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莎士比亚悲剧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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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哈姆莱特(6)

哈姆莱特:进尼姑庵去吧;为什么你要生一群罪人出来呢?我觉得自己还不算是一个顶坏的人;但是我可以指出我的许多过失,一旦一个人有了那些过失,我奉劝他的母亲还是不要生下他来的好。我很骄傲,有仇必报,富于野心,我脑子里的罪恶竟然是那么多,我觉得连我的思想也容纳不下,甚至于我的想像也不能给它们好的形象,所以我都没有充分的时间把它们分别实行出来。像我这样的家伙,匍匐于天地之间,有何用处呢?我们都是十足的坏人;一个也都不要相信我们。尽快进尼姑庵去吧。你的父亲呢?

奥菲利娅:在家里,殿下。

哈姆莱特:把他关起来,让他在家里发发傻劲。再会!

奥菲利娅:嗳哟,天哪!快救救他!天上的神明啊,让他清醒过来吧!

哈姆莱特:我知道你们会怎样给自己的脸上涂脂抹粉;上帝给了你们一张脸,反而你们又替自己另外造了一张。你们烟视媚行,淫声浪气,替上帝造下的生物乱取名字,卖弄你们那些不懂事的风骚。算了吧,看到这些我再也不敢领教了;因为它已经使我发了狂。我说,我们以后再不要结什么婚了;已经结过婚的,除了一个人以外,都可以让他们活下去;没有结婚的不准再结婚,快进尼姑庵去吧,去。(下。)

奥菲利娅:啊,一颗高贵的心就这样殒落了!朝臣的眼睛、学者的辩舌、军人的利剑、国家所瞩望的一朵娇花;时流的明镜、人伦的典范、举世注目的中心,竟然就这样无可挽回地殒落了!到现在我是一切妇女中间最伤心,也是最不幸的,我曾经在他音乐一般的海誓山盟中吮吸芬芳的甘蜜,现在却眼睁睁地看着他高贵无上的理智,像一串串美妙的银铃失去了使乐章谐和的音调,无与伦比的青春美貌,在疯狂中凋谢!啊!我好苦,谁料过去的繁华,如今变作今朝的泥土!

国王及波洛涅斯重上。

国王:恋爱!他的精神错乱好像不是为了恋爱;尽管他说的话有些颠倒,但也不像是疯狂。他肯定是有些心事盘踞在他那灵魂里,我怕它日积月累会产生危险的结果。为了防止万一,我当机立断,决定了一个办法:他必须马上立刻到英国去,追索延宕未纳的贡物;或许他到海外各国游历一趟后,时时变换的环境,可以替他排解这一桩使他精神恍惚的心事。你看怎么样?

波洛涅斯:那样也很好;可是我还是相信他烦闷的根本原因还是为了恋爱上的失意。啊,奥菲利娅!你不用告诉我们哈姆莱特殿下与你说些什么话;我们全都听见了。陛下,按照您的意思办吧;您要是认为可以的话,不妨在戏剧终场后,让他的母后独自一人跟他在一起,恳求他向她吐露他的心事;首先她必须很坦白地跟他谈,我就找一个地方听他们说些什么。那时要是她也探听不出他心中的秘密来,您就叫他到英国去,或者凭着您的高见,把他关禁在一个合适的地方。

国王:就这样吧;大人物的疯狂是不能听其自然的。

(同下。)

第二场城堡中的厅堂

哈姆莱特、波洛涅斯、罗森格兰兹及吉尔登斯吞上。哈姆莱特:啊,大人,王上愿意来听这一本戏吗?波洛涅斯:他跟娘娘马上都就要来了。

哈姆莱特:叫那些戏子们赶紧点儿。(波洛涅斯下)你们两人也去帮着催催他们。

罗森格兰兹、吉尔登斯吞:是,殿下。(罗森格兰兹、吉尔登斯吞下。)

