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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聂赫留道夫要乘坐的那班列车,离发车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起初聂赫留道夫打算趁这段时间再到他姐姐那儿去一次,不过现在,他大脑里又浮现出今天早晨的各种情景之后,感到非常沉痛、疲惫,等他坐在了头等客车候车室里的一张很小的长沙发上时,就觉得非常困乏了,刚侧过身子来躺下,把一只手放在面颊的下面,很快便进入了梦乡。一个身穿礼服、胸前佩戴着徽章、肩上放着食巾的仆役将他喊醒。“老爷,老爷,您是不是聂赫留道夫公爵?正有人在寻找您呢。”

聂赫留道夫急忙坐了起来,揉一下眼睛。略微清醒了一点儿,却发觉车厢里的人们都在好奇地向门外张望着,看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他也向那边看了过去,他发现一队人抬着一把圈椅,上面坐着一位太太,头上裹着很薄的纱巾。在前面抬圈椅的是一个听差,聂赫留道夫并且还认识他。后面的同样也是个他熟识的看守,帽子上镶有金丝条。圈椅后面跟随着一个卷发的女仆,只见她手里拿着包裹,一个圆圆的、十分精巧的皮盒子,还有几把阳伞。再往后便是柯察金公爵,两片厚厚的嘴唇和一个很容易中风的脖子,挺起胸脯,头上戴着旅行帽。还有咪茜与她表哥米沙,以及那个聂赫留道夫熟识的外交官,姓奥斯登,长长的脖子,喉结突出,看上去非常快乐。他一边走着,一边用有点儿严肃认真的、但分明是用打趣的口吻与咪茜说着什么话儿。还有一个医师,怒气冲冲地抽着香烟。柯察金他们一家人正从城郊自己的庄园搬往公爵夫人的姐姐的庄园里,那个庄园就在到下诺夫哥罗德去的那铁路线上。抬圈椅的人、女仆、医师等构成的队列,他们进入女客们的候车室里,引起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流露出好奇的神色。老公爵在桌子跟前一坐下来,便马上把仆役叫到身边,吩咐他送点儿酒菜。咪茜和奥斯登也在餐厅里停住了脚步,看到门外走进一个她熟识的女人来,又向她走了过去。那个她认识的女人名字叫娜塔莉娅·伊万诺芙娜。娜塔莉娅·伊万诺芙娜在阿戈拉菲娜·彼得洛芙娜的陪同下也来到了餐厅,不停地向四周张望着。她同样看到了咪茜和弟弟。她只是向聂赫留道夫示意了一下,先来到咪茜的跟前。但是她只跟咪茜彼此亲吻之后,就很快地回过身来与弟弟说话。

“我终于找到你了,”她说。聂赫留道夫站起身来,与咪茜、米沙、奥斯登互相问候。咪茜告诉他,他们在乡下的那房子失火了,弄得她们只好搬到姨母的家里去住。奥斯登借此时机也开始说起了一个可笑的有关火灾的故事。聂赫留道夫根本没听奥斯登叙述什么故事,回过身来与姐姐谈话。

“你来了,真令人兴奋,”他说道。

“我早已经到了,”她说。“我和阿戈拉菲娜·彼得洛芙娜一起来到这里的。”她用手指了一下阿戈拉菲娜·彼得洛芙娜,那个女管家远远地站着,头上戴着帽子,身穿薄薄的大衣,流露出和蔼而稳重的表情,向聂赫留道夫深深地鞠了一躬,不想打扰他们说话。

“我们两个到处在找你。”

“我偏偏躺在这里睡着了。你来了,我真是高兴极了,”聂赫留道夫又重复了一遍说。“我已经开始给你写信了,”他说。

“是吗?”她惊异地说。“都写了些什么?”咪茜和她的男友意识到姐弟两个始谈到了私事,就也躲到一边去了。聂赫留道夫和姐姐在挨着窗口的小丝绒长沙发上背靠着人们的行李、方格毛毯、帽盒坐了下来。

