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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见过很多社交场面吗?”

“除了罗沃德的学生和教师,我知道的很少。如今还有桑菲尔德府里的人。”

“你读过很多书吗?”“碰到什么就读什么,不多,都是通俗本。”

“你过的是修女的生活,不用说,在宗教礼仪方面你是训练有素的。布罗克赫斯特,我知道是他掌管着罗沃德,他是位牧师,是吗?”

“是的,先生。”“你们姑娘们也许都很崇拜他,就像住满修女的修道院,崇拜她们的院长一样。”“啊,不是这样。”

“你倒很冷静!不!一位见习修女不崇拜她的牧师?那听起来却有些冒犯神灵。”

“我不喜欢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其他人的感觉都这样。他是个很粗俗严酷的人,既刚愎自用而又爱管闲事。他让我们剪去了我们的头发,而为节省,给我们买了根本不能用的针线,大家差点儿都没法儿缝东西。”

“那是种别有用心的节省。”费尔法克斯太太不满地附和着说道,此刻她又听到了我们的一阵交谈。

“而这就是他最大的罪状?”罗切斯特先生问。“他经常让我们挨饿,那时他独自掌管供应部,而委员会还没有成立。他弄得我们很烦恼,一周作一次长篇大论的讲道,每晚要我们读他自己编的书,写的是关于暴死呀,报应呀,恐怖极了,吓得我们都不敢睡觉。”

“你去罗沃德的时候有多大?”“10岁左右。”

“你在那里待了8年,那你现在是18岁啰?”

我点点头。“你看,数学还是有用的,没有它的帮助,我很难算出你的年纪。像你这样的五官与表情相差那么大,要确定你的年纪很不容易。好吧,你在罗沃德都学了些什么?会弹钢琴吗?”

“会一点。”“当然,谁都会这么回答的。到书房去——我的意思是请你到书房去——(请原谅我命令的口气,我已说惯了‘你做这事’,所以他就去做了。我无法做到为一个新来府上的人改变我的老习惯)——那么,你到书房去,带着你的蜡烛,把门打开着,坐在钢琴前面,弹一支曲子。”

我听从他的吩咐走开了。“停下吧!”几分钟后他叫道,“你会一点儿,我知道了,像随便哪一个英国女学生一样,也许比有些人强些。”

我合上了钢琴,走了回来。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今天早上阿黛勒把一些速写给我看了。她说是你画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完全是你一个人画的,也许某个画师帮助了你?”“没有,是我自己画的,真的!”我冲口叫了起来。“噢,那伤了你的自尊。好吧,把你的画夹拿来,我看一看那些画是否是你自己创作的。要是你没有把握就算了,我认得出拼拼凑凑的东西。”“那我无话可说,你尽可以自己去判断,先生。”我从书房取来了画夹。“把桌子移过来。”他说。我把桌子推向他的睡榻。

阿黛勒和费尔法克斯太太也都凑过来看。

“别挤过来,”罗切斯特先生说,“等我看了以后,你们可以把画拿走,但现在不要把脸都凑上来。”

他谨慎而仔细看了每幅速写和画作,把其中三幅放在一旁,其余的看完以后便推开了。

“把它们放到别的桌子上去,费尔法克斯太太,”他说,“同阿黛勒一起看看这些画。至于你呢,”他用眼扫视了一下我“仍旧坐在你位置上,回答我的问题。我看得出这些画出自一人之手,这个人是你吗?”

“是的。”“利用什么时间来画的?这些画很费时间,很需动些脑筋。”

“我是在罗沃德度过的最后两个假期时画的,那时我没有别的事情。”

“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摹本?”“从我脑袋里。”“就是我现在看到的你肩膀上的那个吗?”“是的,先生。”“那里面还有类似的东西吗?”

“也许有。因为我希望——更好。”他把这些画摊在面前,再次一张张细看着。趁他看画的时候,我要告诉读者,那是些什么画。

首先我要声明,它们并没什么特别之处。画的题材倒确实曾经活脱脱地浮现在我脑海里。当我还没有动笔时,它们就已在我心灵的目光下变得栩栩如生。然而在落笔时,我的手却不听想象的使唤,每次都只能把想象中的东西勾勒出一个苍白无力的图象来。

这些都是水彩画。第一张画的是低垂的铅色云块,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翻滚,远处的一切没有光彩,是因为画中没有突出的陆地。画面的前景是相同的,或者不如说,靠得最近的波涛是这样。一束微光把半沉的桅杆映照得轮廓分明,桅杆上栖息着一只又黑又大的鸬鹚,翅膀上沾着斑驳的泡沫,嘴里衔着一只镶嵌了宝石的金手镯,我把手镯抹上了调色板所能调出的最明亮的色泽,以及我的铅笔所能勾画出的闪闪金光。在大鸟和桅杆下面的碧波里,隐约可见一具沉溺的尸体。它身上唯一看得清的部位是一只美丽的胳膊,那手镯就是从这美丽的胳膊上被水冲走或是给鸟儿啄下来的。

第二张画的前景只有一座朦胧的山峰,青草和树叶似乎被微风吹歪了。在远处和上方铺开了一片薄暮时分深蓝色的浩瀚天空。一个女人的半个身形高耸在天空,色调也被我竭力点染得柔和暗淡。她模糊的额头上点缀着一颗星星,使下面的脸部好像透视在雾气蒸腾之中。一双眼睛乌黑狂野,炯炯有神。头发如阴影一般飘洒,好像是被风暴和闪电撕下的暗淡无光的云块。脖子上有一抹宛若月色的淡淡反光,一片片薄云也有着同样浅色的光泽,云端里升起了低着头的金星的幻象。