哈姆莱特:喂!霍拉旭!霍拉旭上。

霍拉旭:有,殿下。

哈姆莱特:霍拉旭,你是我所交接的人中间可以算是最正直的一个人。

霍拉旭:啊,殿下!——

哈姆莱特:不,不要以为是我在恭维你;你除了善良的精神外,身无长物,我恭维你又有何好处呢?听着。自从我能够辨别是非、察择贤愚以后,你就是我灵魂深处里选中的一个人,我愿意把你珍藏在我心坎,我灵魂的最深处。多余的话我就不多说了,今晚我们要在国王面前演一出戏,其中有一场戏的情节跟我告诉过你我父亲的死状颇相似;当那幕戏在串演时,我要请你集中全副精神,注视我的叔父,如果他在听到那一段戏词以后,他那深深隐藏的罪恶还是不显露出一丝痕迹来,那么我们所看见的那个鬼魂一定是个恶魔,我所有的幻想也就像铁匠的砧石那样黑漆一团。留心看他;我也要把我的眼睛定格在他的脸上;过后我们再把各人观察的结果一起综合起来,给他下一个判断。

霍拉旭:很好,殿下;当这部戏演出时,要是他在容色举止之间,有细小的动作逃过了我们的注意,请您唯我是问。

哈姆莱特:他们来看戏了;我必须马上装出一副糊涂的样子。你去拣一个地方坐下。奏丹麦进行曲,喇叭奏花腔。国王、王后、波洛涅斯、奥菲利娅、罗森格丝兹、吉尔登斯吞及余人等上。

国王:你过得好吗,哈姆莱特贤侄?

哈姆莱特:很好,简直好极了;我过的是变色蜥蜴的生活,整天吃空气,肚子让甜言蜜语塞满了;这可不是你们填鸭子的办法。

国王:你说这种话真是答非所问,哈姆莱特;我不是那个意思。

哈姆莱特:不,我现在也没有那个意思。(向波洛涅斯)大人,您说在大学里念书时,曾经演过一回戏吗?波洛涅斯:是的,殿下,所有的人都称赞我是一个很好的演员哩。

哈姆莱特:那您扮演什么角色呢?

波洛涅斯:我扮的是裘力斯·凯撒;勃鲁托斯在朱庇特神殿里把我杀死。

哈姆莱特:可惜啊,他在神殿里杀死了那么好的一头小牛,真是太残忍了。那班戏子预备好了吗?

罗森格兰兹:是,殿下,他们在等候您的旨意。王后:过来,我的好哈姆莱特,坐在我的旁边。哈姆莱特:不,好妈妈,这儿有一个更迷人的东西哩。波洛温斯(向国王)啊哈!您看见吗?

哈姆莱特:小姐,我可以睡在您的怀里吗?奥菲利娅:不,殿下。

哈姆莱特:我的意思是说,我可以把我的头枕在您的膝上吗?

奥菲利娅:嗯,殿下。

哈姆莱特:您以为我在转着下流的念头与思想吗?奥菲利娅:我没有想到,殿下。

哈姆莱特:睡在姑娘大腿的中间,想起来倒是很有趣的事情。

奥菲利娅:什么,殿下?哈姆莱特:没有什么。

奥菲利娅:您在开玩笑哩,殿下。哈姆莱特:谁,我吗?

奥菲利娅:嗯,殿下。

哈姆莱特:上帝啊!要说玩笑,那就得属我一个人了。一个人为什么不说说笑笑呢?您瞧,我的母亲现在显得是多么高兴,可我的父亲还不过死了两个钟头而已。

奥菲利娅:不,已经四个月了,殿下。

哈姆莱特:有这么久了吗?嗳哟,那么让魔鬼替我去穿孝服吧,我可要去做一身好的貂皮的新衣啦。天啊!死了两个月,至今还没有把他忘记吗?那么或许一个大人物死了后,他的记忆依旧可以保持半年之久;可是凭着圣母起誓,他必须造下几所教堂,否则他就跟那被遗弃的木马一样,没有人再会想念他了。

高音笛奏乐。哑剧登场。一国王及一王后上,状极亲热,互相拥抱。后跪地,向王作宣誓状,王扶后起,俯首后颈上。王就花坪上睡下;后见王睡熟离去。另一人上,自王头上去冠,吻冠,注毒药于王耳,下。后重上,见王死,作哀恸状。下毒者率其他二、三人重上,佯作陪后悲哭状。从者舁王尸下。下毒者以礼物赠后,向其乞爱;后先作憎恶不愿状,卒允其请。同下。

奥菲利娅:这是什么意思,殿下?

