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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在罗沃德度过的一个季度,似乎是一个时代,而且并不是黄金时代。我经历了一场恼人的斗争,来克服困难,以适应新的规矩和不熟悉的工作。我很怕这方面出错。为此所受的惩罚,甚过于我命里注定肉体上要承受的苦难,虽说艰苦也并不是小事。

冬季的星期日无聊极了。我们要走很远的路,到保护人所主持的布罗克布里奇教堂去。出发的时候很冷,到达的时刻就更冷了。早祷时我们几乎都已冻僵,这儿离校太远,不能回去用饭,两次祷告之间便吃一份冷肉和面包,份量少得可怜。

下午的祷告结束以后,我们沿着一条无遮无拦的山路回校。刺骨的寒风,越过冰封雪裹的山峰,刮向北边来,刀子一样似乎要从我们的脸上刮去一层皮。

我还清楚地记得,坦普尔小姐轻快地走在我们萎靡不振的队伍旁边,寒风吹得她的花呢斗篷紧贴在身上。她一面训导,一面给我做出样子,鼓舞我们振作精神,如她所说“像不屈不挠的战士”那样奋勇前进。可怜的其他教师,大都自己也十分颓丧,更不想为别人鼓劲了。

回校以后,我们多么渴望炉火发出熊熊的光和热!但至少对年幼的学生来说,并没有降临。教室里的每个壁炉立刻被两排大姑娘围得严严的,小一点的孩子只好可怜地蹲在她们身后,用围裙裹着冻僵了的胳膊。

吃茶点时,我们才得到几许安慰,发给了双份面包——一整片而不是半片——附加薄薄一层可口的黄油,这是一周一次的享受,一个安息日复一个安息日,大家都翘首盼望着。平常我只能把这美餐的一部分留给自己,其余的便被别人享用了。

星期天晚上我们要背诵教堂的教义问答和《马太福音》的第五、六、七章,还要听米勒小姐枯燥的讲道,她不由自主哈欠连天,说明她也困倦了。在这些表演中间,经常有这样的事发生,六七个小姑娘总要扮演犹推古的角色,她们因为困倦不堪,虽然不是从三楼上而是从第四排长凳上摔下来,扶起来时也已经半死了。补救办法是把她们硬塞到教室的中间,迫使她们一直站着,直到讲道结束。有时她们的双脚不听使唤,瘫下来缩作一团,就不得不用班长的高凳把她们支撑起来。

我还没有提到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来访,其实这位先生在我到达后第一个月的大部分日子里,都不在家,也许在他朋友副主教那里多逗留了些时间。他不在时我轻松多了,不用说我自有怕他来的理由,但他毕竟还是来了。

那天下午(那时我到罗沃德已经三星期了),我手里拿了块写字板,正为长除法中的一个总数犯愁,眼睛定定地望着窗外,看到有一个人影闪过。我几乎本能地认出了这瘦瘦的身影。因此两分钟后,整个学校的人,包括教师在内都全体起立时,我没有必要抬起头来看个究竟,便知道谁来了。这人大踏步走进教室。瞬间,在早已起立的坦普尔小姐身边,便树起了同一根黑色大柱,就是这根柱子曾在盖茨黑德的壁炉地毯上不祥地对我皱过眉。这时我侧目扫了一眼这个建筑物。对,我没有看错,就是那个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穿着紧身长外衣,扣紧了钮扣,看上去越发修长、狭窄和呆板了。

见到这个幽灵,我特别沮丧。我清清楚楚的记得,里德太太曾不怀好意地暗示过我的品行等等,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曾许诺把我的恶劣本性告诉坦普尔小姐和教师们。我一直害怕这一诺言会成为现实——每天都提防着这个“我最不希望见到的人”。他的谈话和对我往事的透露,会使我永远背着个坏孩子的恶名,而现在他终于来了。他站在坦普尔小姐身旁,跟她在窃窃私语,肯定是他在说我坏话,我急切而痛苦地注视着她的目光,时刻期待着她乌黑的眸子转向我,投来厌恶与蔑视的一瞥。我也细听着,因为碰巧坐在最靠房子头上的地方,因此他说的话,一部分都听得见。谈话的内容解除了我心中的疑虑。

