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呼啸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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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那个星期五是这月以来最后一个晴朗的日子。到了晚上,天气变了,南来的风变成了东北风,先是带来了雨,然后就是霜和雪。第二天早上,人们都无法想象,三个星期以来一直像夏天一样的天气一夜之间面目全非——樱草和番红花躲藏在积雪下面,百灵鸟沉默了,幼树的嫩芽也被打得发黑。那个早晨就这么在凄凉、寒冷、阴郁中慢慢地捱过去。我的主人呆在他的屋子里不出来,我就占了这个冷清的客厅,把它改换成一间育儿室。我就在那儿坐着,把个哇哇哭的娃儿搁在我膝盖上,摇来摇去,同时看着那仍然刮着的雪片在那没挂窗帘的窗户外面堆积着。这时门开了,有人进来,又喘又笑!当时我的怒气远超过我的惊讶,我以为是个女仆,就喊:好啦!你怎么敢在这儿调皮!林悖先生若是听见你闹,他会说什么呀?

原谅我!一个熟悉的声音回答,不过我知道埃德加还没起来。说话的人说着就走向炉火跟前,喘息着,手按着腰部。

我从呼啸山庄一路跑来的!停了一会,闯入者接着说,有时我像在飞似的。我数不清跌了多少次。啊,我浑身都痛!别慌!等我能解释的时候我会解释的!先做做好事出去吩咐马车把我送到吉默吞去,再叫佣人在我的衣橱里找出几件衣服来吧。

闯入者是希刺克厉夫夫人。她那样子也实在叫人笑不出来:她的头发披在肩上,被雪和雨淋得直滴水,她穿的是她过去做姑娘时穿的衣服,对她的年龄比对她的身份还适合些,短袖的露胸上衣,头上和脖子上什么也没戴。上衣是薄绸的,湿透地贴在她身上,保护她的脚的只是薄薄的拖鞋。另外,她一只耳朵下面还有一道很深的伤痕,只由于天冷,才止住了过多的流血,一张被抓过、打过的白白的脸,一个累得都难以支撑的身体,你可以想象,等我定下心来仔细看她时,也没有减去多少我最初的惊恐。

我亲爱的小姐,我叫道,我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听,除非你把衣服一件件都换下来,穿上干的。你今晚肯定不能去吉默吞,因此也用不着吩咐马车。

我当然得去,她说,无论走路,还是坐车,不过我也不反对把自己穿得体面些——而且啊,现在看看血怎么顺着我的脖子流吧!火一烤,可痛得火辣辣的了。

她一定要我先完成她的指示,然后才让我碰她,直到我叫马车夫准备好了车,又叫一个女仆把一些必需的衣服收拾停当之后,我才得到她的同意给她包好伤口,帮她换衣服。

现在,耐莉,她说,这时我的工作已做完,她坐在炉边一张安乐椅上,拿着一杯茶,你坐在我对面,把可怜的凯瑟琳的小孩搁在一边——我不喜欢看她!你可别由于我进来时做出这样蠢相,就以为我一点也不心痛凯瑟琳,我也哭过了,哭得很伤心——是的,比任何有理由哭的人都哭得厉害些。我们是没有和解就分开了的,你记得吧,我不能饶恕我自己。可是,不管怎样,我还是不会同情他——那个畜生!啊,递给我火钳!这是我身边最后一样他的东西了!她从中指上脱下那只金戒指,丢在地板上,我要打碎它!她接着说,用火钳向戒指用力敲着,我还要烧掉它!她捡起这个搞坏了的东西往煤里一扔。哪!他要是叫我回去,他得再买一个。他可能来找我,好惹惹埃德加。我不敢呆在这儿,免得他闯进来。埃德加也不和气,不是吗?我不要求他帮助,也不要给他带来更多的烦恼。我还得到厨房去,洗洗脸,暖和暖和,叫你把我要的东西拿来,再离开,到任何一个我那可诅咒的恶魔化身所找不到的地方去!啊,他是这么光火!要是他捉到我呀,他会杀死我!可惜恩萧在力气上不是他的对手;如果辛德雷能够为他孪生妹妹复仇,不看到他全被捣烂,我才不会跑掉呢!

好啦,不要张大嘴巴大声喊叫,小姐!我打断她说,你会把我给你扎脸的手绢弄松,那伤口又要流血了。喝点茶,缓口气,别笑啦。在这个房子里,在你这样的情况,笑是很不合适的!

