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呼啸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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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对于一个隐士的生活这倒是一个绝妙的开始!四个星期的折磨,辗转反侧,还有生病!啊,这凄凉的风,严寒的北方天空,难走的路,慢腾腾的乡下医生!还有,啊,轻易看不见人的荒原。比什么都糟的是肯尼兹医生可怕的暗示,说我不到春天别想出门!

希刺克厉夫先生大驾光临来探望我。大约在七天以前他送我一对松鸡——这是这季节的最后两只了。坏蛋!我这场病,他可不是毫无责任的,我很想这样申斥他。可是,唉呀!这个人真够慈悲,坐在我床边整整一个钟点。他谈了一些别的话题,而不谈药片、药水、药膏治疗之类的内容,因此我没有申斥他的机会。

这倒是一段舒适的休养时期。我还太弱,不能读书,不过我觉得我好像能够享受一点有趣的东西了,为什么不把丁太太叫上来讲完她的故事呢?我还能记得她所讲到的主要情节。是的,我记得她的男主角跑掉了,而且三年杳无音讯,而女主角结婚了。我拉铃。她要是发现我已经能够愉快地聊天,一定会高兴的。

“丁太太来了。先生,还要等20分钟才吃药哩。”她开始说。

去吧,去它的!我回答。医生说你必须服药粉。我感觉很好,不要用药粉来打扰我。过来,坐在这儿。别去碰那一排苦药瓶。把你的毛线活从口袋里拿出来——好啦——现在接着讲希刺克厉夫先生的历史吧,从你打住的地方讲到现在。希刺克厉夫是在欧洲大陆上完成他的教育,变成一个绅士回来了?还是他在大学里得到了半工半读的免费生的位置?还是逃到美洲去,从他的第二祖国那儿吸取膏血而赢得了名望?或者根本是在英国公路上打劫发了财?

或许这些职业他都干过一点,洛克乌得先生,不过我说不出他到底干了什么,我说过我不知道他怎么搞到钱的!我也不明白他用什么方法把他本来沉入野蛮无知的心灵救出来的。但是,对不起,要是你认为能让你高兴而不打扰你,我就要用我自己的方式讲下去了。你今天早上觉得好点吗?我刚才说过,好多了。真是个好消息。接下来,她继续她的故事。我带着凯瑟琳小姐一起到了画眉田园。令人欣慰的是她的举止好多了,这是我当初根本不敢想的。看来她似乎过于喜爱林悖先生了,甚至对他的妹妹,她也表现得十分亲热。当然,他们两个对她的生活也十分关怀。并不是荆棘倒向忍冬,而是忍冬拥抱荆棘,并不是双方互相让步,而是一个站得笔直,其他的人就得俯首。既遭不到反对,又遭不到冷落,谁还能使坏性子发脾气呢?我看出埃德加先生是生怕惹她生气,他掩饰着这种惧怕不让她知道。可是当她有什么蛮不讲理的吩咐时,他若一听见我答话口气硬些,或是看见别的仆人不情愿时,他就皱起眉头表示生气了,而他为了自己的事从来不沉下脸的。他好几次很严厉地指责我对他夫人无礼,而且说就是用一把小刀戳他一下,也比看见他的夫人烦恼好受。我不想让一位仁慈的主人难过,我就得学着忍耐。而且,有半年时间,凯瑟琳火药像沙土一样地摆在那儿并没引爆,由于没有火凑近来使它爆炸。凯瑟琳不时地也有阴郁和沉默的时候,她的丈夫便以同情的沉默,以表示尊重。他认为这是由于她那场危险的病所引起的体质上的变化,由于她以前从来没有过心情抑郁的时候。她如现出阳光重返的神气,他这边也就露出阳光重返来表示欢迎。我相信,他们的确得到深沉的、与日俱增的幸福了。幸福完结了。九月里一个醉人的傍晚,我挎着一大篮刚摘下来的苹果从花园出来。那时已经快黑了,月亮从院子的高墙外照过来,照出一些模糊的阴影,潜藏在这房子的角落里。我把我这篮东西放在厨房门口的台阶上,站在那儿,休息一会儿,再吸几口柔和甜美的空气,我抬眼望着月亮,背朝着大门,这时我听见我身后有个声音说:耐莉,是你吗?那是个低沉的声音,还有外地口音,可是叫我名字的声音让人听了挺熟悉的。我害怕地转过去看看是谁在说话,由于门是关着的,我又没看见有人上台阶。在门廊里有个什么东西在动,而且正在走近,我看出是个高高的人,穿着黑衣服,有张黑黑的脸,还有黑头发。这个人斜靠在屋边,手指握着门闩,好像打算自己要开门似的。

能是谁呢?我想着,恩萧先生吗?啊,不是!声音不像他的。

我已经等了一个小时,就在我还发愣的当儿他又说了,我等的时候,四周一片死寂,我不敢进去。你不认识我了吗?看看,我不是生人呀!