“昨天我出来以后,一直想回去认个错的,可是我不知道他会怎样对待这件事情,”聂赫留道夫说。“我和你丈夫交谈得不太好,这让我感到非常难过,”他说。

“我看到了,”姐姐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那样做的。因为你肯定知道……”泪水一下子涌到她的眼睛里,她最后说的那句话的意思含糊不清,但是他则完全理解她那句话的含义,并且为她想要描绘的那种情意所打动了。她那句话大概是这样的:除去她对丈夫抱有的爱之外,对弟弟的爱,对她来说弥足珍贵,所以他们彼此之间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争执,对她而言,都是莫大的痛苦。

“多谢,多谢你了……噢,你知道今天我都看见了什么事情呀,”他说,突然记起第二个死去的犯人。“有两名罪犯都被害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就这样把他们害死了。这样炎热的天气,却把他们带了出来。两个人中暑死掉了。”“不会的!怎么可能呢?今天?怎么会这样?”“不错,就在刚才。我亲眼看见了他们两个人的尸体。”

“可为什么要把他们害死?是谁将他们两个害死的呢?”娜塔莉娅·伊万诺芙娜说。

“就是那些强行让他们出来的人把他们害死的,”聂赫留道夫十分气愤地说着,感到她同样也在用她丈夫那种观点对待这件事情。

“噢,天哪!”阿戈拉菲娜·彼得洛芙娜来到他们身旁说道。

“不错,他们如何对待这些不幸的人,过去我们一点儿不知道,但是我们应当知道了,”聂赫留道夫继续说,看了看那老公爵,老公爵端坐在一张摆着杂酒的桌子边,他把食巾在脖子上围好,此时刚好扭头瞧了聂赫留道夫一眼。

“聂赫留道夫!”他大声叫道。“喝点什么吧?在动身前喝点儿酒是最好不过的了!”

聂赫留道夫便婉言谢绝了,回过身。“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娜塔莉娅·伊万诺芙娜接着说道。

“我要竭尽全力。可我还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总应当干点什么才对。我竭尽全力去做。”

“是,是,这个我知道。噢,那么你和这一家子,”她说着,高兴地笑了起来,用眼睛瞧了瞧柯察金,“难道就彻底一刀两断了?”

“是的,并且我觉得这么做,两者都不会感到什么可惜。”

“遗憾。我感到很遗憾。我喜欢她。但是你为什么又想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过呢?”她怯生生地加入了一句。“你何必要跟着一起去呢?”

“我跟着去是因为我必须而且应当这么做,”聂赫留道夫冷冷地说道,好像想结束这次谈话一样。然而他马上因为对待姐姐这么冷漠而觉得不妥。“我为什么不将我心里想的事情都对她说一说呢?”他思忖道。“干脆叫阿戈拉菲娜·彼得洛芙娜也过来,”他瞧了瞧那个老女仆,便自言自语地说。当着阿戈拉菲娜·彼得洛芙娜的面,那么他要把自己的决定向姐姐再述说一遍的心情更强烈。

“你是说我打算要娶卡秋莎为妻这件事吗?但是,我下决心这么做了,她却断然回绝了,”他说着,每次他提起这件事情时,他的声音总会颤抖起来。“她不想让我付出什么代价来,反倒甘愿自己付出代价,并且现在这个时候,她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对她而言,那可是非同一般的。我不可以接受她这样的代价,这样的代价只是一时冲动引起的。因此我想跟着她一起去,她到哪里我就跟着到哪里去,而且我还要尽最大努力去帮助她,减少她的痛苦。”

娜塔莉娅·伊万诺芙娜没有说话。阿戈拉菲娜·彼得洛芙娜难以置信地望着娜塔莉娅·伊万诺芙娜,摇一摇头。这时候,他们又从女客候车室里走了出来,仍然由相貌堂堂的听差菲利普跟看门人抬着公爵夫人。她让抬着她的人们停了下来,向聂赫留道夫摆了摆手,表现出可怜而疲劳的表情,把一只戴满戒指的白嫩的手伸给了他,等待着他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Epouvantable !”她说,这意思是指天气炎热。“这天气热的简直让我无法忍受。Ce climat me tue。”随后,她讲了一会儿俄国天气的恶劣,又邀请他去她家来做客,紧挨着她向那些抬着圈椅的人示意继续上路。

