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里我被她的疯狂叫喊惊醒了(自从医生宣布她疯了以后,她当然是被关起来了)——那是西印度群岛火烧似的夜晚,这种天气往往是飓风将至的前奏。我无法入睡,便爬起来开了窗。空气像含硫的蒸气——到处都使人提不起精神。蚊子嗡嗡的飞进来,阴沉地在房间里打转。在那儿我能听到大海的咆哮声,像地震一般沉闷地隆隆响着。黑云在大海上空集结,月亮沉落在宽阔的红色波浪上,像一个滚烫的炮弹——向颤抖着正酝酿风暴的海洋,投去血色的目光。我的确深受这种气氛和景色的感染,而我的耳朵却灌满疯子尖叫着的咒骂声。咒骂中夹杂着我的名字,语调中充满仇恨,语言又那么下流!——没有一个以卖淫为业的妓女,会使用比她所用的更污秽不堪入耳的字眼,只隔两个房间,我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西印度群岛薄薄的隔板根本挡不住她狼一般的嚎叫。
“这种生活,”我终于说,“是地狱!这就是万丈深渊里的空气和声音!要是我能够,也有权解脱自己,人世的痛苦连同拖累我灵魂的沉重肉体就会离我而去。对狂热者信奉的地狱之火,我并不害怕。将来状况不会比现在的更不可收拾——让我解脱,回到上帝那儿去吧!”
我一面说,一面蹲在一只箱子旁边,把锁打开,箱子里放着一支上了膛的手枪。我真想开枪自杀。但这一念头转瞬就消失了,因为我没有发疯,那种激起自杀念头并使我万念俱灰的危机,刹那间消失了。
那来自欧洲的风吹过洋面,透过宽敞的窗户。暴风雨到了,大雨滂沱,电闪雷鸣,空气变得清新了。随后我思考并狠下了心。我在湿漉漉的园子里水珠滴答的橘子树下,在湿透的石榴和菠萝树中间嚷步思索,四周燃起了灿烂的热带黎明——所以我思考着,简——噢,听着,在那一刻真正的智慧抚慰了我,向我指明了活下去的目标。
从欧洲吹来的甜甜的风,在格外清新的树叶间窃窃私语,大西洋自由自在地咆哮着。我那颗早已失去生机的心,对着那声音舒展而来,注满了新生的血液——我的身躯向往新生——我的心灵渴望甘露。我看见希望复活了——感到重生触手可及。我从花园顶端拱形花棚下眺望着大海——它比天空还蓝。旧世界已经离我而去,灿烂的前途就在眼前,所以:
“走吧,”希望说,“再到欧洲去生活吧,在那里你那被玷污的名字无人知晓,没有人知道你背负着龌龊的重荷。你可以把疯子带往英国,关在桑菲尔德,给予应有的照料和戒备。然后随便去旅游,结识你喜欢的新朋友。那个女人恣意让你处心积虑地长期受苦,处心积虑地败坏你的名声,肆无忌惮地侵犯你的荣誉,毫不留情地毁灭你的青春,她不是你妻子,你也不是她丈夫。注意让她按病情的需要得到照应,那你就已做了上帝和人类要你做的一切。让她的身份,她同你的关系永远被忘却,你决不能把这些告诉任何活着的人。把她安置在一个安全舒适的地方,悄悄地把她的堕落掩藏起来,离开她吧。”
“我完全按这个建议去做。我的父亲和哥哥没有把我婚姻的细底透露他们的旧识,因为在我写给他们的第一封信里,我就向他们报告了我的婚配——我已经开始感受到极其可怕的结果,而且从那一家人的性格和体质中,看到了我可怕的前景——我附带又敦促他们严守机密。不久,我父亲替我选中的妻子的丑恶行径,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使他也羞于认她为儿媳。对这一关系他永远不想大肆声张,却像我一样急于把它掩盖起来。”
“随后我把她送到了英格兰,同这个疯子呆在船上,经历了一次可怕的航行。我非常高兴,但最后终于把她送到了桑菲尔德,看她平静地住在三楼房间里。房间的窟穴,十年来已被她弄成了野兽的巢穴,妖怪的密室。我费了许多周折找人服侍她。有必要选择一位忠实可靠的人,因为她的不由自主呓语必然会泄露我的秘密。此外,她还有神志清醒的日子——有时几周——这种时候她终日地诅咒我。最后我从格里姆斯比收容所雇来了格雷斯·普尔。她和外科医生卡特(梅森被刺并心事重重的那个夜晚,是他给梅森包扎了伤口),只有这两个人,我让他们知道我内心的秘密。费尔法克斯太太其实有些怀疑,但无法确切了解事情真相。总的来说,格雷斯证明自己是个好管家。但多半是因为这件差事太过于折磨人的神经,并且她自身也有改不掉的恶习——喝酒,她不止一次放松警戒,出了麻烦。这个疯子既狡猾又恶毒,决不放过任何机会。利用看护人暂时的疏忽,有一次她偷偷拿刀捅了她弟弟,有两次搞到了她小房间的钥匙,并且夜间从那里走了出来。第一次,她准备把我烧死在床上,第二次,她糊涂地找到你门上了。我感谢上帝守护你。随后她把火气发在你的婚装上,那也许使她隐约地记起了自己当新娘的日子,至于还能发生什么,我不想去回想,当我以为早上扑向我喉咙的东西,想起它把又黑又红的脸凑向我宝贝的面前时,我的血凝结了——”
