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若毅同学,随便坐哈。
爸爸笑得毫无防备,尾巴状的脚一甩一甩,唐若毅露出了崩溃的表情。
你爸爸到底是什么!唐若毅脸色铁青。
这个问题真好,我自己也答不上来,当事人自己还在那里傻笑、神态自若,我把唐若毅拉到角落,严肃地看着他,他显然也被我吓到了。在他眼里,爸爸是个怪物,而我,是怪物的女儿。
听着,不准把看到的说出去!
他眼神缥缈。
如果我发现别人知道,那我也把小学的事说出去。那天的报纸我还留着呢。看什么看,你不想保持你那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形象了么?
他剧烈摇头。想保持,想保持。
很好,我点了点头,粗鲁地把他丢到了门外,唐若毅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乖乖回家了。我转身打量变回正常体型的爸爸,除了生气,更产生了一种恐惧。
爸爸,那个尾巴是怎么回事?
爸爸,你究竟是什么?
爸爸,你为什么和我们不一样?
无论哪个问题我都想知道,但是我没有勇气问出口,这一切好像一个薄薄的气球,充盈但是危险。
他忽然从浴缸里跳起来,大叫,我忘记家长会时间了!然后开始整理行装,理所应当地擦拭着脚上的鳞片。
忘记就忘记吧,我叹气。
脑子里都是的是他被晒成鱼干当作展品放在博物馆里的样子。
爸爸脸上的笑容,泛起皱纹,陌生而熟悉。
我想起我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到爸爸,妈妈离开我以后,一双优雅的手牵起了我,他代替了她来到我的生活,我和他一起不远千里来到这座小小的城市,妈妈的故乡。我们试图寻找关于妈妈的所有痕迹,但是她已经离我们远去,岁岁年年,不可救药。
我们能做的,只是静静在这里,怀念关于她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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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准让任何人看到你的鳞片!
为了提醒他和我们都不一样,我给他提出了一系列警告。爸爸点点头,结果第二天还是穿着人字拖浩浩荡荡地去鱼塘工作。
不守约,不给你做饭!
我丢下书包,翻出厚厚的试卷,托他的福,我也必须和别人一样为了高考啃掉这些卷子,爸爸软啪啪地摊在沙发上,肚子发出一阵阵咕噜声,他用眼神传达给我。
静静,爸爸好饿。
饿死活该。
我说到做到,扭转头去,不多看他一眼。
经过折翻折磨,即使是夏天,爸爸在鱼塘也穿着密不透风的运动鞋。我希望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爸爸穿着运动鞋走路,越来越别扭。我想,应该只是错觉。
现在已经六月。我笑着对爸爸说,高考结束以后我们父女就一起去海边玩,那里会有很多很多的鱼,就像小时候爸爸给我讲的那些故事。
我们不要再在这里永无休止地等妈妈了,我大学的志愿不会再填妈妈的母校。我要带着爸爸离开千阳市,去一个有真正人鱼的城市,我相信,有那样一个地方。
只等高考结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傻傻地点点头,睡意朦胧地说好,然后沉沉倒在沙发上。
我觉得气氛有些微妙,平时的爸爸总是充满活力,这时候我看到破旧的运动鞋里钻出几个光点,它们零碎地拼接成一些花样,然后消失在空气里。
我脱掉爸爸的鞋子,他脚上的鳞片已经结成了块,丑陋地混合在一起,它们急于变成一条尾巴,但是我阻止了他们的成长。
爸爸,你的脚怎么了?
