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三千佛塔烟云下:东南亚五国文化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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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缅人来了,蒲甘永存

在欧亚大陆的历史上,北方广阔的草原地带历来是神秘的民族发源地。这里如同变戏法一般涌现了无数的游牧民族,不停地向南方迁移、骚扰、并吞,最后同化在南方的文明之中。

然而,当前一拨人已经习惯了舒适萎靡的生活时,另一拨的游牧部落又已经整装待发了。

周朝时代就有犬戎和西狄在北方游曳,秦朝时期则是匈奴的天下。而在遥远的欧洲地区,罗马帝国则受困于从北方迁来的各种各样的蛮族人,哥特人、汪达尔人、日耳曼人,甚至包括匈奴的族系都从北方的神秘地带源源不断地涌向欧洲。

到了后来,亚洲的北方民族分成突厥人、蒙古人和通古斯人三大种群,包含着无数的支系;而欧洲的维京人和斯拉夫人则继续向南侵略。

这些林林总总的蛮族如同上帝变魔术一般出现,匆匆走过历史,或者消失了,或者变成了现代人的某一支祖先。

而在亚洲,除了北方草原之外,还有另一个可以称之为民族发源地的区域,这个区域在中国广西、云南、西藏,以及东南亚北部的高山和丛林地带。

这里曾经生活着百越民族,他们在历史之外默默生存着,直到有一天被外部的文明发现、记录,并一鸣惊人。

在缅甸的南部,最初是东南亚土著孟人的天下,后来,骠人从云南的山区或者缅北开始南下,占领了缅甸最富裕的地区。当骠人在南诏的侵袭下逐渐解体的时候,北方的缅人乘机进入了历史,并建立了国家。

缅人建立国家之前,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来自哪个具体的区域,以及他们是谁的后代。

有人认为,缅人的祖先和藏族、羌族人比较接近,他们可能来自于从西藏北部到甘肃的戈壁沙漠之中,属于游牧部落,之后,缅人的祖先进入了四川云南和西藏东部的山区,变成了丛林民族,并通过独龙江(进入缅甸后称恩梅开江)和怒江(进入缅甸后称萨尔温江)的中间地带进入了缅甸。当南诏灭亡了骠人的国家之后,原本居住在南诏和骠人之间的缅人乘机崛起,从山区下到了缅甸中部地带。公元9世纪,一位叫作频耶(Pyinbya)的缅族首领在伊洛瓦底江边建造了一个小小的村庄,在未来,这个小小的种子会生根发芽,并成长为一个世界性的奇迹。

在中南半岛上,只有两个地方能够称得上世界性的奇迹,如果从规模和复杂程度来说,甚至可以居于世界的前几位,它们是柬埔寨的吴哥以及缅甸的蒲甘。对于前者,中国人并不陌生,但是对于后者,听说的人却不多,甚至怀疑还有什么样的地方可以和吴哥相比。

当我怀着这样的好奇心来到蒲甘,恰好是夜里3点钟。从曼德勒过来的汽车晚上10点发车,售票员告诉我们会在第二天早上到达蒲甘。但大概随着道路系统的改进,售票员的消息已经过时,乘客们3点钟揉着眼睛下车时大都显得手足无措,不知是该多花一天的钱找旅店,还是在原地等待天亮。

我决定一个人乘这个机会去寻找看日出最佳地点。当我询问车站上的人哪里更适合看日出时,“你可以去瑞山都(Shwesandaw,又译瑞山陀)佛塔,那儿是最好的地点。”一个人友好地告诉我。

车站距离瑞山都还有几公里。瑞山都并不好找,直到碰到一个骑自行车的当地人,我才在他的指点下到了这座塔下。这时候天空还没有一丝黎明的迹象,天上的北斗星熠熠生辉,通过它可以知道日出的方向。

登上了瑞山都,可以看到北方有两座巨大的带着灯光的塔,照明灯散发出桔红色的光。过了一会儿,又来了几个人,我们边聊天边等着天亮。

等到东方泛白的时候,塔顶上已经站满了手持单反的人们,其中不乏硕大的炮筒,他们都是来看日出的。我们由于来得早,占据了较好的位置,这才真正体会到了位置高于设备的妙处。

天色慢慢地变亮,太阳还没有出来,刚刚可以看到周围的景色,我就已经断定:这里的确可以和吴哥相比,甚至比吴哥更加壮观。

这里的景色给我的印象更加深刻的原因还在于别人大都是白天到达,已经看过了不少佛塔,所以他们已经预料到在瑞山都塔顶能够看到什么样的景象。可我是夜间到达的,登上瑞山都之前,甚至一座完整的佛塔都没有见到。当天亮后几百座佛塔同时映入我的眼帘时,那样壮观的景象的确让人永远都不会忘记。

