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克莱尔是用什么办法管理的呢?”奥菲莉亚小姐说。“你不是说他从不虐待下人吗?”
“唉,你不知道,男人不怒而威,他们管理起来省事多了。再说,他那双眼睛与众不同,碰上他认真的时候,你如果正视他那对眼睛,就会发现那眼光咄咄逼人。那眼神连我见了都要害怕,下人们当然知道要多加小心。圣·克莱尔管理仆人毫不吃力;因此他也就更不体谅我了。不过,等你管家的时候就会发现,不严厉一点简直就没有办法——那帮黑奴个个都是那么坏、那么鬼、那么懒!”
“又老调重弹,”圣·克莱尔迈着方步走进来说道。“这些坏家伙的罪恶将来可是偿还不清的,尤其是懒惰这一条大罪!你瞧,姐姐,”他在玛丽对面的靠椅上舒展开四肢坐下来,“他们光学我和玛丽的懒样子,实在太可恶了。”
“住口,圣·克莱尔,你太令我失望了!”玛丽说。“果真如此吗?我还以为自己很通情达理,总算说了句体贴你的话呢。我总是赞同你的看法的,玛丽。”“你心口不一,你自己心里很清楚,圣·克莱尔。”
玛丽说。
“哦,那一定是我错了。谢谢你纠正我,亲爱的。”
“你是故意找茬儿。”玛丽说。“算了,玛丽,天气热起来了,我又刚刚跟阿道夫吵了半天,弄得我十分疲惫;请你温柔一点,让人家看着个笑脸休息一会儿。”
“阿道夫怎么啦?”玛丽问道。“那个混蛋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了,简直让人无法忍受。我要是平时对他管教更严厉些就好了。我一定要把他治得俯首帖耳的!”“你说的话,亲爱的,一语中的,颇有道理。”圣·克莱尔说。“阿道夫的事是这样的:他一向模仿我的言谈举止,最后竟然真把自己当做主人了;所以我只好教训他一顿。”
“你是怎样教训他的?”玛丽说。“我坦率地告诉他,我要留些衣服自己穿;他用的香水必须减少,实际上我痛下决心,我那亚麻布的手绢也只准他使用十来块。阿道夫很不高兴,我只得像老子哄儿子那样教训他一番。”
“噢,圣·克莱尔,什么时候你才能学会如何对待你的仆人?你这样纵容他们,那还了得!”玛丽说。
“咳,这些可怜虫想学一学主人的样子,也没有什么不好;如果我以前没把他管教好,让他喜欢上了香水和亚麻布手绢,我有什么理由不给他?”
“你为什么不把他管教得好一点?”奥菲莉亚小姐直言不讳地问道。
“太麻烦了——懒惰。若不是因为懒惰,我早就成为完美无缺的天使了。你们佛蒙特的那位鲍瑟伦老博士说的,我也有点相信‘懒惰是万恶之源’了。当然,这样看问题实在太可怕了。”
“我认为你们这些奴隶主承担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奥菲莉亚小姐说。“你应该教育你的奴隶,把他们当作有思想的、有永恒灵魂的人来对待。只有这样,你才能同他们一起站在上帝面前接受裁判。这是我的看法。”那位善良的小姐整个上午积蓄的热情,这时突然全都迸发出来。
“哦,得啦,得啦,”圣·克莱尔马上站起来说道;“你对我们了解多少?”承蒙你教导,姐姐,你尽到了你该尽的责任;总的说来,我更尊敬你了。我确信你的话都是金玉良言,但因为你说得太直接,就像一颗宝石投向面门,躲闪惟恐不及,哪能一下子接受呢。
“我看不出这话有什么益处,”玛丽说。“我担保,再也找不出比我们对待仆人更仁慈的东家了;但是,这样做对他们并不好——一点都不好,他们反而越来越坏了。至于说要给他们讲道理呀,要他们清楚自己的责任呀等等,我早就做得精疲力尽,喊得嗓子嘶哑了。你不知道,奥菲莉亚姐姐,我尝试过了,你还没有;我是跟他们一起长大的,我对他们太了解了。”
奥菲莉亚小姐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多了,于是保持沉默。圣·克莱尔则吹起口哨。“圣·克莱尔,你能不能别吹口哨?”玛丽说,“这使我头痛得更严重了。”“不吹了,”圣·克莱尔说。“还有什么事是你不希望我做的?”
“我希望你理解一下我的痛苦;你对我一点同情心。”“我的天使,你对人真会求全责备。”
“你这样说话真让人寒气。”“那么,该怎样对你说话呢?我来依照后的心愿做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保证叫心满意足这时从院子里传来一阵愉快的笑声。圣·克莱尔走出房间一看,也随着笑了起来。”
“什么事?”奥菲莉亚小姐说着走到栏杆边。只见汤姆坐在院中一只长满青苔的小石凳上,每个扣眼儿里都插满茉莉花;伊娃一边笑,一边把一只玫瑰花编织的花环套到他的脖子上;然后,她往汤姆膝盖上一坐,像一只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笑个不停。
“哇,汤姆,你这副样子可太滑稽了!”汤姆满脸带笑,一声不吭,仿佛他也像小主人一样沉浸在游戏的快乐之中。等他望见的时候,这才腼腆而又略带歉意地抬起头来。
“你怎么可以让她那样做呢?”奥菲莉亚小姐说。“为什么不可以呢?”圣·克莱尔说。
“这,我说不清楚,只是觉得太不像话罢了。”“假使孩子抚摸的是条狗,即使那是一条黑狗,你也不会认为那有什么为妥;可是换了一个有思想、有理性、有情感、有永恒的灵魂的人,你就心理上难以接受起来。坦率地承认这一点吧,姐姐。我对你们某些北方人的思想了解得很深入。你们讨厌黑人就像讨厌蛇和癞蛤蟆,可是对他们受虐待却又抱打不平。你们不愿意看到他们遭受侮辱,但是你们又不愿意和他们进行交往。你们想把他们送回非洲去,眼不见心不烦;然后派上一两名传教士去做奉献把教育黑人的工作全都包下来。我说的对不对?”
