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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斑疹伤寒热在罗沃德完成了它摧毁性的罪恶的使命以后,便渐渐地从那里销声匿迹了。但是其病毒和牺牲者的数字,引起了公众对学校的关注,所以有关人士对这场灾祸的根源作了调查,而逐步披露的事实大大激怒了公众。学校的位置不利于健康,孩子们的伙食糟透了,做饭用的水极不卫生,学生们的衣着和居住条件坏极了,一切都暴露无遗,曝光的结果使布罗克赫斯特大为丢脸,使学校大受获益。

在这8年中,我的生活十分单调,但很快乐,因为日子过得有声有色。这里具有接受良好教育的条件。我喜爱某些课程;我希望超过所有人;我很乐意使教师尤其是我所爱的教师高兴,这一切都激励我勤奋努力。我充分利用所有的有利条件,终于一跃而成为第一班的第一名,后来又被授予教师职务,满腔热情地干了两年,但两年之后我改变了主意。

坦普尔小姐历经种种变迁,始终担任着校长的职位,我所取得的最好成绩归功于她的不倦教诲。同她的友谊和交往始终是对我的极大的安慰。她担当了我的母亲和家庭教师的双重角色,后来成了我的最好的朋友。这时候,她结婚了,随她的丈夫(一位牧师、一个出色的男人,完全可以与这样一位妻子相般配)迁往一个遥远的郡邑,最后我们失去了联系。

自从她离开的那天起,我就和以往不同了。她一走,那种已经确立了的使罗沃德有几分像家的感情纽带,都随之化为乌有。我从她那儿学会了某些个性和很多习惯。比较和谐的思想,比较有节制的感情,已经在我的头脑里根深蒂固。我决意忠于职守,服从命令。我很文静,对自己十分满意。在别人的眼中,甚至在我自己看来,我似乎是一位懂规矩守本分的人。

但是命运化为牧师史密斯,把我和坦普尔小姐分开了。我见她身着行装在婚礼后不久跨进一辆驿站马车,我凝望着马车爬上小山,消失在山坡后面。随后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孤独中度过了为庆祝这一时刻而放的半日假的绝大部分时间。

大部分时间我在房间徘徊。我原以为自己只对损失感到遗憾,并考虑该怎样补救,但当我结束了思考,下午已结束了,夜色正浓时,猛然我有了新的发现。那就是在这一瞬间,我经历了一个变化的过程,我的心灵丢弃了我从坦普尔小姐那儿学来的东西,或者不如说她带走了我在她身边所感受到的宁静气息,现在我又恢复了自己的天性,感到原有的情绪开始萌动了,我并不是失去了依靠,而是失去了动机;并不是无法保持平静,而是需要保持平静的理由荡然无存。几年来,我的活动空间就在罗沃德,我一丝不苟地遵守的就是学校的规章制度,而现在我记起来了,真正的世界无限广阔,一个充满着希望与忧烦,刺激与兴奋的天地等待着那些有胆识的人,去冒各种风险,追求人生的幸福。

我向窗子走去,把它打开,向外眺望。我看见了大楼的两侧,看见了花园,看见了罗沃德的边缘,看见了遥远的地平线。我的目光越过了其他东西,落在那些最遥远的蓝色山峰上。正是那些山峰,我渴望去攀登。荒凉冷漠的岩石嶙峋的边界之内,好像是一个囚禁地,是放逐的极限。我跟踪那条白色的路蜿蜒着绕过一座山的山脚,消失在远山的峡谷之中。我多么希望我的思绪继续跟着它往前走啊!我以为我乘着马车沿着那条路走的日子,我记得在薄暮中驶下了山,自从我被第一次带到罗沃德时起,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但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假期都是在学校里度过的,里德太太从来没有把我接到盖茨黑德去过,不管是她本人,还是家里的其他人,早已把我忘记了。我与外部世界既没有联系,也听不到什么消息。学校的规定、任务、习惯、观念、音容、语言、服饰、好恶,就是我所知道的生活全部内容,而如今我觉得这个不够。整个下午,我对8年的常规生活突然感到乏味了,我憧憬自由,我渴望自由,我为自由作了一个祷告,这祈祷似乎被驱散,融入了微风之中。我放弃了祈祷,设想了一个更谦卑的祈求,祈求变化,祈求刺激。而这恳求似乎也被吹进了无尽的宇宙。“那么,”我几乎绝望地叫道,“赐予我一种新的苦役吧!”