我终于问出了口,但是爸爸始终没有回答,他惯性地为自己套上运动鞋。
他说,这样别人就看不见这些鳞片了,这样别人不会为难青静了。
那是小学时候老师责备爸爸的话,他至今记得。老师说,青先生,你这样子会让青静很为难。然后爸爸不好意思地底下了头。
其实,我没有觉得为难。
我看着那些老死的鳞片浑身发麻,最后拨通了唯一可以求助的电话。
唐若毅来的时候特别镇定,他帮我把爸爸抬到车上,一路风景暗淡,我们来到了很窄很窄的海岸,前方是起伏的泡沫,前方的前方是未知的蔚蓝。
我早就知道了,唐若毅说。就在小学我们落水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件事。
什么事?我问。
青静,你爸爸是鱼。那天是他救了我们。
我不说话。
鱼是离不开水的,他应该活在海洋里。
我依旧不说话。但是我知道唐若毅说的句句属实。前面的海浪一望无际,爸爸的脚浸泡在水里,一下子恢复了那样绚烂的色彩,美丽的尾巴随着细微的日光渐渐成型。
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绚丽的鱼,它浑身包裹着金色的鳞片,然后随着波浪,迅速活动起来。爸爸没事了,他恢复了元气,徜徉海洋,渐行渐远。
七岁的那年我和妈妈遇到了海难,一船人除了我以外无一幸免,失去了妈妈的我在海滩上哭了一夜又一夜,最后沉沉入眠。睡梦中有一双优雅的手牵起了我,他问我想要什么。
我别过头,说,我只想静静在这里,等妈妈回来。
你妈妈回不来了,要不,我做你妈妈好不好?
你是男的。我厥起嘴。
那,我做你爸爸好不好?代替妈妈,把静静抚养成人。
他叫我静静,带着灿烂的暖意,我伸出小指,钩住他的,然后用稚嫩的童声呼唤他,爸爸。
我的爸爸,一开始,并不是我的爸爸。
唐若毅站在我身边,我们看着海浪一波随着一波,仿佛是冗长的生命。我今年刚满十八岁,如与他约定的,他将我抚养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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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非人的高考结束,我顺利地进入了我第一志愿的学校,那是一所偏远的学校,靠近海洋,四季如春。唐若毅也和我去了同一所学校,他说他不会把秘密说出去,让我监督他。
唐若毅,真的是个傻瓜。
爸爸离开以后,我得到了整个鱼塘,常来鱼塘的叔叔们早就帮我安排好了大学该准备的东西,他们说,那是爸爸嘱咐他们的。
静静爸爸去那里了?
每天都有人这么问我,我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我爸爸去了远洋,那里深不见底。江河湖海都是一体,我相信人鱼王子应该是无处不在的。
六月七日,晴。
高考结束。
七月十四日,阴有小雨。
收到录取通知。
七月十八日,大雨。
我和唐若毅骑车经过学校附近的海岸,暴雨里,唐若毅忽然手舞足蹈,撞上了我的车,我沿着他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在他的错愕表情里,我找到了自己夸张到不像话的笑容。
那天,我在日记里这么写:七月十八日,有鱼。
苜蓿岛访客
我一个人坐在南行的列车里,看它跨越碧蓝的海湾,轮子们游走在闪烁的水面上,远处的海岛缓缓后退着,让我感觉不到列车应该有的速度。
窗外的群岛拥有千奇百怪的形状,昏黄色色彩,宝蓝色的金属栏杆遮挡住了一些风景,它们靡丽,并且绚烂。天色渐渐暗淡,我窝在中间的夹层,四周传来高低起伏的鼾声,我用被子遮住脑袋,脑子里是明天的阳光。
这场旅程源自一封信。
信的内容简单到可怕,寄信人的名字很诡异。
他叫微阳。
微阳说我遗憾留在了他那里,让我带着信去找他。
说是去找他却没有给我地址。唯一的线索是邮戳,它刻着南方某个小岛的名字——苜蓿岛。在我单薄的知识库里,苜蓿岛是爱尔兰的一个节日。它以白苜蓿草为象征,也许这是和那个小岛唯一的逻辑联系。
这可能是某个旅行奸商的阴谋,或者是无聊人士的恶作剧,但我还是坚持来了,不顾哥哥的反对。我确实有遗憾,我想知道这个微阳将如何弥补我的遗憾。
十年间全国数学比赛的一共十八场,我赢了十七场。
赢了我的人叫周非奇,我只见过他一面,我讨厌他。
可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这是我永远弥补不了的遗憾。
“小妹妹,你也去苜蓿岛?”