论单个的建筑,吴哥的寺庙更加高大,而且是石质的,建造难度也更大,大部分都是砖砌寺庙的蒲甘的确比不上吴哥。

可论起数量来,吴哥和蒲甘就不在一个等级上了。从瑞山都的塔顶望下去,整个蒲甘平原上,一座座佛塔如千军万马一般密密麻麻,当地的调查部门曾经为所有的佛塔进行了普查和编号,号码已经编了3000多,至今仍然不敢说把所有佛塔都编到了。

这些佛塔小的只有3米高,最高的他冰瑜(Thatbyinnyu)高达63米,在没有钢筋结构的古代如同摩天大楼一般直插云霄。

在太阳升起前,东方的天际突然出现了7个热气球,彩色的气球缓缓上升,别有一番景致。就在这时,红色的太阳出现在了天边,最初是一条边,接着是个扁平状的半球。

太阳的前景是一座如同小山般的寺庙,又像一座巨大的阶梯状金字塔般陪衬着太阳,在橘红色的天空中傲然挺立。

天终于完全亮了,我在塔顶行走着,观察着周围的一切,特别是那几座超大型的寺庙。

在太阳的方向是小山般的达玛扬基寺(Dhammayangyi),在达玛扬基更远方的东偏北位置,还有一座高耸寺庙叫苏拉玛尼(Sulamani),除了像达玛扬基那样有庞大的金字塔般的基座之外,还有一个高耸的塔楼,如同一把匕首刺向天空。

在瑞山都的北方有两座大塔,一座叫作阿难陀(Ananda),阿难陀的形状很像苏拉玛尼,但是更加壮观,带着金色的顶部。阿难陀的西面则是最高的他冰瑜了,他冰瑜的形状非常现代,仿佛是有了钢筋水泥之后建造的,但它已经存在了近千年。

他冰瑜的远方则是一片现代人修建的仿宫廷建筑,那儿曾经是古代蒲甘的王宫区。依照传统,只有佛寺是用石头或者砖建造的,古代王宫由于是木头结构,都已经无存了。有的人认为重建的王宫显得和古代建筑不搭调,但从瑞山都塔上望下去,还是显得很壮观。

在瑞山都的西面日落方向,则是另一座著名的塔——明噶拉塔(Mingalazedi),这座塔已经接近于伊洛瓦底江水边了。

在南方,还有无数的佛塔耸立着,由于是早晨,雾气还没有完全散开,以至于南方的塔都仿佛在云上飘荡着。

在这片红色的土地上,无数的小塔分布在大塔之间,由于干旱,不多的树木星星点点地分布在众多的塔群之中,给人一种荒凉的景象。如果不是一条条人踩出来的小径,也许会有人以为自己到了一个古代的遗迹,已经没有人居住了。

平原四周则是一连串的山脉,起伏的山峦围绕着这个世界奇迹,并保佑它存在了近千年。1975年,一场里氏6.5级的地震袭击了蒲甘,许多建筑受到了破坏,人们担心这片遗址还能保存多久。但随后展开的抢修工作却减少了人们的担心,到如今,只有少数的小塔还保留着地震的痕迹,但大部分塔都已经恢复如常。

当缅族人在蒲甘定居之后,公元1044年,缅人历史上的第一位著名国王出现了。他叫阿奴律陀(Anawrahta),正是他统一了缅甸的大部分地区,并将外围的阿拉干地区和下缅甸的孟族居住区也收入了版图。不仅如此,他还进攻了柬埔寨的吴哥帝国,阻止了吴哥的西进,并趁势将泰国的大部分地区收入囊中。当骠人的政权衰落之时,在缅甸南部(也就是下缅甸)属于孟人的直通王国又开始复兴,并成为一方的霸主。然而,这个时期也恰好是吴哥帝国西进的时代,强大的吴哥帝国将泰国境内的孟人政权一一击败,使得下缅甸的孟人王国也出现了混乱,阿奴律陀借此机会不仅征服了直通,还将吴哥王朝赶回了东部,从而成为与吴哥并立的霸权。

两个东南亚历史上最伟大的帝国相遇了,一个拥有着吴哥奇迹,另一个拥有蒲甘天堂,更何况,两个帝国都处于上升时期,都在进行着大规模的建设。

缅甸人对阿奴律陀充满感激,还在于他正式将小乘佛教(或许,我们更应该把小乘佛教称为上座部佛教,或者南传佛教)引入了缅人的国家。在并吞了直通之后,阿奴律陀将直通王国的佛经和圣物统统运往了北方,间接地传播了小乘佛教信仰。在此之前,缅人虽然已经有了佛教信仰,但信奉的大多数是阿利教,阿利教属于佛教的一个分支,兼有大乘和密教的特色。阿奴律陀虽然没有明确确立小乘佛教的地位,但直通对于小乘的信仰使得缅人在未来做出了选择。