“唔,兄弟,”奥菲莉亚小姐若有所思地说,“这话有一定的道理。”
“如果没有孩子,这些贫苦、低贱的黑人怎么办呢?”圣·克莱尔倚在栏杆上,见伊娃拉着汤姆的手蹦蹦跳跳走过去,便说道。“只有孩子才是真正的民主主义者。在伊娃眼里汤姆是个英雄,他讲的故事都娓娓动听,他唱的歌和卫理公会教派的赞美诗比歌剧更悦耳;他口袋里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玩物是神奇的宝藏;汤姆是最好的黑人。孩子是伊甸园里的玫瑰,上帝特意为了让贫贱的人们快乐把玫瑰撒向人间,因为他们除此以外便没有其他欢乐了。”
“太令人吃惊了,兄弟,”奥菲莉亚小姐说,“听了你这些话,人家会把你当作思想家的。”“思想家?”圣·克莱尔说。“是啊,宗教思想家呵。”“不敢,不敢,我不仅不是你们城里人所称的那种思想家,更糟糕的是,恐怕连实践者也算不上。”“那么,你为什么这么说呢?”“没有什么比空谈更容易了,”圣·克莱尔说。“我深信莎士比亚说的那句话,‘我可以教训二十个人,告诉他们应该做些什么事,可要我做这二十个人中间的一个,实践我自己所说的,我就要敬而远之了。’劳动各有分工,这很好。我擅长空谈,而你擅长实干。”
汤姆现在的处境,如俗语所说,好得不能再好了。小伊娃非常喜欢他。那孩子出于高贵的天性和本能的感激,请求她父亲的同意,在她散步或骑马需要仆人照顾的时候,就让汤姆做她的仆人;因此汤姆接到主人的命令,伊娃小姐需要他的时候,他可以把其它的事情都撂下,专门侍候小姐。这道命令对汤姆来说简直是意外的惊喜的。他每天穿戴得很整洁,因为圣·克莱尔先生对于仪表十分注意。他在马厩里的工作是个闲职,每天只需巡视一遍,指导手下人把事情做好就成了。玛丽·圣·克莱尔曾宣布,汤姆走到她跟前时,他身上那股子臭烘烘的马臊气实在让她受不了。出于这个原因,汤姆身着洗刷得干干净净的绒面呢衣裤、光亮的皮鞋,戴着平整的水獭皮帽,袖口和衣领洁净得一尘不染,再配上他那张严肃而和善的黑脸膛,那副神态很像古时候迦太基的大主教,令人一见不由得肃然起敬。
礼拜天上午,玛丽·圣·克莱尔穿戴华丽地站在回廊上,把一只镶嵌宝石的手镯戴上她那纤细的手腕。此时她穿戴得整整齐齐——珠宝首饰、绸缎衣服、网织纱巾、一应俱全——正准备去一座较现代的教堂做礼拜,以表达自己的虔诚。每逢礼拜天玛丽为表达这种虔诚总要专门打扮一番。她站在那里,风姿绰约,楚楚动人;一条花边头巾如云雾缭绕身边。她看上去婀娜多姿,自我感觉优雅无比。奥菲莉亚小姐就站在她身边,与她形成鲜明的对比。倒不是因为她的绸衣裙和披巾不如玛丽的漂亮,或者她的手绢不如玛丽的雅致;而是因为她那臃肿而笨拙的体态,使她与她那雍容华贵的同伴对比之下,不免相差甚远。然而这并不是上帝眼中的华贵——二者根本不是一回事。
“伊娃哪里去了?”玛丽问道。“那孩子在楼梯上跟玛咪说话呢。”伊娃在楼梯上正跟玛咪说什么呢?读者们只要听一下就会听见的,但是玛丽却听不见。“亲爱的玛咪,我知道你头痛得厉害。”“上帝保佑你,伊娃小姐!近来我老是头痛,不过,你不用为我担心。”
你能出去走一走,我很高兴。小姑娘说着,伸手抱住玛咪;“玛咪,把我的香精瓶带去吧。”
“什么?是你那只精美的金瓶子吗?上面还镶着宝石?天哪!小姐,这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现在正需要它,我用不着它。妈妈头痛的时候总爱拿它凑到鼻子上闻一闻,闻一下你就会觉得好一些。不,你一定得带去,就算是让我高兴好了。”
“你在楼梯上停下来干什么?”
“我把我的香精瓶送给玛咪,让她带着去做礼拜。”
“伊娃!”玛丽不耐烦地跺着脚说,“你把香精瓶送给了玛咪?什么时候你才能懂得一件事是否该做?马上去把它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