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莎士比亚悲剧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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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哈姆莱特(4)

王后:这是哈姆莱特写给她的吗?

波洛涅斯:好娘娘,等一等,我要老老实实地照原文念:“你可以疑心星星是火把;你可以疑心太阳会移转;你可以疑心真理是谎话;可是我的爱永没有改变。亲爱的奥菲利娅啊!我的诗写得太坏。我决不会用诗句来抒写我的愁怀;可是请你相信我,最好的人儿啊!我最爱的是你。再会!最亲爱的小姐,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永远是属于你的,你的哈姆莱特。”这封信是我女儿出于孝顺之心拿来给我看的;此外,她把他一次次求爱的情形,何时,用何方法,在何地,全都一一讲给我听了。

国王:可是我想知道她对于他的求爱是抱着怎样的态度呢?

波洛涅斯:那陛下又以为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国王:一个忠心正直的人。

波洛涅斯:但愿我能够证明自己我确实是这样一个人。假如我看见这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不瞒陛下说,我在我的女儿没有告诉我以前,其实早就看出来了——假如我早已知道有了这么一回事,却在暗中帮忙玉成他们的好事,又或者故意视若无睹,假作痴聋,一切不闻不问,那时候陛下您的心里又觉得怎样?我的好娘娘,您这位王后陛下的心里又怎样?但是我一点儿也不敢懈怠我应尽的责任,立刻就对我那位小姐说:“哈姆莱特殿下是一位王子,不是你随便可以仰望的;这种事情不能让它继续发展下去。”于是我把她狠狠教训一番,叫她只能深居简出,不要和他见面,更不要接纳他的任何来使,更不要收受他的礼物;她听了这番话,就照我的意思执行起来。说来话短,他再遭到拒绝以后,心里就郁郁不快,于是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身体一天比一天憔悴,精神一天比一天恍惚,这样一步步长此以往发展下去,就慢慢变成现在他这一种为我们大家所悲痛的疯狂。

国王:你想是这个原因吗?

王后:我想这是很可能的。

国王:我们怎么可以进一步试验试验来找出事实的真相呢?

波洛涅斯:您知道,有时候他甚至会接连几个钟头在走廊里踱来踱去。

王后:是的,他真的常常这样踱来踱去。

波洛涅斯:这样吧,乘他踱来踱去时,我让我的女儿去见他,你我躲在帏幕后面注视他们相会时的情形;果真要是他不爱她,他的理智也不是因为恋爱而丧失,那么请不要叫我管理国家的任何政务,派我去做个耕田赶牲口的农夫吧。

国王:我们要试一试。

王后:可是你瞧,这可怜的孩子忧忧愁愁,晃晃悠悠地念着一本书来了。

波洛涅斯:请陛下和娘娘回避一下;让我走上前去招呼他。(国王、王后及侍从等下。)哈姆莱特读书上。

波洛涅斯:啊,恕我冒昧。您好,哈姆莱特殿下?

哈姆莱特:呃,上帝怜悯世人!波洛涅斯:您认识我吗,殿下?

哈姆莱特:认识认识,你是一个卖鱼的贩子。波洛涅斯:我不是,殿下。

哈姆莱特:那么我但愿你是一个和鱼贩子一样的老实人。

波洛涅斯:老实,殿下!

哈姆莱特:嗯,先生;在这世上,一万个人中间只不过才有一个老实人。

波洛涅斯:这句话说得很对,殿下。

哈姆莱特:如果要是太阳能在一条发臭的死狗尸体上孵育蛆虫,因为它是一块可亲吻的臭肉——你有一个女儿吗?

波洛涅斯:我有,殿下。

哈姆莱特:回去告诉她,不要让她在太阳光底下行走;肚子里有学问才是幸福,但并不是像你女儿肚子里竟然会有的那种学问。朋友,留心哪。

波洛涅斯:(旁白)你们瞧见了吧,他念念不忘地提起我的女儿;可是最初他并不认识我,他说我只是一个卖鱼的贩子。我想由此可以判断出,他的疯病已经很深了。说句老实话,我年轻时,曾经为了恋爱也大发其疯,那样子也跟他差不多哩。让我再去对他说话。——您在读些什么,殿下?

哈姆莱特:都是些空话,空话,空话。

波洛涅斯:讲的是什么事,殿下?哈姆莱特:谁同谁的什么事?

波洛涅斯:我是说您读的书里讲到些什么事,殿下。哈姆莱特:一派胡言诽谤,先生;这个专爱讥笑别人的坏蛋在这儿说着,老年人长着满脸灰白的胡须,在他们的脸上布满皱纹,眼睛里粘满了眼屎,头脑却是空空洞洞,两腿摇摇摆摆;这些话,先生,虽然我十分相信,可是照这样不加掩饰地写在书上,总有些有伤厚道;就拿您先生自己来说吧,要是您能够像一只蟹一样向后倒退,那么您应该跟我一样年轻了。

波洛涅斯:(旁白)尽管这些统统是疯话,却有深意在内。——您要走进里边去吗,殿下?小心别让风吹着!

