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而他们急于上船,自然没有准备什么肉笼。大家面面相觑,口水滑入咽喉的声音此起彼伏。
远眺去,河上的生物已经蠢蠢欲动,碧绿的泡沫泛着浓郁的异味。
“现在,我要你来选。谁去祭那穆罗恶蛤,是你自己跳下去,还是灭翎?”皇雪飞这个提议听来是好笑的,虞翡翠是怎么样的人,她心里没有皇灭翎,这点就算是御蝶香都能看出来。
“枉灭翎还叫你声叔!你这人怎么没心没肺的!身边这么多人,扔谁不好啊!”御蝶香虽然不能动,可嘴巴还是不饶人。身边的人转向她,其中起了杀心的同志不占少数。其实扔谁都不好,人家也是爹生娘养的,如果她真仗义,就该自己跳一个。她想到这儿,腌了。
眼看穆罗恶蛤已经露出了大半个头,人人手中都沁出了汗。
他的提议听起来是好笑的,其实呢?
虞翡翠想要他和皇灭翎自相残杀,可现在皇灭翎成了虞翡翠一边的人,轮到他们互相残杀,而真正的生杀大计又掌握在皇雪飞的手上。
若她跳了,那是她自己跳的,不关皇雪飞的事,而灭翎,注定成为皇鹰傀儡。
若把灭翎踹下去,皇雪飞再用报仇的名义诛杀她,她也活不成。
你说他好笑,其实他卑鄙。
“翎儿,你别怕,很快就不痛了。”虞翡翠温柔地笑着,蹲下抚摸着他的额发。皇灭翎听话地点点头。
“完了完了,少主要被她扔下去了。”士兵甲已经暗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恨,碎碎念起来。
“这是青春的不归路。”士兵乙总结。
“你们快看!”士兵丙忽然很激动。
只见她抚摸完了,缓步走上船头,朝着穆罗恶蛤的方向,鞠了三个躬,伸开双臂环抱夕阳。这不是第七套广播体操,这是祭前的礼仪。
“穆罗恶蛤,穆罗咎琊裟喇。”这不是乱码,是咒语。
皇雪飞不可思议地凝视着东风中的身姿,不管他多么凶神恶煞,眼睛瞪再大也没有用,她清楚知道:皇雪飞杀不了她。四年前是,现在也是,将来也不会改变,就像手心的掌纹,一条线捆绑你一生。
“翡翠,你为了救灭翎竟连死都不怕了?”他上前一步,挽住她的青纱,穆罗恶蛤已经觉醒,它睁开了青绿的眼睛,凝视着自己的祭品,还有几寸它就要横空出世。到时候,天河里的所有生灵都要遭殃。
“我还能救你,不是吗?”她把一只脚跨进了冰冷的空气,好像一瞬间,就把三世的缱绻化作冰霜,沉到河底。
皇雪飞的脑海一片空白,虞翡翠的话让他混乱。
穆罗恶蛤张开大嘴,迫不及待,水面上升了三分,又缓缓低沉下去。
“不!”
这一声以后,惊涛骇浪退散,墨绿色泡沫还在苟延残喘,仿佛是不舍人间的美餐,穆罗恶蛤渐行渐远,很快只留下一个凹凸不平的额头在地平线的彼端若隐若现。
“灭翎!”御蝶香咆哮着劈开了锁链,谁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克服巨灵锁的,等他们回过神来,巨灵锁已经变成了废铁,丢了一地。
“蝶香郡主,你不要做傻事!”她耗尽了精力,被人拦在船栏前,任她再怎么哭闹,也无济于事。
皇雪飞在最后一刻,把虞翡翠拉在怀里,就像她预期的一样。
唯一跳出她预测的,只有皇灭翎。皇雪飞对他心脏的束缚应当强大到让他无法移动,为什么他能在瞬间挣破颈环的强压,纵身跃入穆罗恶蛤的大嘴。
那颈环……莫非是盗版的?
