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茜走进屋里,只见埃米琳脸色苍白,躲在极远的墙角里坐着。她进门时候,那姑娘慌慌张张站起来;一见是凯茜,便冲上前去,拽住她的胳膊,说道,“啊,凯茜,你来啦?你来了我真开心!刚才我还担心——喔,你不清楚,楼下整个晚上又吵又闹,那声音太可怕了!”
“我怎么会不清楚,”凯茜淡淡地说,“我听够了。”“噢,凯茜!你说我们可以从这个地方逃出去吗?无论逃到哪儿都成——躲到沼泽地里和毒蛇住在一起也可以,哪里我都不在乎!我就不能离开这里,逃到那里去吗?”
“无处可逃,除非是进坟墓。”凯茜说。“你尝试过吗?”“我见别人试过多次,也看见他们逃跑的下场。”凯茜说。
“我宁愿钻进沼泽地里啃树皮。我宁愿与蛇为伴,也不跟他在一起。”埃米琳着急地说。
“这里的许多人都有你这种想法,”凯茜说道。“可是,你在沼泽地里无法呆下去——他们会带着猎狗抓捕你,把你带回来,然后——然后——”“然后他会做什么?”那姑娘屏气敛息,望着她的脸说。
“你最好问他不会做什么!”凯茜说。“他从前在西印度群岛向海盗学了一身好本领。我要是把我见到的事说给你听,恐怕你晚上睡不好觉。有时候他把那这些事当笑话,讲给别人听。我在这儿听到的惨叫声,好几个月都在我脑子里回荡。离黑奴们的村子不远的地方有一棵枯槁的树,遍地都是黑灰。你要打听那是怎么一回事,看有谁敢告诉你。”
“哦,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不想告诉你。我不愿意想这件事。我跟你说实话,要是那个可怜的家伙这样顽抗下去,天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太可怕了!”埃米琳说,吓得脸颊失去了血色。“啊,凯茜,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像我一样。尽你最大的努力,做你一定要做的事。过后再用仇恨和悔恨来弥补。”
“他要逼迫我喝下他那该死的白兰地,”埃米琳说,“我最厌恶喝酒。”
“你最好把酒喝下,”凯茜说,“我从前也厌恶喝酒,可现在离不开酒了。每个人总得有点什么东西,有了它任何事都不那么可怕了。”
“妈妈从前常告诫我滴酒不沾。”埃米琳说。“妈妈告诫你!”凯茜的声音在颤抖,她加重了妈妈二字的语气说。“妈妈的话管用么?听话吧,喝吧;喝个够,心里就不那么难过了。”
“凯茜,噢,同情我吧!”“同情你?难道我不同情你?难道我没有女儿?天知道现在她在哪里,她是谁家的人?我看她走了她妈妈的老路,她的孩子还得走她的老路!这种灾难永无止境!”