这倒是不可否认的实话,她回答。听听那孩子吧!她一直没完没了地哭——把她抱开,让我有一个钟头听不见她哭吧。我不会呆多久的。我拉拉铃,把孩子交给一个仆人照应,然后我盘问她,是什么事逼她在这么一种狼狈情况下逃出呼啸山庄的,而且,既然她不肯留下来和我在一起,那她又打算到哪儿去。

我应该,我也想留下来,她回答,陪陪埃德加;照料一下孩子,一举两得,山庄才是我真正的家。不过我告诉你他不会放过我!你以为他就能眼看我发胖,快乐起来看到我们过得很平静,而不打算来破坏我们的舒适吗?现在,使我感到满足的是,我确实知道他憎恨我,而且恨到了这种程度:一听到我,或者看到我,他就十分烦恼。我注意到,当我走到他面前时,他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扭成憎恨的表情——这一部分是由于他知道我有充分的理由憎恨他,另一部分是出于本来就有的反感。这就足以使我肯定,假如我设法逃走,他也不会走遍全英格兰来追我的,因此我一定得走开,我已经不再有我最初那种甘愿被他杀死的欲望了。我倒希望他自杀!他成功地熄灭了我的爱情,因此我很安心。我还记得我曾如何爱过他,也能模模糊糊地想象我还会爱他,假如——不,不,即使他将来可能宠爱过我,那魔鬼的天性总会暴露出来的。凯瑟琳完全了解他,却又有一种怪癖,那么一往情深地重视他。怪物!但愿他从人间、从我的记忆里一笔勾销!

别说啦,别说啦!他也是个人啊,我说。要慈悲些,还有比他更糟的人哪!

他不是人,她反驳道,他没有向我要求慈悲的权利。我把我的心交给他,他却拿过去捏死了,又丢回给我。耐莉,既然是他毁了我,我就无法同情他了。而且,哪怕他从今以后会一直呻吟到他死的那天,为凯瑟琳哭出血来,我也不会同情他,不,真的,真的,我才不哩!说到这儿,伊莎贝拉开始哭起来。可是,她马上擦掉睫毛上的泪水,又开始说,你问我,什么事把我逼得终于逃跑吗?我是被迫做出这个打算的,由于我已经把他的愤怒煽得比他的恶毒还要高一点了。用烧红的钳子拔神经,比敲打脑袋更容易让他疯狂,他被我弄得已经丢开了他所自夸的那种恶魔般的谨慎,而要采取暴力杀害了。我一想到能够激怒他,就体验到一种快感,这快感唤醒了我保全自己的本能,因此我就逃跑了。如果我再落在他的手里,那他肯定会狠狠地报复我的。

昨天,你知道,恩萧先生本该来送殡的。他还特意让自己保持清醒——他相当清醒,不像往常那样到六点钟才疯疯癫癫地上床,十二点才醉醺醺地起来。后来,他起来了,但是情绪低沉得像要自杀似的,不适于到教堂,就跟不适于跳舞一样。他哪儿也没去,坐在火炉边,把一大杯一大杯的烧酒或白兰地直吞下去。

希刺克厉夫——我一提这个名字就哆嗦!他从上星期日到今天好像是这家里的一个陌生人。是天使养活他,还是地狱里他的同类养活他,我也说不上来,他差不多一个星期没和我们一起吃饭了。天亮他才回家,就上楼到他的卧房里,把他自己锁在里头——倒像是会有人想要去陪他似的!他就在那儿待着,像个教徒似的祈祷着,不过他所祈求的神灵只是无知觉的灰尘而已,做完了这些珍贵的祷告——总是拖延到他的嗓子嘶哑,喉头哽住才结束。这之后他就又走掉了,总是径直到山庄来!我纳闷埃德加不找个警察,把他关起来!至于我,尽管我为凯瑟琳难过,但不能不把这一段从受侮辱的压迫中解脱出来的时间当作一个假期哩。

我恢复了精力,可以去听约瑟夫的无休止的说教,而且也可以不像以前那样跟惊恐的小偷似的蹑手蹑脚地在屋里走动。约瑟夫和哈里顿真是极为讨厌的同伴。我宁可跟辛德雷坐着,听他那可怕的谈话,也比跟这个“小主人”和他那可靠的助手,那个糟老头子,在一起好!希刺克厉夫在家的时候,我只好到厨房找伴,要不就在那些潮湿而没人住的房里挨饿。他不在家时,就像这个星期的情形,我就在大厅的炉火一角摆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也不管恩萧先生在搞什么,他也不干涉我的安排。要是没人惹他,他比往常可安静多了——更阴沉些,沮丧些,火气少些。约瑟夫肯定说他相信他换了一个人,说是上帝打动他的心,他就得救了,“像受过火的锻炼一样”。我也看出这种好转的象征,很觉诧异。