一道光线照在他的脸上;两颊苍白,一半被黑胡须遮住了,眉头低耸,眼睛深陷而且目光忧郁。我记起这对眼睛了。

什么!我叫道,不知道是把他当作人,还是鬼。我惊讶地举起双手。什么!你回来啦?真是你吗?是你吗?

是啊,希刺克厉夫,他回答,同时抬眼看一下窗户,窗子映出灿烂的月亮,却没有灯光从里面射出来。他们在家吗——凯蒂在哪儿?耐莉,你再不高兴也不用这么惊慌呀。凯蒂在这儿吗?说呀!我要跟她说一句话,去叫你的女主人。去吧,说有人从吉默吞来想见见她。

她怎么接受这消息呢?我喊起来,她会怎么办呢?这件意外的事真让我为难——这会让她昏了头的!

你是希刺克厉夫!可是变啦!不,根本没法让人理解,你当过兵了吧?

去吧,送我的口信去。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问话。你不去,我就等于在地狱里!

他抬起门闩,我进去了。可是等我走到林悖先生和夫人所在的客厅那儿,我无法让自己向前走了。终于,我决定借口问他们要不要点蜡烛,我就推开了门。

他们一起坐在窗前,格子窗拉开,抵在墙上,望出去,除了花园的树木与天然的绿色园林之外,还可以看见吉默吞山谷,有一长条白雾几乎都快环绕到山顶上(由于你过了教堂不久,也许会注意到,从旷野里吹来的微风,正吹动着一条弯弯曲曲顺着峡谷流去的小溪)。呼啸山庄耸立在这银色的雾气上面,不过却看不见我们的老房子——那是偏在山的另一面的。这屋子和屋里的人,还有他们凝视着的景致,都显得十分安宁。我畏畏缩缩地,不情愿执行我的使命,问过点灯的话后我就要走,实际上我差点不说话就走开,这时,希刺克厉夫那冷酷的表情和命令又迫使我回来,低声说:

从吉默吞来了一个人想见你,夫人。他有什么事?林悖夫人问。我没问他。我回答。

好吧,放下窗帘,耐莉,她说,端茶来,我马上就回来。

她离开了这间屋子。埃德加先生不经意地问想见她的人是谁。

是太太没想到的人,我回答,就是那个希刺克厉夫——你记得他吧,先生——他以前住在恩萧先生家的。

什么!那个吉普赛——是那个乡巴佬吗?他喊起来。

你为什么不告诉凯瑟琳呢?

嘘!你千万别这么叫他,主人,我说。她要是听见的话,她会非常难受的。他跑掉的时候她差不多都心碎了,我想他这次回来对她可是件大喜事呢。

林悖先生走到屋子那边一个可以望见院子的窗户前,他打开窗户,向外探身。我猜他们就在下面,由于他很快喊起来了:

别站在那儿,亲爱的!要是贵客,就把他带进来吧。

没有多久,我听见门闩响,凯瑟琳飞奔上楼,气喘吁吁,心慌意乱,激动得不知该如何表现她的欢喜了——只看上她的表情,会以为她在院子里发现了一马车黄金。

啊,埃德加,埃德加!她喘息着,搂着他的脖子。啊,埃德加,亲爱的!希刺克厉夫回来啦——他是回来啦!她拼命地搂住他。

好啦,好啦。她丈夫烦恼地叫道,别为了这个就要把我勒死啦!我从来没有认为他是一个稀奇的宝贝。没必要高兴得发疯呀!

我知道你过去不喜欢他。她回答,稍稍把她那种强烈的喜悦收敛了一些。不过为了我,你们现在非做朋友不可。我叫他上来好吗?

这里?他说,到客厅里来么?不到这儿还到哪儿呢?她问。他显得怪难为情的,绕着弯儿说厨房对他还比较合适些。

林悖夫人带着一种诙谐的表情看着他,对于他的苛求感到又好气又好笑。

不!过了一会她又说:我不能坐在厨房里。在这儿摆两张桌子吧,耐莉,一张给你主人和伊莎贝拉小姐用,他们是有门第的上等人;另一张给希刺克厉夫和我自己,我们是属于下等阶级的。这该让你高兴吧,亲爱的?或是我必须在别的地方生个火呢?要是这样,下命令吧。我要跑下楼陪我的客人了,这个喜悦太大了,我怕它不是真的!

