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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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马车爬上了斜坡,车夫转过身子来问道。“您到哪家旅馆住呀?”“找个好点的?”

“那西伯利亚旅馆当然是最好的了,但是久柯夫旅馆也还行。”

“你就看着办吧。”

车夫又端坐在了驶座上,加快了赶马车的速度。这座城市和其它城市一样,同样的带着阁楼的房子和绿色的屋顶,同样的大教堂和小铺子什么的,街道上也有些商店,甚至还有警察。只不过房子差不多都是用木头盖起来的,街上没有铺设小石子。车夫把那辆三套马的马车赶往一条最繁华的街道,在一家旅馆的门口停了下来。然而不巧的是这家旅馆没有多余的房子,所以他们又赶着车去找另一家。这另一家旅馆刚好剩最后一间空屋。这是在他经过两个月的行程之后,聂赫留道夫第一次来到他生活惯的、较为洁净舒适的环境之中。虽然聂赫留道夫睡觉的房间并不算奢侈,但是他亲身经历了驿车、客店、旅站的生活经历,让他觉得十分舒畅了。最主要的是他必须把身上的那些虱子消灭掉,从他经常出入于旅站以后,它们就一直困扰着他。他把行李放好之后,马上坐车去澡堂里洗澡,然后换上城里人的衣服,上身穿了上浆的衬衣、压皱的长裤子、礼服、大衣、准备去拜会本地的长官。旅馆的看门人又唤来了一辆街头马车。那是一辆四轮马车,由吉尔吉斯种的、膘肥力壮的骏马拉着,晃晃悠悠,夹杂着吱嘎吱嘎的声音把聂赫留道夫送到了一幢富丽的大厦前面,那里站着几个卫兵和警察。宅前宅后都是花园,园里种着白杨和桦树,叶子早已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其间还混杂着枞树、松树、冷杉,长得倒是枝叶繁茂,色彩苍绿可爱。由于将军身体欠佳,不招待客人。聂赫留道夫还是坚持请求听差把他的名片送了进去。听差返回来时,带来表示赞同的答复:

“将军请您进去。”聂赫留道夫被人领到了一间书房里。将军脸部浮肿,鼻子好像个土豆儿,脑门上突出几个紫疱,头顶上光秃秃的,眼眶下面长着肉瘤,一看就是一个多血质的人。他坐在那里,身穿一件鞑靼式的绸料袍子,手里拿一根纸烟,正在用一个带银托盘的玻璃杯喝茶。

“您好,先生!请您见谅,我身穿着长袍来接见您,但是总比不见要好,”他说着,扯了扯长袍来把他那起褶的粗脖子给遮住。“我身体不好,只能呆在家中。是什么风把您吹到我们这座偏僻的小城里来了呀?”

“我是跟随着一些犯人到这儿来,其中有个人和我有亲密的交往,聂赫留道夫说道,”我这次来阁下这里,一方面是为这人的事情委托来您帮个忙,另一方面还想谈谈一件有关其它的事情。将军深吸了一口烟后,呷了口茶,把纸烟在孔雀石的烟灰碟上摁灭,那狭小的、浮肿的、炯炯有神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聂赫留道夫,一本正经地听他继续说着。其间反打断过一次,那就是问他吸不吸烟。

将军是那种很有学问的军人,他们通常觉得自由主义和人道主义都是可以和他们的事业相互协调的。但是他生来就是一个聪慧而和善的人,不久他就又觉得这种调和是不可能的。

聂赫留道夫对他说,他所关注的是个女人,她被冤枉地判了刑,有关她的事情已经向沙皇递了御状。

“哦。后来怎么样了?”将军说。“彼得堡的人答复我说,有关这个女人的性命的消息,最晚将在这个月通知我,并且送到这儿……”将军依旧盯着聂赫留道夫,与此同时伸出了一只手来,用他的短手指按了一下桌子上的电铃,接着又静默地听了下去,嘴里吐着纸烟的烟雾,并非常响亮地咳嗽了几下。