“我真恨自己不应该出生!”埃米琳拧着两只手说。“以前我也这样恨过自己,”凯茜说。“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了。如果我有胆量,早就自杀了。”她凝视着茫茫黑夜说。她脸上有一种呆滞的绝望,这是她安静的时候常有的一种表情。“自杀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埃米琳说。“我瞧不出为何残酷,不见得比我们日复一日所经历和所做的事更残忍。但是,我在修道院里听修女们讲的那些故事,让我害怕死亡。如果死亡只不过是个人生命的终止的话,那又为何——”
埃米琳转过身去用手捂住脸。在她们聊天的时候,在楼下的客厅里,勒格里已经喝得烂醉如泥,沉入梦乡。勒格里并非是个一喝就醉的人。他那粗犷、健壮的体魄也需要承受得了烈酒的不断刺激,假若换一个体质较弱的人,早就喝趴下了,或精神错乱了。不过他内心深处时时刻刻保持警惕,以防自己一时放松,饮酒过量,失掉自制力。
但是,那天晚上,为了驱逐脑海里泛起的那些可怕的痛苦和悔恨的念头,他多饮了几杯;于是,打发走那两个黑人监工以后,他就摊在客厅里一张长椅子上呼呼大睡。
玫瑰色的曙光静静地射入客厅。啊,新的一天诞生之际是多么清新壮丽,好像对麻木不仁的人说,“看哪!你的机会又多了一天!努力追求不朽的光芒吧!”无论使用哪种语言和讲哪种话的人都能听懂这个声音;但是胆大包天的恶人听不见。他一觉醒来,就发誓诅咒,骂骂咧咧。那流光溢彩的奇观对他有何意义呢?那神圣的晨星(上帝的儿子曾把它奉为自己的神圣标志)对他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像个畜生,对此视而不见,跌跌撞撞走向前,倒了一杯白兰地,一口气喝下一半。
“这一晚上真吓人呀!”他对刚进门的凯茜说。“你这样的夜晚会愈来愈多。”她不冷不热地答道。“这话什么意思,你这贱人?”“过不了几日,你自然会明白,”凯茜用同样的语调回答。“我说,赛门,我给你个建议。”“什么破建议!”“我的建议是,”凯茜一边收拾着屋子里的东西,一边坚定地说。“你放掉汤姆吧。”“这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当然,这事根本与我无关。如果你愿意花一千二百美元买个黑奴,只是为了出口气,就在农忙季节把他弄死,那关我什么事。能为他做的,我都已经做了。”
“什么?谁要你干预我的事?这关你什么事?”
“当然与我毫不相干。我有好几次照看你的奴隶,让他们活下来,给你省下了几千美元——你就是这样来回报我。要是新棉花上市时你的收成不如人家,你跟人家打的赌,真的不会输给人家?汤普森就会在你面前趾高气扬,不是吗?你又不能像个贵妇人那样大方地还上你的欠款,是不是?我等着瞧你丢人现眼呢!”
勒格里也像其他庄园主,有一个野心,那便是在每个季节都能大丰收。近几日他在镇子上为这季节的棉花收成跟别人打了赌。因此,凯茜用女人的心计,几句话就触到了他的痛处。
“好,我就暂且放过他,”勒格里说,“不过,他必须向我求饶,并且保证以后老实一点。”
“恐怕他无法办到。”凯茜说。“办不到,呃?”“他绝不会这样做。”凯茜说。
“我倒想知道他为什么不会,夫人。”勒格里用轻视的语气说。
“因为他做的正确,他知道自己做的正确,他就不会认错。”
“不管他怎么想?我爱听什么,黑鬼就得说什么,否则——”
“如果,在农忙季节不允许他下地,你就会输掉在棉花收成上跟人家打的赌。”
“他会屈服的,他一定会;我还不了解黑奴?今天早上他就会像狗一样请求饶恕。”
“他不会,赛门,你不清楚他这种人。你可以把他剁成肉馅,但是要他求饶那是绝不可能的。”
“咱们走走看。他在哪里?”勒格里说着就朝外走去。“在轧棉花的那座房屋的一间破屋里。”勒格里跟凯茜说话尽管硬气,但出门的时候心里也有点怀疑。
庄严的曙光,圣洁的星辉,从汤姆那间破屋子里粗陋的窗户上射进来;同时,这样庄重的话语好像也同星光一齐落下:“吾乃大卫之根和后代,吾乃明亮的星辰。”凯茜那些闪烁其词的告诫和暗示非但没有让汤姆气馁,相反,他倒像得到神明的启示一样,精神更加抖擞起来。他知道天空出现光辉的时候,他的死期就快临近了。他想到他经常向往的那个奇妙的世界:那彩虹中巨大的白色宝座;那一群群天使,她们的歌声如海潮;还有冠冕、棕榈和竖琴;这一切都将在日落之前展现在他的面前。至此,他不由自主地心潮澎湃。于是,当他听到他的迫害者向他走来的时候,他毫无恐惧。
“喂,伙计,”勒格里踹了他一脚,说道,“你觉得这滋味舒服吗?我不是跟你说过要给你点颜色瞧瞧吗?那顿揍很舒服,是这样的,汤姆?你的脾气没有昨晚那么大了吧?你也不会向我这个可怜的罪人布道了,是吗?”