在印度佛教历史上,也曾经出现过类似于基督教发展史的变化。最初,人们选择佛教不是为了拯救世界,而是为了拯救自己,他们把修炼看成是一种自我救赎的方法,希望通过修炼达到涅槃的境地,也就是跳出生死轮回,达到永恒的境界。

但随着佛教地位的上升,许多僧侣已经不满足于救赎自己,还想去救赎别人,于是,佛教也就走到了大乘阶段。大乘佛教的信徒相信只有自己的学说才可以经世济民,是集学说之大成者,所以把自己称作大乘,而把原来只顾自己修炼的佛教叫作小乘。

在大乘和小乘分裂的同时,另一个支系也在形成,那就是密教体系,所谓的金刚乘。在佛教的初始,人们往往认为修炼是一个逐步的过程,任何人通过艰苦的修炼都可以达到涅槃的圣境。即便人们这辈子没有通过修炼达到涅槃,他的修行也会随着灵魂被带入下一个轮回中,并累世积累下来,直到修行圆满。我在泰国的寺庙中住过几天,泰国的佛教属于小乘,在讲解修行时仍然采用这种方法。

但随着人们偷懒思想的泛起,人们开始相信,有慧根的人可以通过顿悟直接得道,而不再需要苦苦的修炼,这种顿悟就是所谓的方便道。再发展到后来,又有人开始相信,通过灌顶等手段,师傅可以把自己的修行和认识传递给徒弟,帮助徒弟“开窍”。在佛教的初始阶段,师傅的作用严格限制在帮助徒弟进行思考上,至于修行是否成功,要看徒弟的努力,但随着密教的普及,师傅已经从辅导作用变成了决定性作用,所谓方便道也成了人人向往的捷径。

小乘佛教又自称为上座部佛教,它的传播从印度北部开始,逐渐向南进入了南印,再进入岛国斯里兰卡,最后通过斯里兰卡进入东南亚,因此也被称作南传佛教。

大乘佛教的传播路径大都通过中亚地区进入了中国,并传向日本、朝鲜等地。

至于密宗则大都集中在印度本部和西藏境内。西藏的佛教既是大乘,也包括密宗。

对于宗教,我更希望将其定位在个人的信仰和体验上,所以,我更欣赏上座部的简朴和谦逊。

当我站在瑞山都上欣赏蒲甘的全景时,还没有意识到这里是和阿奴律陀王最为接近的地方。蒲甘的大规模建设是从阿奴律陀开始的,而蒲甘首座著名的佛塔就是我脚下的瑞山都塔。

瑞山都塔形象修长,规模上不算最宏大的,却是最美的塔之一。与我在卑谬看到的那些怪模怪样的佛塔相比,瑞山都塔显得高贵和典雅,说明从骠人过渡到缅人的时期,建塔技术已经有了飞速的发展。

阿奴律陀死后,他的儿子继承了王位,然而南部(下缅甸)的叛乱随之而起,新王在镇压叛乱的时候被叛军所俘,成为一个过渡性的人物。一个叫作江喜陀(Kyanzittha)的人(可能也是阿奴律陀的儿子之一)在新王被俘后登上了王位,并迅速恢复了缅甸的统一和安宁。他成为缅人帝国第二位著名的国王,也是蒲甘城市发展的推动者,同时还是缅甸上座部佛教信仰的里程碑式人物。

在上座部佛教历史上,印度次大陆东南方的小岛斯里兰卡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地方。这里在历史上曾经和次大陆相连接,随着海水的上涨,那段连接两岸的大陆桥(印度人称它为罗摩桥)沉入了水底,斯里兰卡成了岛国。

在印度的佛教趋于衰落之时,是斯里兰卡继承了印度的佛教传统,并保存了大量的佛教经典。东南亚的佛教兴起之时,由于缺乏佛经,人们纷纷从斯里兰卡引进经书,促成了东南亚佛教的发展。由于佛教南传的时间较早,当时大乘佛教还没有产生,使得斯里兰卡有着几乎原汁原味的佛教传统,也使得东南亚的佛教大都出自上座部。

缅甸土地上的佛教最初是直接从印度北部传过来的,另外还有一部分是从中国舶来,这两个地方都已经成了大乘佛教的中心,因此缅甸的佛教最初是一个大乘和密教的混合体,直到江喜陀时代才最终确定了小乘的地位。

江喜陀时代恰好是印度南部的朱罗王朝(注辇)最强大的时期,朱罗的君主们调集大军入侵斯里兰卡,统治了这个岛国半个多世纪。由于朱罗王朝的国教是印度教,经过50年的同化后,斯里兰卡的佛教传统遭到了极大的破坏。