“这样,我在你心里会不会变得比较重要?圣主。”泛滥的河水发出幽怨的哀鸣。她靠在皇雪飞身上,的目光冷冽没有焦点,嘴唇是雪一样的白。前方有无数光点,太多了,茫茫一片。
穆罗恶蛤不再出现,证明皇灭翎真的死了。南去的大船上变得格外冷寂,死亡并没有让世界安静,让它安静下来的,是恐惧的心。虞翡翠被人厌恶地凝视着,就像御天傲说的那样,这个女人活着是祸害,死了她便要全天下为她陪葬,所以,她不能死,也不会死。皇雪飞微微战栗,厌恶地把她推开。手上已经沾满了虞翡翠的血,怎么擦都擦不掉,他觉得自己无比肮脏。
翡翠从甲板上站起来,她冤魂一般浑身是血,轻微道:“你们都走吧。”这口吻,带着极强的命令色彩。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脸色发青。走,去哪里?滔滔江水,他们早已没有退路。
夕阳西下,最后变成一条细微的线。
南方没有极乐,谁都逃不出这场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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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挥纱巾,船舱的坚硬木板被掀开了大半,并以很快的速度被她抛到空中,然后掉落,溅起巨大的水花。她借桅杆而起,迎风坐在横木上,重复着方才的动作。不一会儿,船体四周就漂满了浮木。
“翎儿走了,你们也走吧。”她指着水中的木片,凝视远方。
“你凭什么命令我们!”士兵甲乙丙连声怒吼,可那怒意立刻被陈卫压制了下去,他上前一步,到了皇雪飞身边,道:“主子,好像有蹊跷。”
“……”
废话当然有蹊跷。皇雪飞不会笨到要陈卫来提醒他,踏上船板的一刹那他就感觉到这船与众不同,只是他不相信那一瞬间的猜测会是真的。天色越来越暗,沉重的颜色让人呼吸困难。虞翡翠静静坐着,桅杆的形状变得怪异起来,和她的飘纱组成了一幅诡异的画面。
“原来,我们都被算计了。”
“下一班船应该很快就会到,你下令吧。”
没有一个人理解他们之间对话的含义,看起来,简直是鸡同鸭讲,但也没有一个人提问。而后,皇雪飞大掌一挥,说了一个“跳”字。依旧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可也没有一个人敢反对,接二连三地跳下了河。很快,木板就变成了简易的救生筏,大船则变得空荡荡的。
“你怎么不跳?”
“我和他不一样,我不会丢下你。”皇雪飞特地强调了他和某人的不同,但是虞翡翠并没有为此感到一丝丝宽慰,至少在皇灭翎死后的一个月里,她的情绪都会保持在一个固定高度,不再起伏了。
人的感情很脆弱,女人更甚。
那么男人呢?男人的感情也很脆弱,但与女人不同。那种脆弱会导致他们的恐惧,恐惧又导致什么呢?
恐惧导致攻击。
需要实例说明的话,那就是御天傲。他说过:“这里是御龙国境,不是圣都,每个人都要听命于我,你也不例外。”虞翡翠怎么可能听命于他,所以她要受处罚。当然,他不是小孩子气的男人,这不光是惩罚。虞翡翠要走,皇雪飞一定会去拦截,且不管谁胜谁负,或是握手言和,如果船行江上,忽然爆炸,那一切就都结束了。
“如果我们都被炸死,他就能一统天下了。”皇雪飞踩踩甲板,发出不寻常的怪声,那是船体内部已经开始发热的缘故。御天傲的设计不是将炸药放在船内,而是让整个船都成为炸药,除了被她拆除的那些表面木板,这条船的其余都是用火焰树木为材料的,木材间摩擦到一定的时间,就会自动爆炸。御天傲安排得太周密,直到灭翎纵身入河的时候,她才发现他脚下怪异的火花。
“你分析得很对,所以我们不能都死了。”
“死一个也不行。”
这时候虞翡翠已经从桅杆下来,船上只有她和皇雪飞两个人。风很高很静,他们互相望着,可以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皇雪飞回忆说:那样的宁静,在之后的岁月里不再出现。
虞翡翠朝他走来,把一颗碧绿的玛瑙放到他的掌心,那是皇鹰族的传世之宝。她知道这玛瑙的传奇之时,它已经在她囊中了,莫名其妙的。她想把它还给皇鹰国主,于是就遇见了皇雪飞,只是十年了,现在才想到要物归原主。皇雪飞接过玛瑙,思绪又停了一拍。
“皇雪飞我不想走,翎儿死了。”她说。
“你……爱上了灭翎?”