是晚饭铃把我召唤到了楼下。直到睡觉的时候,我才有时间继续那被打断了的思考。即便在那时,与同房间的一位教师还毫无目的地闲聊了好久,使我没法回到我所渴望的问题上。我多么希望瞌睡会使她住口!好像只要我重新思考伫立窗前时闪过脑际的念头,某个独特的想法便会自己跑出来,使我得以解脱似的。

格丽丝小姐终于睡着了。她是一位肥胖的威尔士女人,在此之前我对她惯常的鼾声除了认为讨厌,没有别的看法。而今晚我满意地迎来了它最初的深沉曲调,我避免了打扰,心中那抹去了一半的想法又立刻恢复了。

“一种新的苦役!有道理!”我自言自语(要知道,只是心里想想,没有说出口来)。“我知道是有道理,因为它并不十分动听,不像自由、兴奋、享受这些词,它们的声音确实很动听,徒然浪费时间。但是这苦役却截然两样!它毕竟是真实的,任何人都可以服苦役。我在这儿已经服了8年,现在我所企求的不过是到别处去服役。难道我连这点愿望也不能实现?难道这事不可行?是呀,是呀,要达到目的并非难事,只要我肯动脑筋,找到达到目的的方法。”我从床上坐起来,把瞌睡虫赶跑。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我在肩上围了块披巾,随后便用心地进一步思考起来。

“我需要什么呢?是新的环境、新的面孔、新的房子中的一个新的工作。我只要这个,因为不切合实际是徒劳无益的。人们怎样才能找到一个新工作呢?我猜想他们求助于朋友,但我没有朋友。很多没有朋友的人只好自己动手去找工作,自己救自己,他们使用什么办法呢?”

我说不上来,找不到答案。随后我命令自己的头脑找到一个回答,而且要快。我动着脑筋,越动越快。我感到我的脑袋和太阳穴在搏动着。但将近一个小时,我的脑子像一锅粥一样,一切努力毫无结果。我因为徒劳无功而心烦,便下了床,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拉开窗帘向外望,只见一两颗星星在寒夜中颤抖,我再次爬到床上。

肯定有一位善良的仙女,趁我不在时把我需要的主意放到了我枕头上,因为我躺下时,这主意悄悄地、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我脑际。“凡是谋职的人都登广告,你必须在《×x 郡先驱报》上登广告。”

“怎么登呢?我对广告知识一窍不通。”回答来得自然而又及时:

“你必须把广告和广告费放入同一个信封里,寄给《先驱报》的编辑,你必须立即抓住第一个机会把信投到洛顿邮局,回信务必寄往那里邮局的J.E.。信寄出后一个星期,你可以去查询。要是来了回音,那就行动。”

我把这个计划琢磨了几遍,并认为可行,接着便融入脑子里,我非常清晰地把它具体化了,我对自己的想法很满意,很快便酣然入睡。

第二天我早早就起来了,起床铃还没按时响起我就写好了广告,封好信封,写上了地址。信上说:

“现有一位年轻女士,熟悉教学(我不是做了两年的教师吗?),愿谋一家庭教师职位,儿童年龄需幼于14岁(我以为自己才18岁,要指导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人是不可能的)。该女士能胜任良好的英国教育所含的普通课程,以及法文、绘画和音乐的教学(读者呀,现在这张狭窄的技能表,在那个时代还算是很广博的)。回信请寄XX 郡洛顿邮局,J.E.收。”

这份文件在我抽屉里整整锁了一天。用完茶点以后,我向新来的校长请假去洛顿,为自己顺便也为一两位共事的老师办些小事。她欣然允诺,所以我便去了。一共有两英里步行路程,傍晚还下着雨,好在白天很长。我逛了一两家商店,把信塞进邮筒,冒着大雨回来,外衣都淌着水,但心里却轻松舒畅。

等待的那个星期很漫长,然而,它像世间的万物一样,终于到了尽头。一个宜人的傍晚,我再次去了洛顿。顺便提一句,小路风景如画,沿着小溪向前延伸,穿过弯弯曲曲秀色可人的山谷。不过那天我以为更多的是那封可能在,也可能不在小城等着我的信,而不是草地和溪水的魅力。

这次我堂而皇之的差使是按照脚码做一双鞋,因此我先去干这件事。完成后,从鞋匠那儿出来,穿过洁净安静的小街,来到邮局。管理员是位老妇人,鼻梁上架着角质眼镜,手上戴着黑色露指手套。

“有写给J.E.的信吗?”我问。她从眼镜上方盯着我,随后打开一个抽屉,在里面放着的东西中间翻了好久好久。时间真长啊,我开始简直有些泄气了。最后,她终于把一份文件放到眼镜底下,过了将近五分钟,才递给我,同时投过来刨根问底,不相信的一瞥——这封信是写给J.E.的。

“就只有这么一封?”我问。

“没有了,”她说,我把信放进口袋,转身就走。当时我不能拆开,按照规定我得8点前返回,而这时已经7点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