江喜陀帮助斯里兰卡王恢复了国家,发现斯里兰卡佛教传统近乎中断,于是派出僧侣去帮助斯里兰卡恢复佛教传统,这些僧侣发现,虽然岛国的佛教仪轨丢了,但典籍仍然存在,他们如获至宝般从斯里兰卡搜集着佛经,将大量的文献传回了缅甸。缅甸逐渐取代了斯里兰卡成为上座部佛教的中心,而蒲甘就是这个中心的中心、皇冠上的明珠。

蒲甘的大规模建设也是在江喜陀时代开始的,多如牛毛的佛寺遍布在河边的平原之上,将整座城市打扮得如同神话般美丽。

蒲甘的建设还间接促进了缅族和孟族的民族和解。由于缅族来自北方的山区,不管是技术还是艺术都暂时无法和文明更加发达的孟族相媲美,当江喜陀开始大规模建设的时候,就发现必须使用那些孟族的能工巧匠。阿奴律陀王虽然统一了缅甸,却没有办法将两个民族融合起来,江喜陀则更加自觉地采取了宽容孟族的方法。

大量的工匠从南部北上去建设新的都城、新的佛寺,他们的创造力被最大限度地调动了起来,以至于整个蒲甘如果说是缅族的城市,不如说是孟族的。

在江喜陀时期所有的杰作中,美丽的阿难陀寺有着重要的地位。这座寺庙还有个来历,在几千公里外的印度东部,有一个叫作奥里萨(Orissa)的邦,在奥里萨的首府,有一个叫作乌达雅吉里(Udayagiri)的地方,那儿有两座并肩的小山头,分别叫作乌达雅吉里和坎达吉里,在小山上分布着诸多的石窟,这些石窟至今仍然存在,是早期印度佛教流传至今的瑰宝。几位从印度来的人把乌达雅吉里洞窟的美丽和豪华传达给了江喜陀,气盛的君主决定在自己的首都创造一座类似的佛寺,将其表现得更加完美和虔诚,阿难陀寺就这样诞生了。

如今的乌达雅吉里仍然耸立在印度,那些美丽的石窟依然存在,但在岁月的侵蚀下已经显得残破和寒酸,许多石窟的雕刻已经无存,有的被腐蚀得面目全非。但蒲甘的阿难陀寺仍然雄踞在平原上傲视着周围的小塔。

江喜陀建造的另一座塔是著名的瑞喜宫塔(Shwezigon)。

由于蒲甘的塔实在太多,许多塔都是雷同的,比如,阿难陀与苏拉玛尼很相似,和明噶拉塔相似的更多,但和瑞喜宫类似的,却一座都没有,它是独一无二的。圆柱形的塔身上贴着金,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耀眼的光。

江喜陀死后,蒲甘王国继续繁荣着。江喜陀的外孙、阿隆悉都王即位后,建立了蒲甘最高的他冰瑜塔,以及在他冰瑜塔北面的瑞姑塔(Shwegugyi)。阿隆悉都与前几位国王不同,他的抱负不是武功,而是文治以及对众生的虔诚。蒲甘王国到了阿隆悉都时期,已经进入了全盛期,武力已经成了第二位的选择,国王渴求的是繁荣与和平,于是他大兴土木来展示帝国的强盛。在瑞姑塔上,这位虔诚的国王刻下了一首颂词,这首颂词可以看作一个佛教国王最完美的理想:

我将建造一道大堤,

穿过那生死轮回的长河,

让众生迅速渡过,

以达到幸福之都。

我自己也将渡到彼岸,

并将沉溺者也带过此河……

啊,我已克制了自己,

将使任性的人也能克己,

我自己得到安乐,

将使胆怯的人得到慰藉;

我自己已被唤醒,

将唤醒别的沉睡的人;

我自己已做到冷静,

将使内心焦灼的人也变得冷静;

我已得到解放,

要解除被束缚者的桎梏。

我自身安静,

并将在美善的教旨指引下,

使人间憎恨归于平息。

阿隆悉都死后,蒲甘的繁荣仍然在继续,那个金字塔般的建筑达玛扬基在他死后两代短命国王时期建造起来,接着是苏拉玛尼。建筑群从最初的旧蒲甘区域向着整个平原扩展,不仅仅是国王建造佛塔,就连大臣们、普通人也开始大兴土木,他们建不了那种集全国之力才能做到的大塔,就建造小型和中型的佛塔,一阵风潮过后,蒲甘平原上已经有了几千座佛塔。

当存在200多年的蒲甘王朝过去后,人们才意识到自己创造了什么样的奇迹。此后,蒲甘城成了缅甸永恒的首都,虽然以后缅甸的首都经过多次搬迁,曼德勒、东吁、勃固、仰光、内比都,但人们心中永恒的首都只有一个:蒲甘。那些寺庙也屡经修缮,至今大部分还耸立在平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