“坦普尔小姐,我以为在洛顿买的线是非常好的,质地正适合做白布衬衣用,我还挑选了同它搭配的针。请你告诉史密斯小姐,我忘记了买织补针的事。不过下星期我会派人送些纸来,给每个学生的一次不得超过一张,给多了,她们会粗心大意,把它们弄丢了。啊,小姐!希望你们把羊毛袜子认真照看些!上回我到菜园子里转了一下,仔细看了看晾在绳子上的衣服,看见有不少黑色长袜应该补了,从大小的破洞来看,肯定每次都没有认真缝补。”

他停了一下。“你的指示一定执行,先生,”坦普尔小姐说。“还有,小姐,”他继续说下去,“洗衣女工告诉我,有些姑娘一周用两块清洁的领布。这太浪费,按规定,应该用一块。”

“我以为这件事我必须解释一下,先生。上星期四,艾格妮丝和凯瑟琳·约翰斯通应朋友邀请,上洛顿去用茶点,我允许她们在这种场合戴上干净的领布。”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点了点头。“好吧,这一次就算了,但是下不为例。还有另一件事也叫我惊讶,我跟管家结账,发现上两个星期,两次给姑娘们发放了点心,吃了面包奶酪,这是怎么回事?我查了一下规定,没有发现里面提到过点心之类的饭食。是谁主张这样做的?又得到了谁的批准?”

“我必须对这一情况负责,先生,”坦普尔小姐回答说。“早饭烧得很糟糕,学生们都吃不下去。我不忍心让她们一直饿着肚子到吃中饭。”

“小姐,请允许我插一句——你该清楚,我培养这些姑娘,不是打算让她们养成娇小姐,而是使她们刻苦耐劳,善于忍耐,严于克己,要是偶尔有不对胃口的小事发生,譬如一顿饭烧坏了,一个菜作料加少了或者加多了,不应当用更可口的东西代替失去的享受,来加以弥补。那样只会养成坏习惯,偏离这所学校的办学宗旨。这件事应当用来在精神上教育学生,鼓励她们在暂时困难的情况下,发扬吃苦忍耐的精神。在这种场合,他不失时机地发表一个简短的讲话。一位有见识的导师会抓住机会,说一下早期基督教徒所受的苦难;说一下殉道者经受的折磨;说一下我们神圣的基督本人的规劝,召唤使徒们背起十字架跟他走;说一下他给予的警告:人活着不仅是靠食物,乃是靠上帝口里所说出的一切话;说一下他神圣的安慰‘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啊,小姐,当你不是把烧焦的粥,而是把面包和奶酪放入孩子们嘴中的时刻,你也许是在喂她们邪恶的肉体,而你却没有想到,你在使她们不朽的灵魂挨饿!”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又顿了一下,也许是激动的缘故。他开始讲话时,坦普尔小姐一直低着头,但这会儿眼睛却直视前方。她那张白得像大理石的脸,好像透出了大理石所特有的冷漠与坚毅,尤其是她紧闭着嘴巴,好像只有用雕刻家的凿子才能把它打开,眉宇间渐渐地蒙上了一层凝固了似的严厉神色。

与此同时,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倒背着双手站在炉子跟前,威风凛凛地审视着全校。突然他眼睛眨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用比刚才更急促的语调说:

“坦普尔小姐,坦普尔小姐,那个,那个卷发姑娘是怎么回事?红头发,小姐,头发卷过了,满头都是卷发?”他用鞭子指着那可怜的东西,他的手抖动着。

“那是朱莉娅·塞弗恩,”坦普尔小姐平静地回答。“朱利娅·塞弗恩,小姐!为什么她,或是别人,烫起卷发来了?她竟然在我们这个福音的慈善机构里,目无学校的校规和原则,烫了一头卷发,这是为什么?”

“朱莉娅的头发生来就是卷的,”坦普尔小姐更加平静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