她叹气摇头,爱是强烈的,可最强烈的,往往不是爱。忽然她感觉手被紧紧抓住,回头撞上了皇雪飞稚气未脱的一张脸,好像是十年前的一瞬间,化作了永恒。
“你逃不掉了,虞翡翠。”皇雪飞说,“御天傲也好,灭翎也好,他们都得不到你。”
“可你我都死了,得到与否,还那么重要吗?”虞翡翠不禁冷笑,自嘲,尔虞我诈、阴谋算计,走到这一步却被灭翎绊住手脚。不过,什么都是假的,她累了才是真的。
船舱开始发出微弱的爆破声,接着仿佛从地幔延伸的热气包围了整个船身,死亡,来了。皇雪飞用另一只手抚摸她左脸的凤凰,那只凤凰似乎在哀鸣,大业未成身先死。
手被他牵着,已经无法分开,也许这样结束才是轻松的。
“御天傲要天下,就给他一个天下……”皇雪飞俯下身子,用力拥抱住柔弱的身躯,她总是表里不一,“让他除了天下,一无所有。”
“天下啊……”虞翡翠叹气。
怪异的声音越来越响,然后剧烈的震动、强大的爆破声、蘑菇状烟云形成,河上燃起了一片火海。木筏上的将士们看得目瞪口呆,下一刻,肃然起敬。
在大爆炸的最后一秒,火光潋滟,最后一眼,他看到巨大的翅膀半透明着,灵力的光芒照耀万物。翡翠手的温度渐渐消失,最后,被一个织锦的感觉代替,还是两朵梅花,平淡地点缀在袋上。
昏黄中,一条龙君临大地,来取他想要的。原来这一切都是早就算计好的,一船的人命都只是他一个筹码。
御天傲嘴唇永远是冰冷的,她曾经为他的一个吻欣然若喜,可当她再次触碰到的时候,已经麻木了。
“你本就是我御龙族的皇后,西蓦王把你囚在圣都,为的是把你当作他的挡箭牌。”御天傲说破了往事,但已经不能改变任何。如果万事皆有因果,他们走到这一步,也不会是偶然吧?
“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他虽自负,说的却也不错。虞翡翠自认她最初的爱恋确实放在了这个寒冷的男子身上,那种爱慕,是没有负担的。
“御天傲你错了。我的心,已经空了。”
他们互相凝视,没有下话。他把虞翡翠救出来,是出于眷恋,还是残忍,变成了千古难题,也许君王应是这般冷漠。
“御天傲,你这招太阴狠!”御蝶香被侍卫拦住,挣扎着,摔裂了紫烟香炉。宫殿里烟斜雾横,弥漫着一股妖气。
御天傲只瞪她一眼,蝶香便不能再动弹了。这并非法术,却足以摄人心魄,那样的眼神,好像要把天地万物都绞杀殆尽一般。她抬头,看到“御龙天统”四个大字被装裱得珠光宝气,它挂在最显眼的地方,提醒着御龙皇族时时刻刻不能忘记“龙在天,统四方”。
虞翡翠、皇雪飞,都只是这场盛世的点缀。
御天傲离开了宫殿,整个城池被他染上了层霜。
“人不能这样无情!”她抛下这句话,被人押进了深深的地牢,和虞翡翠在一起。因为她犯了一个弥天大错。
她救了皇雪飞。
皇雪飞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在飞,天空很近,快要把自己吞噬。后来才知道不是他在飞,在飞的人是——御蝶香。御龙皇族的人能飞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她居然会救他。
皇灭翎已经死了,她不能眼看着他叔叔也死在同一片江上。皇灭翎虽然叛逆,可他对皇鹰家的忠臣是不会变的,只是他表现的方式不同罢了。
她救他,算是替皇灭翎做的。
皇雪飞回城,打开了虞翡翠离开时留下的锦囊,里面是一道令,统兵令。他看着那世人梦寐以求的手谕,肆笑,又立刻哑然,高大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静谧的夜。
这是一种程度的失败,也是某种程度的成功。御天傲想借虞翡翠铲除皇雪飞,却反被御蝶香干扰。虞翡翠圣都中立军权落到了皇雪飞手中,如此,两族的兵力第一次达到了真正的均衡。如果有一方稍弱,弱者就会迁就强者。战争也会演化为和平。如果势均力敌,彼此就会肆无忌惮。和平也会变成战争。
战乱好比是一条供求曲线。
和平,只是上面少得可怜的平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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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寒刺骨,御龙皇城的地牢里,伶俐的少女空坐着,痴痴望着气窗。皇灭翎好像就在那里,吟唱一曲诗歌:“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她最烦诗歌,听一句就头疼,可是灭翎读的话,哪怕头疼裂了,也无所谓。
