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我还可以,大概骨头没有跌断,只不过扭伤了脚,”他再次努力地站起来,试了试脚,可是结果却发出了一声痛苦“唉!”
如果这位陌生人在我同他说话时能微笑一下,并且对我态度和蔼些;如果他婉言地谢绝我的帮助,并致以谢意,我一定会继续赶路,不会感到有任何职责去重新向他发问。但是这位赶路人的皱眉和粗犷,却使我坦然自若,因此当他不耐烦挥手叫我走的时候,我仍然坚持着,并且宣布:
“先生,没有看到你能够骑上马,我是不能让你独自一人留在这条偏僻小路上的,而且天已经这么晚了。”我说这话的时候,他直视着我,而在这之前,他几乎没有朝我的方向看过。“我以为你应该回家了,”他说,“要是你的家离这很近的话。那么你是从哪儿来的?”“就是下面那个地方,只要有月光,天色很晚了也一点都不害怕。我很愿意为你去跑一趟海村,要是你高兴的话。不骗你,我正要上那儿去寄封信。”
“你说就住在下面,是不是指有城垛的那幢房子?”他指着桑菲尔德府。这时月亮在桑菲尔德府洒下了灰白色的光,清晰地勾勒出了它以树林为背景的苍白轮廓。而那片树林,在西边的天空衬托之下,似乎成了一大片阴影。
“是的,先生。”“那是谁的房子?”“罗切斯特先生的。”“你知道罗切斯特先生吗?”“不知道,还没有见过他的面。”“他不常住在那里吗?”“是的。”“能告诉我他在哪里吗?”“我不知道。”
“当然你不是府上的佣人了,你是——”他停住了,目光扫过我并不华丽的衣服,我披着黑色美利奴羊毛斗篷,戴着顶黑水獭皮帽,这两件东西绝不能同太太的佣人衣服那么讲究。他似乎很难判定我的身份,我帮了他。
“我是家庭教师。”“啊,家庭教师!”他又说了一下,“见鬼,我怎能把这也忘了!家庭教师!”我的服饰再次成了他审视的目标。过了一会儿,他从台阶上站起来,刚一挪动,脸上就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我不好意思麻烦你找人帮忙,”他说,“不过要是你愿意,你本人倒可以帮我一点忙。”
“可以的,先生。”“你有没有带雨伞?我拿它当拐杖用。”“没有。”
“想办法抓住马笼头,把马牵到我这里来,你害怕吗?”
我一个人肯定不敢去碰一匹马的,但既然他吩咐我去干,我也就乐意服从了,我把皮手筒放在台阶上,向那匹高高的骏马走去。我用力想抓住马笼头,但这匹马很不驯服,不让我靠近它头部。我试了又试,却都毫无办法,我还很怕被它的前腿踩着。这位赶路人观看了片刻,最后终于笑了起来。
“我明白,”他说,“山是永远搬不到穆罕默德这边来的,因此你力所能及,是帮助穆罕默德走到山那边去,请你到这儿来。”
我走了过去——“对不起,”他继续说,“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我不得不请你帮忙了。”他把沉重的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吃力地倚着我,一瘸一拐朝他的马走去。他一抓住笼头,马立刻就俯首帖耳,接着他跳上马鞍,因为碰了一下扭伤的部位,一用力便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可以啦,”他说,放松了紧咬着的下唇,“马鞭在树篱下面,递给我就行了。”
我找了一下,把马鞭找到了。“谢谢你,现在你快去海村寄信罢,天黑了,快去快回。”
他把带马刺的鞋后跟一叩,那马先是一惊,后腿跃起,随后便疾驰而去,那条狗窜上去拼命追赶,不一会儿,三者便无影无踪,像荒野中的石楠被一阵狂风卷走。
