死你这个资本主义!”可因为荸荠是由根部的球茎生长的,“踩死”之后,过几天荸荠的叶子又重新生长出来了,那位女支部委员又破涕为笑:“嘿!我那资本主义的荸荠还真是踩不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