哈姆莱特:呃,这就是所谓的阴谋诡计、不干好事的意思。

奥菲利娅:大概这一场哑剧就是全剧的本事了。致开场词者上。

哈姆莱特:这家伙会告诉我们一切;演戏的演员都不能保守秘密,他们有什么话都会说出来。

奥菲利娅:那么他也会给我们解释方才那场哑剧其中的奥妙吗?

哈姆莱特:是啊;这还不算,只要你做给他看什么,他就能给你解释什么;只要你做出来不害臊,他解释起来也决不害臊。

奥菲利娅:殿下真是淘气,真是淘气。我还是看戏吧。

开场词这悲剧要是演不好,要请各位原谅指教,小的在这厢有礼了。(致开场词者下。)

哈姆莱特:这算开场词呢,还是指环上的诗铭?奥菲利娅:它很短,殿下。

哈姆莱特:正像女人的爱情一样。二伶人扮国王、王后上。

伶王日轮已经盘绕三十春秋,那茫茫海水和滚滚地球,月亮吐耀着借来的晶光,三百六十回向大地环航,自从爱把我们缔结良姻,许门替我们证下了鸳盟。伶后愿日月继续他们的周游,让我们再厮守三十春秋!可是唉,你近来这样多病,郁郁寡欢,失去旧时高兴,好教我满心里为你忧惧。

可是,我的主,你不必疑虑;女人的忧伤像爱情一样,不是太少,就是超过分量;你知道我爱你是多么深,所以才会有如此的忧心。越是相爱,越是挂肚牵胸;不这样哪显得你我情浓?

伶王爱人,我不久必须离开你,我的全身将要失去生机;留下你在这繁华的世界安享尊荣,受人们的敬爱:也许再嫁一位如意郎君——伶后啊!我断不是那样薄情人;

我倘忘旧迎新,难邀天恕,再嫁的除非是杀夫淫妇。

哈姆莱特:(旁白)苦恼,苦恼!

伶后妇人失节大半贪慕荣华,多情女子决不另抱琵琶;我要是与他人共枕同衾,怎么对得起地下的先灵!伶王我相信你的话发自心田,可是我们往往自食前言。志愿不过是记忆的奴隶,总是有始无终,虎头蛇尾,像未熟的果子密布树梢,一朝红烂就会离去枝条。我们对自己所负的债务,最好把它丢在脑后不顾;一时的热情中发下誓愿,心冷了,那意志也随云散。过分的喜乐,剧烈的哀伤,反会毁害了感情的本常。人世间的哀乐变幻无端,痛哭转瞬早变成了狂欢。

世界也会有毁灭的一天,何怪爱情要随境遇变迁;有谁能解答这一个哑谜,是境由爱造?是爱逐境移?失财势的伟人举目无亲;走时运的穷酸仇敌逢迎。这炎凉的世态古今一辙:富有的门庭挤满了宾客;要是你在穷途向人求助,即使知交也要情同陌路。把我们的谈话拉回本题,意志命运往往背道而驰,决心到最后会全部推倒,事实的结果总难符预料。你以为你自己不会再嫁,只怕我一死你就要变卦。伶后地不要养我,天不要亮我!昼不得游乐,夜不得安卧!毁灭了我的希望和信心;铁锁囚门把我监禁终身!每一种恼人的飞来横逆,把我一重重的心愿摧折!

我倘死了丈夫再作新人,让我生前死后永陷沉沦!