哈姆莱特:走进我的坟墓里去?

波洛涅斯:那可倒真是风吹不着的地方。(旁白)可是他的回答有些时候是那么的深刻!疯狂的人往往能说出理智清醒的人所不能说出来的话。我要马上离开他,立刻就去想方设法让他跟我的女儿见面。——殿下,我要向您告别了。

哈姆莱特:先生,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但愿同时我也能够向我的生命告别,但愿我也能够向我的生命告别,但愿我也能够向我的生命告别。

波洛涅斯:再会,殿下。(欲去。)

哈姆莱特:这些讨厌的老傻瓜!罗森格兰兹:及吉尔登斯吞重上。

波洛涅斯:你们要找哈姆莱特殿下,那儿就是。罗森格兰兹:上帝保佑您,大人!(波洛涅斯下。)吉尔登斯吞:我的尊贵的殿下!

罗森格兰兹:我最亲爱的殿下!哈姆莱特:我的好朋友们!你好,吉尔登斯吞!啊,罗森格兰兹!好孩子们,你们两人可都好?

罗森格兰兹:只不过像一般庸庸碌碌之辈,在这世上消磨时间虚度时光而已。

吉尔登斯吞:无荣无辱便是我们最大的幸福;我们远远高不到命运女神帽子上的钮扣。

哈姆莱特:也低不到她的鞋底吗?罗森格兰兹:正是,殿下。

哈姆莱特:那么你们就是在她的腰上,或是在她的怀抱之中吗?

吉尔登斯说老实话,我们是在她的私处。

哈姆莱特:你说的是在命运身上秘密的那部分吗?啊,对了;她本来其实就是一个娼妓。你们听到关于什么消息没有?

罗森格兰兹:没有,殿下,我们只知道这世界变得越来越老实起来了。

哈姆莱特:那么世界末日真的快到了;但是你们的消息是虚假的。让我再仔细问问你们;我亲爱的好朋友们,你们在命运手里犯下了什么重大案子,她把你们扭送到这儿牢狱里来了?

古尔登斯吞牢狱,殿下!

哈姆莱特:是的,丹麦是一所牢狱。罗森格兰兹:如您这么说,那么世界也是一所牢狱。哈姆莱特:是的,一所很大的牢狱,里面有许多监房、囚室、地牢;其中丹麦是最坏的一间。

罗森格兰兹:相反,我们倒不这样想,殿下。哈姆莱特:啊,那么对于你们来说它并不是牢狱;

因为世上所有的事情本来并没有善恶之分,都是各人的思想和意志把它们分别出来;对于我来说它是一所牢狱。

罗森格兰兹:啊,那是因为您的野心太大,雄心壮志,丹麦是个狭小的地方,不够给您发展的机会,所以您把它看成一所牢狱啦。

哈姆莱特:上帝啊!倘不是因为我痴人白日做梦,即使把我关在一个狭小果壳里,我也会把自己当作一个拥有着无限广阔空间的君王的。

吉尔登斯吞:那种恶梦便是您的野心的幻影;因为野心家本身的存在,也只不过是一个梦一般的影子。

哈姆莱特:一个梦的本身便是一个影子。

罗森格兰兹:不错,因为野心这个东西是那么空虚轻浮,所以我认为它不过是影子中的影子罢了。

哈姆莱特:照你们这样说,那么我们的乞丐就是实体,帝王和大言不惭的英雄,却变成是乞丐的影子了。我们进宫去好不好?因为我实在不能陪着你们谈玄说理。

罗森格兰兹、吉尔登斯吞:我们愿意侍候殿下。哈姆莱特:没有的事,我可不愿把你们当作我的仆人来看待;老实对你们讲吧,在我身旁侍候我的人全很不成体统。可是,凭着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老实告诉我,你们到艾尔西诺来有何贵干?

罗森格兰兹:我们是特地来拜访您的,殿下;没有其它别的原因。

哈姆莱特:像我这样一个叫化子,我的感谢肯定是一文不值的,可是我还是谢谢你们;我想,亲爱的朋友们,你们专诚而来,只换到我一声不值半文钱的感谢,未免觉得也太不值得了。难道不是有人叫你们来的吗?确实是你们自己的意思吗?真的是你们自己的访问吗?来,不要骗我。来,来,快说。

吉尔登斯吞:叫我们说些什么话呢,殿下?哈姆莱特:无论什么话都行,只要不是废话。我想你们是奉命而来的;瞧你们掩饰不了良心上的惭愧,它已经在你们的脸色上招认出来了。我知道是所谓的这位好国王和好王后叫你们而来的。

罗森格兰兹:为了何种目的呢,殿下?

哈姆莱特:那这可要请教你们了。但是凭着我们这么多年朋友间的道义,还有少年时候亲密的情谊,凭着我们始终不渝友好的精神,凭着比我口才更好的人所能提供出其他一切更有力量的理由,让我要求你们开诚布公地讲,告诉我究竟你们是不是奉命而来的?