我拾起皮手筒继续赶路,对我来说,发生的这件事,在大脑中没留什么印象。在某种程度上说,它既不重要,也不浪漫,又没趣。但它对我却有了小小的感触。人家需要我的帮助,而且求了我,而我给予了帮助。我很高兴总算干了点什么,这件事尽管不值一提,转眼即逝,但毕竟是积极的,而我对被动的生活方式已感到厌倦。这件小事犹如一幅新画,被送进了记忆的画廊,它同已经张贴着的画截然两样。首先,因为这是位男性;其次,他又黑又强壮、又严厉。我到了海村把信投入邮筒时,这幅画仍浮现在我眼前。我急匆匆下山一路赶回家时,这幅画仍然在大脑中萦绕出现。我路过台阶时停了一会儿,举目四顾,并静听着。心想马蹄声会再次在小路上回响,一位身披斗篷的骑手,一条盖特拉西似的纽芬兰狗会重新出现在眼前。但我只看到树篱和面前一棵没有枝梢的柳树,兀立着,沐浴着月亮的光辉;我只听到阵阵微风,在一英里开外,绕着桑菲尔德府的树林时起时落,当我朝轻风吹拂的方向张望时,我的目光扫过府楼正面,看到了一扇窗户里亮着灯光,提醒我时候已经很晚了。我匆匆往前走去。
我在门口的草坪上徘徊,我在人行道上无目的来回踱步。玻璃门上的百叶窗已关上了,我看不见窗子里面的东西。我的目光与心灵似乎已从那幢死气沉沉的房子,从在我看来是满布暗室的灰色洞穴中退出来了,而达到了展示在我面前的天空——一片云清月朗的蓝色海洋。月亮庄严地大步迈向天空,离开原先躲藏的山顶背后,将山峦远远地抛在下面,好像还在翘首仰望,一心要到达黑如子夜、深远莫测的天顶。那些闪烁着的繁星紧随其后,我望着它们不觉心儿打颤,热血沸腾。一些小事往往又把我们拉回人间。大厅里的钟已经敲响,这就够了。我从月亮和星星那儿回过神来,打开边门,走了进去。
大厅还没有暗下来,厅里唯一的、高悬着的铜灯也没有点亮。暖融融的火光,映照着大厅和橡树楼梯最低几级踏阶,这红光是从大餐厅里映射出来的,那里的两扇门没有关上。那温暖宜人的炉火映出了大理石炉板和铜制的炉具,并把紫色的帐幔和上了光的家具照得熠熠闪光。炉火也映出了壁炉边的一群人影,但因为关着门,我看不清他们是谁,也没有听清楚欢乐而嘈杂的人声,惟独阿黛勒的口音,似乎还能分辨得出来。
我来到了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房间,那儿虽然也生着火,却没有点蜡烛,也不见费尔法克斯太太。一头长着黑白相间的长毛、酷似小路上的“盖特拉西”的大狗,孤孤单单、端端正正坐在地毯上,木然严肃地凝视着火焰。它同那“盖特拉西”如此相像,我情不自禁地上前说了声——“派洛特”,那家伙一跃而起,走过来嗅嗅我。我抚摸着它,它摇着硕大的尾巴和我表示亲近。不过单独与它在一起时,这家伙却显得有些怪异可怖。我不知道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拉了一下铃,想要一支蜡烛,同时也想知道来的客人。莉娅走进门来。
“这是谁家的狗?”“它跟老爷来的。”“跟谁?”
“跟老爷,罗切斯特先生,他刚到。”“真的?费尔法克斯太太跟他在一起吗?”“是的,还有阿黛勒小姐,他们都在餐室,约翰已去叫医生了。老爷出了一点事故,他的马摔倒了,他脚踝扭伤了。”
“那匹马是在海路上摔倒的吗?”“是呀,下山的时候,在冰上滑了一下。”“啊!给我一支蜡烛好吗,莉娅?”莉娅把蜡烛送来了,费尔法克斯太太跟在后面,她把刚才的莉姬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还说外科医生卡特已经来了,这会儿同罗切斯特先生在一起。说完便匆匆走出去吩咐上茶点,而我则上楼去脱掉外出时的衣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