“那么,先生,”趁他停住时我问,“你把她安顿在这里后,自己干了什么呢?你上哪儿去了”“我干了什么吗,简?我让自己变成了一个行踪不定的人。我上哪儿去了?我像沼泽地的精灵那样东游西荡,去了欧洲大陆,迂回曲折地走遍了那里的国家。我下定决心找一个我可以爱的出色聪明的女人,与我留在桑菲尔德的泼妇恰成鲜明的对比——”
“但你不能结婚,先生。”“我决心而且深信我可以结婚,也应该结婚,我虽然已骗了你,但欺骗不是我的原意。我打算将自己的事儿公布于众,公开求婚。我应当有爱和被爱的自由,在我看来这是合情合理的。我绝不怀疑能找到某个女人,愿意并理解我的处境,接纳我,尽管我背着该诅咒的倒霉重担。”
“那么,先生?”“当你刨根问底时,简,你往往使我发笑。你像一只焦急的小鸟那样张开眼睛,时而局促不安地动来动去,好像口头回答的语速太慢,你还想读一读人家心上的铭文。我往下说时,告诉我你的‘那么,先生?’是什么意思。这个小小的短语你经常挂在嘴边,很多次是它把我导入无休无止的交谈,连我自己也不十分清楚究竟为什么。”
“我的意思是——随后发生了什么?你怎么继续下去?这件事情后来怎样了?”
“完全如此。现在你希望知道什么呢?”“你是否已找到了一个你特别喜欢的人,是否求她嫁给你,她说了些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否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是否向她求婚,但是她所说的话却要记录在‘命运’这本书里。我四处漂泊了10年,先住在一个国家的首都,后来又到了另外一个。有时在圣·彼得堡,更多的时候在巴黎,偶尔在罗马、那不勒斯和佛罗伦萨。因为身边有很宽裕的钱,又有祖辈的威名作通行证,我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的社交领域,没有哪个圈子会拒绝我。我锲而不舍地找寻理想中的女人,在英国的女士中间,法国的伯爵夫人中间,意大利的signoras 中间和德国的Grafinner 中间。使我失望得很,我没找到。有时刹那之间我以为抓住了一个眼神,听到了一种腔调,看到了一种体形,宣告我的梦想就要实现,但我马上便觉悟。你别以为我无论在心灵还是人本身上渴求完美,我只是盼望有适合我的人——与克里奥尔人形成对比,而我却徒劳地企盼着。即使我完全自由——我往往回想起不和谐的婚姻的危险、可怕和可憎——在她们所有的人中间,我不可能找到可以向她求婚的人。失望使我变得浮躁不安,我尝试了放荡——但从来没有纵欲。过去和现在我都厌恶纵欲,那恰是我的那位西印度荡妇的特点,我对她和她的淫荡痛恨至极,因此即使在作乐时也有所约束。一切近乎淫荡的享受,会使我同她和她的罪恶靠拢,所以我竭力避免。”
“但是我无法单独生活,因此我曾经尝试找情妇来陪伴。我第一个选中的是塞莉纳·瓦伦——我所走的每一步,使人一想起来就会唾骂自己下流。你已经知道她是怎样一个人,我们之间的私通是如何终止的。她后来又有两个后继者,一个是意大利人嘉辛塔,另一个是德国人克莱拉,两人都被认为才貌双全。但是几周之后我觉得她们的美貌对我没有什么吸引力?嘉辛塔肆无忌惮,性格暴烈,过了3个月我就厌倦了;克莱拉诚实文静,但反应迟钝,没有头脑,不敏感,一点也不适合我的口味。我很高兴给了她许多钱,替她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行当,体面地把她撵走了。可是简,从你的脸上可以看出,刚才你对我的印象并不很好,你认为我是一个寡廉鲜耻、放荡不羁的流氓,是吗?”
“说实在的我并不怎么喜欢你,先生。你难道没察觉这种一会儿这个情妇,一会儿那个情妇的生活方式有悖常理吗?你谈起来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的。”
“我是曾有这个想法,但我并不喜欢这么做。这是一种苟且偷生的生活,可我决不能走回头路了。雇个情妇的坏处仅次于买一个奴隶,两者就本性和地位而言都是低下的,同下人厮混是人格堕落,现在我讨厌回忆同塞莉纳、嘉辛塔和克莱拉在一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