她正要再冲出去,可是埃德加把她拦住了。

你叫他上来吧。他对我说,还有,凯瑟琳,尽管高兴可别胡来!没必要让全家人都看见你把一个逃亡的仆人当作一个兄弟似的迎接。

我下楼发现希刺克厉夫在门廊下等着,明显地预料到要请他进来,因此他没有多说话就随着我进来了。我带他到主人和女主人面前,他们发红的脸还残留激辩的痕迹。不过当她的朋友在门口出现时,夫人的脸上闪着另一种情感,她跳上前去,拉着他的双手,领他到林悖这儿,然后她抓住林悖不情愿伸出来的手硬塞到他的手里。这时我借着炉火和烛光,越发惊奇地看见希刺克厉夫变了样。他已经长成了一个高大的、强壮的、身材很好的人,在他旁边,我的主人显得瘦弱,像个少年。他十分挺拔的仪表使人想到他肯定进过军队,他的面容在表情上和神色上都比林悖先生老成果断多了,那副面容看来很有才智,一点没留下从前低贱的痕迹。一种半开化的野性还暗藏在那凹下的眉毛和那充满了忧郁的火焰的眼睛里,但是已经被克制住了。他的举止简直是庄重,不带一点粗俗,尽管严峻有余,文雅不足。我主人的惊讶跟我一样,或者还超过了我,他呆在那儿有一分钟之久,不知该怎样招呼这个他所谓的乡巴佬。希刺克厉夫放下他那瘦瘦的手,冷静地站在那儿望着他,等他先开口。

坐下吧,先生。他终于说:想起过去的友情,林悖夫人要我诚意地接待你。当然,只要能使她开心的任何事情,我都是很高兴去做的。

我也是。希刺克厉夫回答。特别是那种有我参加她才高兴的事情,我将很愿意待一两个钟头。

他在凯瑟琳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她一直盯着他,似乎她若不看他,他就会消失似的。他不怎么抬眼看她,只是不时地很快地瞥一眼。可是这种偷看,每一次都带回他从她眼中所汲取的那种毫不掩饰的喜悦,他越来越不再拘束于绅士风度了。他们过于沉醉在相互欢乐里,一点儿不觉得窘。埃德加先生可不这样,他满心苦涩脸色苍白。当他的夫人站起来,走过地毯,抓住希刺克厉夫的手,大笑得忘形的时候,他的这种感觉就达到顶点了。

今天我还会以为这是一场梦哩!她叫道:我没法相信我又看见了你,摸到你,而且还跟你说了话。可是,狠心的希刺克厉夫!你不配受这个欢迎,一去三年没有音信,从来不想念我!

我对你的想念是世间任何一种想念都不可比拟的。他低声说,凯蒂,不久以前,我才听说你结婚了。我在下面院子等你的时候,我打算——只看一下你的脸——也许是惊奇地瞅一下,而且装出高兴,然后就去跟辛德雷算账!然后就自杀以逃避法律的制裁。你的欢迎把我这些念头都赶掉了,可是注意下次不要用另一种神气与我见面啊!不,你不会再赶走我了——你曾经真为我难过的,是吧?嗯,说来话长,自从我最后听见你说话的声音之后,我总算苦熬过来了,你必须原谅我,由于我是为了你才奋斗的!

凯瑟琳,除非我们是要喝冷茶,不然就请到桌子这儿来吧。林悖打断说,尽力保持他平常的声调,以及相当程度的礼貌。希刺克厉夫先生不管今晚住在哪里,都得走段长路,而且我也渴了。

她走到茶壶前面的座位上,伊莎贝拉小姐也被铃声召唤来了。然后,我把他们的椅子向前推好,就离开了这间屋子。这顿茶还不到十分钟。凯瑟琳的茶杯根本没倒上茶——她吃不下,也喝不下。埃德加倒了一些茶在他的杯子里,也喝不下一口。那天晚上他们的客人逗留不到一个钟头。他临走时,我问他是不是到吉默吞去?不,到呼啸山庄去,他回答。今天早上我去拜访时,恩萧先生请我去住的。恩萧先生请他!他拜访恩萧先生!在他走后,我仔细地琢磨着这句话。他变得有点像伪君子了,乔装改扮了到乡间来害人吗?我苦想着,我的心底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想,他要是一直留在外乡,无论对他还是对我们,都会好些。

大约在夜半,我才打盹没多会儿,就被林悖夫人弄醒了,她溜到我卧房里,搬把椅子在我床边,拉我的头发把我唤醒。

我睡不着,耐莉,她说,算是道歉。我要有个活着的人分享我的幸福!埃德加在闹别扭,由于我为一件并不使他发生兴趣的事而高兴。他不肯说话,除了一些暴躁的傻话。而且他还说我又残忍又自私,由于在他这么不舒服而且困倦的时候,我还想跟他说话。他有一点别扭就总是想法生病,我说了几句称赞希刺克厉夫的话,他,不是由于头痛,而是由于嫉妒心重,开始哭起来,因此我就起身离开他了。

称赞希刺克厉夫有什么用呢?我说。他们做孩子的时候就彼此有反感,如果希刺克厉夫听你称赞他,也会一样地痛恨的——那是人性呀。不要让林悖先生再听到关于他的话吧,除非你愿意他们公开吵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