别说她傻,人年轻的时候,都是那么傻。
她在地牢里呆了整整一个月,每都想起那首诗,就呆呆看着墙,不哭,也不闹。灭翎在的时候她总是喜怒无常,现在呢?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终于,地牢来了一个女子,她全身披着五色绸缎,上好的衣物华贵中带着骄傲。若非她脸上那只憔悴的凤凰,她怕是永远不会认出她来。但是蝶香依旧不看她,顾自念叨那首诗:“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蝶香,你还好吗?”她问。
“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御翡翠。”她没有叫错,虞翡翠本来并不叫虞翡翠,她是御龙族遗失在毒蝎谷的皇后人选,她脸上的凤凰记是最好的证明。只是西蓦王把她带走了,掩人耳目换了她的姓,从此,烈火的轮回被改变了轨道。
蝶香记忆里,那只凤凰不是吉祥,是杀害灭翎的元凶。
“可惜,不能如你所愿了。”牢门被监守打开,她径直走进去,在她旁边坐下,蝶香原本遏制不住的杀念却在那一瞬烟消云散。她看见虞翡翠华贵衣物掩盖下沉重的枷锁,这所有的一切,终于归于明朗。她把兵权交给皇鹰国主,公然与御天傲作对,御龙不会容她。
都是报应。蝶香收起武器转过头,又开始念自己的诗。
那年初春,虞翡翠被囚。
每个人都猜测皇鹰国主会前来营救,可那猜测仅仅只是猜测。事实是:接下来的五年里,皇鹰、御龙相安无事,共创平和。然后关于她的故事渐渐被人遗忘。圣主、魔女都好像是发生在上个纪元的故事。
“没人会来救你的。”御蝶香又一次重复。
地牢的阴寒让她身体不适,这些年她的动作都变得很僵硬,御蝶香卸了那些恩怨,每朝为她用热水擦试身体,如果不这样做,她可能一整天都无法动弹。她最近发现,虞翡翠的凤凰胎记不光是在左脸,左肩、背部都有蔓延。许是她眼花,那只凤凰每天都有成长,正从几个零碎的图案,变成一幅完整的躯体。她不敢多看,怕被那妖艳的翠绿吸引到魔境去。
“他来了。”虞翡翠说完,御蝶香的手不禁微微颤抖,然后用力丢掉毛巾,劈门出去。牢门从来关不住她,只是她无处可去罢了。
御天傲不时会来看他,告诉她,外面是如何国泰民安、国富民强。然后静静坐在她身边,和她谈起往事。他不能放她出去,但是这样的关系也不见得是件坏事。他告诉她,脸上的凤凰印记并不是灭世的诅咒,那是御龙皇后独有的标记,并把一枚琉璃指环戴在她手上,五彩琉璃上,有一条翠凤展翅翱翔。
燃一场焚世烈焰,一切归零。你是火源,所以你时刻要承受烈火焚身之苦,离它越近,你承受得越重,承天下之荣,承天下之苦。不应觉得痛苦,这是无限荣耀。
要有一场盛世,统天下,聚四方……但这一切,都是假的。
“翡翠,我最后再问一遍,可愿做我的皇后?”他目光真挚,一如年少。
“不。”
旧历一百四十二年,御龙国主御天傲终于迎娶皇后。那是一个极其清秀的女子,总画着柳叶弯眉,名字,叫御烟罗。新皇后不负众望,母仪天下,同时御龙的势力又一步得到扩张,而皇鹰,在得到兵权后长期蛰伏,似乎与这场渊源彻底撇清了关系。按照说法,如今御龙是独霸天下的局面。
“只差一步,天下就是我囊中之物了。”御天傲挽起她的长发,而它们似水一般,瞬间从指尖流逝。
他的意思是:最终的赢家,只能是他。
“御天傲,你看得太浅。”
虞翡翠在地牢中,听御天傲说着外面发生的事情,出于皇家的威信,他始终没能放她出去,近些年,连御蝶香也走了,冷冷的牢里,充满着腐朽的味道。御天傲来得少了,偶尔她会替他解忧,也会为他指点江山、出谋划策,就像被他囚禁的军师,可关系也只能到此。
“穆罗恶蛤的尸体?”她忽然被自己惊讶的呼吼吓到。
天河岸出现了穆罗恶蛤的尸体!她仿佛听到了天籁之声,御天傲不明白她高兴的缘由,就在此刻,头顶山发出爆裂的声响,然后火色蔓延了整个都市。他们在地牢里,眼看着一切的发生。
“虞翡翠……你!”他怒目而视身边的憔悴女子,现如今,她已经展露了桃花色的笑容。
御龙皇城忽然起了大火,烈焰中一个雅致的男子悠然显现。人人跪拜,唤他“圣主”,他是皇鹰国主,又是紫晶城城主,史上唯一一个打破四方界限的男人。御天傲的故事里没有这号人物,因为他的崛起是在一夜之间的。如今,他率领紫晶十万精兵,突袭御龙,手中燃着一簇烈火,是皇鹰族都有的能力。鹰火不灭,万世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