第三幅画的是一座冰山的尖顶,刺破了北极冬季的天空,一束束北极光挺起它们没有光泽、遍布在地平线上的长矛。在画的前景上,一个头颅很醒目,冰山却隐没到了远处,一个巨大的头,侧向冰山,并枕在上面。头部底下伸出一双手,支持着它,并拉起了一块黑色的面纱,罩住下半部面孔。额头没有一丝血色,面色苍白。深陷的眼睛凝视着,除了露出绝望的木讷神色,别无其他表情。在两鬓之上,黑色缠头布的皱裥中,射出了一圈如云雾般变幻莫测的白炽火焰,镶嵌着红艳艳的火星,这苍白的新月是“王冠的写真”,为“无形之形”加冕。

“你创作这些画时心情愉快吗?”罗切斯特先生问。“我全神贯注,先生。是的,我很愉快。总之,画这些画是我从未有过的最大乐趣。”“那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如你自己所说,你的乐趣本来就不多。但我猜想,你在调配这些奇怪的颜色时,沉浸在一种艺术家的梦境之中,你每天用很长时间坐着画这些画吗?”

“在假期里我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我坐着从早上画到中午,从中午画到晚上。仲夏白昼很长,这使我更加我一心一意。”

“你对自己饱含热情的成就表示满意吗?”“很不满意,我为自己的思想和手法之间存在的差距而感到烦恼。每次我都想象了一些东西,但却没法表达出来。”

“不完全如此。你已经捕捉到了你思想的踪迹,但也许仅此而已。你缺乏足够的艺术技巧和专业知识,不能淋漓尽致地把它表现出来。不过对一个女学生来说,这些画已经不同寻常了。至于那些思想,倒是有些妖气。金星的眼睛你一定是在梦中看见的,否则你怎么能够使它既那么明亮,而又不耀眼呢?因为眼睛上端的行星掩盖它们的光芒,而那庄严的眼窝又包含着什么意思?是谁教你画风的,天空中和山顶上都刮着大风。你在什么地方见到拉特莫斯山的?——因为那确实是拉特莫斯山。嗨,把这些画拿走!”

我还没有把画夹上的绳子扎好,他就看了看表,突然说:

“已经9点了,爱小姐,你在磨蹭什么,别让阿黛勒总这么呆着,带她去睡觉吧。”

阿黛勒离开房间以前过去吻了吻他,他忍受了这种亲热,但似乎并没比派洛特更欣赏它,甚至还不如派洛特。

“现在,我祝你们大家晚安。”他说,并朝门方向做了个手势,表示他对我们的陪伴而感到厌烦,希望我们马上走。费尔法克斯太太收起了织物,我拿了画夹,都向他行了屈膝礼。他生硬地点了点头,作为回答,然后我们就退了出去。

“你说过罗切斯特先生并不特别古怪,费尔法克斯太太。”安顿好阿黛勒上床后,我再次到了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房间时说。

“嗯,他是这样吗?”

“我以为是这样,他令人捉摸不透,举止粗暴无礼。”

“不错。毫无疑问,在一个陌生人看来,他也许就是这样。但我已非常习惯于他的言谈举止,因此从来不去想它。更何况要是他脾气真是古怪的话,那也是应当宽容的。”

“为什么?”

“一半是因为他生性如此,而我们都无法左右自己的本性;一半是因为他肯定有痛苦的念头折磨着他,使他的心里不平衡。”

“什么事情?”

“一方面是家庭纠葛。”

“可是他从来就没有家庭。”

“不是说现在,但曾有过——至少是亲戚。几年前他失去了哥哥。”

“他的哥哥?”

“是的,现在这位罗切斯特先生拥有这份财产并不很久,只有九年左右。”

“九年时间也不算短了,他那么爱他的哥哥,直到现在还因他的去世而悲伤不已吗?”

“唉,不——也许不是,我以为他们之间有些隔阂。罗兰特·罗切斯特先生对爱德华先生很不公平,这也许就是他父亲对爱德华先生持有偏见的缘故。这位老先生爱钱,急于使家产合在一起,不希望因为分割而缩减,同时又很想让爱德华先生有自己的一份财产,以保持家族的荣耀。在他成年后不久,他们采取了一些不是很合理的办法,造成了很大麻烦。为了使爱德华先生拥有那份财产,老罗切斯特先生和罗兰特先生一起,使爱德华先生陷入了他自认为痛苦的地步,这种境遇的确切性质,我从来都不十分清楚,但在精神上他无法忍受却不得不忍受这一切。他忍无可忍,便与家庭决裂,多年来,他一直过着一种漂泊不定的生活。我以为打从他哥哥没有留下遗嘱就去世,他自己成了房产的主人后,他就从来没有在桑菲尔德一连住上过两周。说实在的,也难怪他要躲避这个老地方。”

“他干嘛要躲避呢?”

“也许他认为这地方太沉闷。”她的回答非常谨慎。我本想了解得更透彻些,但费尔法克斯太太也许不能够,抑或不愿意,向我更多的提供关于罗切斯特先生痛苦的原因。她一口咬定,对她本人来说也是个谜,她所知道的多半是她自己的猜测,说真的,她十分希望我停止这个话题,所以我也就不再追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