罗森格兰兹:(向吉尔登斯吞旁白)你怎么说?哈姆莱特:(旁白)好,那么我已经看透你们的行动了。——要是你们还爱我,就别再抵赖了吧。

吉尔登斯吞:殿下,我们是奉命而来的。

哈姆莱特:那就让我代你们说明来意,免得让你们泄漏了自己的秘密,而有负国王、王后的托付。我近来不知为了何种缘故,一点兴致都提不起来,什么游乐的事都懒得过问。人类更不能使我发生兴趣;不,女人也不可能使我激起兴趣,虽然从你现在的微笑之中,我可以看出你在这样想。

罗森格兰兹:殿下,在我心里并没有这样的思想。哈姆莱特:那么当我说“人类不能使我发生兴趣”的时候,你为什么要笑起来?

罗森格兰兹:我想,亲爱的殿下,要是连人类都不能使您发生兴趣,那么那班戏子们恐怕要来自讨没趣了;我们在路上超过了他们,他们是将要到这儿来向您献技的。

哈姆莱特:扮演国王的那个人将要受到我的热烈欢迎,我还要在他御座之前致献我崇高的敬礼;冒险的骑士可以任意挥舞他的剑盾;情人的叹息也不会没有酬报;就连躁急易怒的角色也可以平安下场;小丑将要使那班善笑的观众捧腹不止;我们的女主角可以真情坦白诉说她的心事,不用怕那无韵诗的句子脱去板眼。他们是一班什么戏子?

罗森格兰兹:就是您向来所欢喜最忠爱的那一个班子,在城里专演悲剧而著称的。

哈姆莱特:他们怎么会走起江湖来了呢?固定下来在一个地方演戏,无论是在名誉和进益上都要好得多哩。

罗森格兰兹:我想他们不能长久在一个地方立足,是为了顺应时势的变化。

哈姆莱特:那他们的名誉还是与我在城里那时候一样没有改变吗?他们所吸引的观众还是那么多吗?

罗森格兰兹:不,他们现在的状况已经今非昔比了。哈姆莱特:怎么会是这样的呢?难道他们的演技退步了吗?

罗森格兰兹:不,他们还是与从前一样拼命努力;可是,殿下,他们的地位已被一群羽毛还未丰的黄口小儿占夺了去。这些娃娃们的嘶叫声博得了台下观众疯狂的喝彩与呼应,他们是目前最流行的宠儿,他们的声势压倒了几乎是所谓普通的戏班,以至于许多腰佩长剑的上流顾客,都因为十分惧怕批评家鹅毛管的威力,而不敢到那边去听戏。

哈姆莱特:什么!都是一些童伶吗?由谁维持他们的生活状况?他们的薪工又是怎么计算的?他们一旦到不能唱歌的年龄,就不再继续做他们的老本行了吗?如果要是他们确实赚不了多少钱,长大起来大多数人还是要做普通戏子的,到那时候难道他们不会抱怨是写戏词的人把他们害了,因为从一开始叫他们挖苦备至的不正是他们自己的未来前途吗?

罗森格兰兹:真的,说实话,因为这两方面闹过不少的纠纷与矛盾,全国的人都站在旁边恬不知耻地呐喊助威,怂恿他们相互争斗。曾经有一个时期,一个脚本必须得插进一段编剧家和演员争吵的对话,否则是没有人愿意出钱购买的。

哈姆莱特:竟然有这等事?

吉尔登斯吞:是啊,在那场言辞的交锋里,许多人都倾注了大量心血。

哈姆莱特:结果是娃娃们打赢了吗?

罗森格兰兹:正是,殿下;连赫剌克勒斯和他所背负的地球都成了他们胜利的战利品。

哈姆莱特:那也没有什么可稀奇;我的叔父是丹麦的国王,那些当我父亲还活在世上时对他扮鬼脸的人,现在竟然也都愿意拿出二十、四十、五十、一百块金洋来买他的一幅小照。哼,这里面确实有些不是常理可解的地方,要是依据哲学能够把它推究出来的话。(内喇叭奏花腔。)

吉尔登斯吞:这班戏子们来了。

哈姆莱特:两位先生,热烈欢迎你们来到艾尔西诺。请把你们的手给我;我想欢迎总要讲究礼节、俗套;让我不要对你们失礼,因为这些戏子们来了后,我不得不抽出时间去敷衍他们一番,也许你们看见了那种场面会发生误会,误以为我招待你们还不如招待他们殷勤。我欢迎你们;但是我的叔父父亲和婶母母亲可弄错啦。

吉尔登斯吞:弄错了什么,我的好殿下?

哈姆莱特:天上刮着西北风,我才发疯;但风从南方吹来时,我不会把一只鹰误当作了一只鹭鸶。

波洛涅斯重上。

波洛涅斯:祝福你们,两位先生!

哈姆莱特:听着,吉尔登斯吞;你也仔细听着;一只耳朵边要有一个人听:你们所看见的那个大孩子,还在襁褓之中,没有学会走路哩。

罗森格兰兹:也许他是第二次被裹在襁褓里,因为听人家说,一个老年人是第二次做婴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