风吹过纱帘,盖住了对面男子清秀的脸,他的声音很小,脸色也很苍白,比久病成疾的老人好不了多少。也许是因为光线的关系,整个车厢的人的肤色都格外苍白,仿佛城河里那些泛着浅蓝的月光石。
这里只有一条水上通道,一列火车,前方只有一个站,怎么会有第二种可能性?
面对他白痴的问题,我还是笑着点头。他叫萧雨,这是他第二次去苜蓿岛,但似乎并不喜欢那里。
“苜蓿岛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问。
他没有回答。面对我的提问,忽然,露出了不屑的笑容。
他就像这个岛一样费解,而我,对两者都一无所知。我本能地观察着,发现了他手上独特的黑色骨蝶纹身,与自己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那蝴蝶很美,轻易吞噬人的心灵,他不像是为了追求时尚而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迹的男子,也许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吧,就像我手上的黑曜石手链一样。
我并没有细问,海风把我吹得有些晕眩。
一下船,才知道苜蓿岛并不小,港口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人,五彩缤纷的建筑物带着些许拜占庭的艳丽风格,流光穿越城堡的围墙,鹅卵石散发着鲜花的香气,与其说它是一个岛,它更像一个巨大的主题公园,这里也不像普通的南方小岛,气温很低,空气里充斥着一种奇特的香味。
我们在一家地方菜馆填饱了肚子,食物很朴素,没有荤腥。但是很有趣,无论是什么都被做成苜蓿的形状,三份心状的模具定形之后,拼凑在一起。
码头小镇的中心有一座巨大的喷泉,那里集聚了很多市民,走近才知道是有人在演说。
演说者神情亢奋地描绘着一些美好的画面,那些被宗教色彩渲染着的华美故事让所有市民都激动了,他们原本就苍白的脸居然红润了起来,我看到了一幅历史课本中大跃进时期的画面。
他口沫横飞中寻找重点,是所谓的“来世”。
一些概念词穿越脑海,让我有些反感地摇摇头。那个演说者光辉的形象在我眼中渐渐微缩成了一个神棍,甚至是邪教徒。
“你相信来世吗?”
我拉了拉萧雨的衣角,他忽然露出了非常难堪的神色。
不光是他,那演说家也停止了他的激情,四周投来了异样的眼光,带着怀疑、不可思议,似乎有谁亵渎了他们的神灵。
阳光打在我们身上,暖意却不足以抵消冰冷的目光。我不禁去打量自己的衣着,它们安静地覆盖着我的躯体,也没有任何不雅,那么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阳光是白色的,忽然我觉得脚下的颜色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脑袋里浮过老人们的话。
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后悔踏上这条旅途。
我看着萧雨,他很平静。
可我很怕。
没经过他的同意,我抓起了他的手飞快离开了喷泉。当时,我只是觉得自己在飞驰,不久,身后传来骚动的声音,年轻的人们争执不下,但是我们谁都没有回头。呼喊着奇怪的口号,凌乱的脚步,有人正追赶着我们,我的腿似乎不是我自己的,它们飞快地越过城市的七彩地砖、沾露的草坪。脑子里乱哄哄的一团,脑浆几乎要流出来。
“萧雨你看到了吗?”
我们喘着粗气,在一片荒原上停了下来,已经没有人跟在我们后面了,可是恐惧依然没有消失。萧雨无力地散在地上,甚至没有问我为什么要跑。我用十二万分惊恐的眼神看着他,他却依然不为所动。
“你看到了吗?”我又问了一遍。
“看到什么?”他淡淡地反问,依旧粗声呼吸着。
“那些人都没有影子!”我几乎是尖叫的,好像生吞了一只老鼠。那些没有影子的人疯狂地追赶着我们,这根本就是电影里才有的荒诞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