“别忘了,您可一定要来呀,”她坐在圈椅上向前走时,转过脸来向聂赫留道夫说。

聂赫留道夫这时走了出来,站在月台上。公爵夫人那班人已经往右边拐了个弯,向头等车厢那边走去了。聂赫留道夫就和一个运行李的搬运工人和背着自己袋子的塔拉斯向左走了过去。

“这就是我的伙伴,”聂赫留道夫告诉她的姐姐并用手指着塔拉斯说,一些关于塔拉斯的故事他上次已经对她讲述过了。

“你难道要坐三等车吗?”娜塔莉娅·伊万诺芙娜看到聂赫留道夫在三等客车的一节车厢旁边站住了脚,看到运行李的搬运工人和塔拉斯走进了那节车厢,便又问道。

“对,在这里我可随便一些,我们一起走的,”他说。“噢,还有一件事情需要与你说一下,”他说,“现在我还没有将库斯明斯基的土地分给农民们,如果我死了,就让你的孩子们继承好了。”

“德米特利,不要说这些话,”娜塔莉娅·伊万诺芙娜说道。

“既便我把那些土地全都交给了农民,那么我也有一件事要强调一下:我剩下的所有东西到时候都是你孩子们的,我恐怕不会娶妻生子,就是结了婚也不可能有什么小孩儿了……所以……”

“德米特利,请你不要说这种话好吗?”娜塔莉娅·伊万诺芙娜说道,不过聂赫留道夫却发现,她听到他说的这些话心里觉得挺高兴。

在头等车厢那边,仍聚集着一小群人,他们是在观看柯察金娜公爵夫人被人抬进去的那节车厢。大部分客人都已按座位坐好了。晚到的乘客急急忙忙地踏过月台上铺垫着的木板,传出的脚步声。列车员让旅客们尽快坐好,请送客的人都离开车厢,然后关好了车门。

聂赫留道夫来到车厢里,那里被太阳照射得炎热并且还臭气熏天。他就马上离开那儿,来到车尾的一个小平台上。娜塔莉娅·伊万诺芙娜和阿戈拉菲娜·彼得洛芙娜一块儿并排地站在车厢的一边。她头上戴着一顶很入时的帽子,披着披肩,她好像在寻找什么话题,但又好像寻找不到。

她连讲一声“Ecrivez”都感到不行,因为她在很早以前就嘲讽过这种对远行客人的那套老规矩了。刚才那个有关财产和继承问题的交谈,立即毁坏了他们彼此之间建立起的那友好的手足之情,他们觉得现在彼此已如同陌路人了。等这班火车一启动,娜塔莉娅·伊万诺芙娜反而很高兴,她只是摇摇头,流露出哀伤的神情说:“再见,再见了,德米特利!”但是这节车厢刚刚移动,她就想起她应当怎样把自己和弟弟的谈话详细地告诉丈夫,于是她的面色顿时变得郑重而又忧心忡忡。

聂赫留道夫尽管对姐姐抱着最友好的感情,从没有一点儿厌恶的感觉,并且对她也没有欺瞒过什么事情,但是如今同她呆在一起,却有一种很难受、很不自在的感觉,心中也巴不得快点儿离她远远的。他觉得当年跟他那么亲密的娜塔莎如今已经完全不在了,只不过是那个与聂赫留道夫话不投机、使人厌烦、皮肤黑黑的、胡子浓密的丈夫的奴隶而已。他清清楚楚看到了这一点,当聂赫留道夫谈到她丈夫的感兴趣的事情,就是关于谈到把土地分给农民的问题和遗产继承权的问题时,她这时才兴奋异常,显出笑容满面。

这让他内心感到非常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