“因此,我有个不情之请:假如有可能的话,请让这个女人呆在这里,直到接到那个诉状的批示。”

这时一个身着军服的传令兵走了进来。

“你去问问:安娜·瓦西里耶芙娜起床了吗?”将军对传令兵说道,“还有,再送些茶过来。那,另一件是什么事呢,先生?”将军对聂赫留道夫说。

“我还有件事要请您来帮忙的,”聂赫留道夫继续说道,“这是关于一个与这批犯人一起来的一个政治犯。”

“原来如此!”将军说,深情地点了点头。“他是个病人,而且病得很厉害,是一个快死的人了。他或许会停留在这儿的医院里。如今有个女政治犯愿意留下来照顾他。”

“这个女犯人难道不是他的亲人吗?”

“是的,但是她已经决定要嫁给他了,要是这样可以让她留下来照顾他的话。”将军瞪着炯炯有神的眼,一直盯着聂赫留道夫,默不作声,听他继续说着,显然想用他的眼神来让对方感到心慌。他在不停地抽烟。

等到聂赫留道夫把话说完之后,他就从桌子上拿起了一本书,迅速地弄湿他的手指,翻开书页,找到关于婚姻的条文来,阅读了一遍。

“她被判了什么刑?”他从书页上抬起了双眼,询问道。

“服苦役。”

“哦,那,被判处这种刑的人,即便结了婚,待遇也不会有改善……”

“但是您要知道……”

“请您听我说完。即使有一个不受约束的人跟她结婚,她依然要服完她的刑期的。这里面存在着一个问题:哪一个判的刑更重一些呢,他,还是她?”

“他们两个判的都是服苦役。”

“嗯,这倒是谁也不欠谁的账了,很平等,”将军又面带着微笑说。“他获得什么待遇的,她也会得到什么待遇。既然他是有病在身,那是可以留在这儿的,”他接着说,“不必说,只要是可以减少他的痛苦的事情,都会尽可能地办到。至于她,即便是嫁给他了,同样也不能呆在这里……”

“将军夫人正在喝咖啡,”听差的汇报说。将军点了点头,又接着说:“不过,让我再想一想。他们都姓什么,请您写一下,就写在这里吧。”聂赫留道夫写下了他们的名字。

“这事我也无能为力,”将军听了聂赫留道夫的请求与病人相见的事情,对他这样说道。“我,当然,并不是对您存在什么顾虑,”他说,“我知道您关怀他,并且您富有。但是呢,我们这里,只要掏钱,那是一切事情都能办得到的。有人告诉过我:应该彻底消除贿赂才对。但是大家都在接受贿赂,怎样才能彻底消除呢?官职愈小,索取得贿赂就愈多。对啊,他在五千俄里之外接受贿赂,怎么能够让人调查出来呢?他在那儿就是一个沙皇,就像我在这里也算得上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沙皇一样,”他说,露出了笑容。“换句话说,或许,您经常和那些政治犯们接触的吧?他们收了您的钱,然后就放您进去了?”他笑嘻嘻地说道。“难道不是这样吗?”

“没错,是这样。”“我知道您只能这么做。您想见一个政治犯。您同情他。看守或押解兵就收受你的贿赂,原因在于他的新俸是如此的少,而他需要养活他的全家人,因此他不得不捞取一些油水。如果我处在他的职位或者您的职位,我也会这么做的。但是就我的职位来说,就不允许我自己违反法律的最严格的条文了,这也是因为我是个人,也会为怜悯之心所感动的。我只是一个执行命令的官员,在某些情况下可以得到信赖的,所以我应当不辜负这种信赖才对。好了,这个问题谈到这。那么,现在请您给我讲讲:你们京城,都有些什么有意思的事?”于是将军开口发言,并且他自己也发表了一些意见,显然也存心想打探一些消息,还要显示一下他的所有才华和他自己的人道主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