汤姆没有回答。“站起来,你这个家伙!”勒格里又踹他一脚。要一个浑身是伤、虚弱无力的人站立起来可没有那么容易;汤姆努力站起来的时候,勒格里在旁边狂笑。“今天早上你怎么这样利落,汤姆?没准是昨晚着了凉吧。”
这时汤姆已经站住了脚跟,面不改色,望着他的主人。
“真是好样的!”勒格里把汤姆自上而下打量一番,说道。“我以为你挨揍挨得还不够。听好,汤姆,你昨天晚上胡闹一气,现在必须跪下向我请求饶恕。”
汤姆没有动。“跪下,狗东西!”勒格里抽了汤姆一鞭,说道。“勒格里老爷,”汤姆说,“我不能跪下。我认为我没做错事。以后有机会,我还会那样做。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无法做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说的不错,可是你哪里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汤姆老爷?你以为你吃的苦头够多了,你都挺过来了。我说实话,那都是微不足道的惩罚。要是把你系在树上,周围点上火逐渐烧起来,你觉得那滋味如何?那可能很快乐吧——呃,汤姆?”
“老爷,我清楚什么可怕的事你都干得出来,”汤姆伸直了腰杆,两手握在一起说,“可是,你杀死我的肉体以后,你就再也奈何不了我。啊,从此以后,我就获得永生了!”
永生!这个词,就像光明和力量,在那黑人的灵魂中颤动;它也使那个罪人的灵魂颤动,不过那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勒格里痛得咬牙切齿,但说不出话来。汤姆,好像一个获得了解放的人似的,用清晰而愉快的声音说:
“勒格里老爷,由于你花钱买了我,我就要做你的忠实仆人。我把我两手干的活、我全部时间和我的全部力气都给你;但是我的灵魂不能交给任何平凡的人。我把灵魂留给上帝,不惧生死,上帝的命令永远放在首位。你放心吧,老爷,我根本不害怕死亡。死得越快越好。你可以拿鞭子抽死我,饿死我,烧死我——那只不过是把我送到我向往的地方罢了。”
“我一定会叫你屈服,你等着瞧吧!”勒格里怒气冲冲地说。
“有人可以帮助我,”汤姆说,“你永远做不到。”“谁会帮助你?”勒格里用轻蔑的口气问道。“全能的上帝。”汤姆坚定地说。“他妈的!”勒格里正说着,一拳把汤姆打倒在地。一只冷冰冰、柔软的手放到了勒格里的手上。他转过头去,见是凯茜;但那冷冰冰、柔软的感觉使他想起头天晚上那一场噩梦。梦中那些可怕的形象接二连三在他脑海里闪现,还带着那阴森恐怖的气氛。
“你要当笨蛋吗,”凯茜用法语说。“你不要管他,把他交给我好啦。我想法把他调理好,让他下地干活。咱们不是这样说定的吗?”
听说,虽然穿山甲和犀牛虽然穿着一身刀枪不入的盔甲,但身上都有一个致命弱点。性情残暴、不敬神明的恶人所共有的致命缺点则是对妖魔鬼怪的迷信和害怕。
勒格里回过身,决定把这事暂且搁置起来。“好吧,随你怎么做吧。”他固执地对凯茜说。“你听着,”他对汤姆说,“现在活儿多,需要人手,我暂且不跟你算账。可是,我一定不会忘记。我先记下这笔账,早晚要在你这张老皮上算完账。你可要当心!”
勒格里转身背对着离开。凯茜阴沉沉地望着他的背影说,“你该离开了——跟你算账的日子到了!我可怜的朋友,你情况如何?”
“上帝派遣了他的天使,暂时堵住了那张狮子的嘴。”汤姆说。
“这一次是暂时躲过去了,”凯茜说,“可是,你惹起了他对你的仇恨。这仇恨会每天跟随着你,像恶狗一样咬住你的脖子,把你的血逐滴地吸干!我很了解他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