哈姆莱特:要是她现在背了誓!

伶王难为你发这样重的誓愿。

爱人,你且去;我神思昏倦,想要小睡片刻。(睡。)

伶后愿你安睡;

上天保佑我俩永无灾悔!(下。)

哈姆莱特:母亲,您觉得这出戏演得怎样?

王后:我觉得那女人在坦露表白心迹时,说话过火了一些。

哈姆莱特:啊,可是她会守约的。

国王:这本戏讲的是怎么一个情节?里面没有什么要不得的地方吗?

哈姆莱特:不,不,他们只不过是开玩笑毒死了一个人;没有什么要不得的。

国王:戏名叫什么?

哈姆莱特:《捕鼠机》。这是一个象征的名字。戏中的故事影射着维也纳的一件谋杀案。贡扎古是那公爵的名字;他的妻子叫做白普蒂丝姐。您只要仔细看下去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啦。这是个很恶劣的作品,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因为它不会对陛下您跟我们这些灵魂清白的人有什么相干;让那有毛病的马儿去惊跳退缩,担惊受怕吧,我们的肩背都是好好的。

一伶人扮琉西安纳斯上。哈姆莱特:这个人叫琉西安纳斯,是那国王的侄子。奥菲利娅:您很会解释剧情,殿下。

哈姆莱特:要是我亲眼看见傀儡戏搬演您与您爱人的故事,我想我也会替你们解释的。

奥菲利娅:您的嘴真厉害,殿下。

哈姆莱特:我要是真厉害起来,你非得哼哼不可。奥菲利娅:说好就好,说糟就糟。

哈姆莱特:所以女人嫁丈夫也是一样。动手吧,凶手!混账东西,别扮鬼脸了,动手吧!来;哇哇的乌鸦发出复仇的啼声。

琉西安纳斯黑心快手,遇到妙药良机;趁着没人看见事不宜迟。你夜半采来的毒草炼成,赫卡忒的咒语念上三巡,赶快发挥你凶恶的魔力,让他的生命速归于幻灭。(以毒药注入睡者耳中。)

哈姆莱特:他为了觊觎权位,在花园里用毒药把国王毒死。他的名字叫贡扎古;故事原文还存在,是用很好、很流畅的意大利文写成的。底下就要做到那凶手是怎样得到贡扎古妻子的爱了。

奥菲利娅:你快看,王上站起来了!

哈姆莱特:什么!难道给一响空枪吓怕了吗?王后:陛下怎么样啦?

波洛涅斯:不要再演下去了!国王:快给我点起火把来!去!

众人:火把!火把!火把!(除哈姆莱特、霍拉旭外均下。)

哈姆莱特:嗨,让那中箭的母鹿掉泪,没有伤的公鹿自去游玩;有的人失眠,有的人酣睡,世界就是这样循环轮转。老兄,要是我的命运跟我作对,仅凭着我念词的本领,头上插上满头羽毛,开缝的靴子上再缀上两朵绢花,你想我能不能在戏班子里插足?

霍拉旭:我想也许他们可以让您领半额包银。

哈姆莱特:我可要领全额的。因为你知道,亲爱的朋友,这一个荒凉破碎的国土原本是乔武统治的雄邦,而今王位上却坐着——孔雀。

霍拉旭:您该押韵才是。

哈姆莱特:啊,好霍拉旭!那鬼魂的确没有骗我。你看见吗?

霍拉旭:看见的,殿下。

哈姆莱特:在那演戏的一提到毒药时?

霍拉旭:我看得他很清楚。

哈姆莱特:啊哈!来,奏乐!来,那吹笛子的呢?要是国王不爱这出喜剧,那么他多半是不能赏识。来,奏乐!

罗森格兰兹及吉尔登斯吞重上。

吉尔登斯吞:殿下,请允许我跟您说句话。哈姆莱特:好,你对我讲全部历史都可以。吉尔登斯吞:殿下,王上——

哈姆莱特:嗯,王上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