昨天晚上,我坐在我的角落里读些旧书,一直读到12点。外面大雪纷飞,我的思绪不断地转到墓园和那新修的坟上,那时上楼去好像很凄惨!我的眼睛刚刚敢从我面前的书页上抬起来,那幅忧郁的画面立刻出现在我眼前。辛德雷坐在对面,手托着头,或者也在冥想着同一件事。他已经不再喝酒了,到了比失去理性还糟的地步,两三个钟头他都不动,也不说话。屋里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呜咽着的风不时的摇晃着窗户,煤块的轻轻爆裂声,以及有时剪着长长的烛心时发出剪刀声。哈里顿和约瑟夫可能都上床睡着了,周围是那么凄凉,太凄凉了!我一面看书,一面叹息着,由于看来好像世界上所有的欢乐都消失了,永远不会再恢复了。

终于这阴惨惨的沉寂被厨房门闩的响声打破了,希刺克厉夫守夜回来了,比平时早一点。我想,是由于这场突来的风雪的缘故。那个门是闩住的,我们听见他绕到另一个门口要走进来。我站起来,自己也觉得嘴上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表情,这引起了我那向门瞪视着的同伴转过头来望着我。“我要让他在外面待五分钟,”他叫着。“你不会反对吧?”

“不会,为了我,你可以让他整夜呆在外面,”我回答。“就这样办!把钥匙插在钥匙洞里,拉上门闩。”恩萧在他的客人还没有走到门口以前就做完了这件事。然后他过来,把他的椅子搬到我桌子对面,靠在椅上,他眼里迸出燃烧着的愤恨,也想从我眼里寻求同情。由于他看上去并且自己也感觉到像个刺客,他就不能确定是否能从我的眼里找到同情,不过他认为这也足以鼓励他开腔了。“你和我,”他说,“都有一大笔账要跟外面那个人算!如果我们都不是胆小鬼,我们可以联合起来清算。你是不是跟你哥哥一样软弱?你是甘心忍受到底,一点也不想报仇吗?”

“我现在是忍不下去了,”我回答,“我喜欢一种不会牵连到我自己的报复,不过阴谋和暴力是两头尖的矛,它们也能刺伤使用它们的人,比刺伤它们的敌人还会重些。”

“以阴谋和暴力对付阴谋和暴力是公平的报答!”辛德雷叫道。“希刺克厉夫夫人,我不要你做别的,就坐着别动别响。现在告诉我,你能不能?我保证你亲眼看这恶魔的生命结束,会得到和我所得到的一样的愉快。他会害死你的,除非你先下手;他也会毁了我。该死的恶棍!他敲门敲得似乎他已经是这儿的主人了!答应我别出声,在钟响之前——还差三分钟到一点——你就是个自由的女人了!”

他从他胸前拿出我在信里跟你说过的武器,正想吹蜡烛。可是我把蜡烛夺过来,抓住他的胳膊。

“我不能不吭气!”我说,“你千万别碰他。就让门关着,不出声好了!”

“不!我已经下了决心,而且对着上帝发誓,我非实行不可!无论你自己怎么样,我要给你做件好事,而且也为哈里顿主持公道!你用不着费心维护我,凯瑟琳已经死去了。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会惋惜我,或是为我羞愧,哪怕我这时割断自己的喉咙——是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我还不如跟只熊搏斗,或是跟疯子讲理。我唯一的办法就是跑到窗前,警告那个他所策划的牺牲者,当心等待着他的命运。

“今天夜里你最好在别的地方安身吧!”我叫着,以一种胜利的腔调。“要是你坚持要进来,恩萧先生准备拿枪崩你。”

“你最好把门打开,你这——”他回答,用某种文雅的名字称呼我,我不屑再重复了。

“我不管这闲事,”我反唇相讥。“进来挨枪崩吧,要是你愿意的话。我是已经尽到我的责任了。”说完,我就关上窗户,回到炉边我的位置上。能供我使用的虚伪可太少了,为面临着他的危险做出焦急的样子。恩萧激怒地咒骂我,肯定说我还在爱那个流氓,由于我所表现出那种卑贱的态度,他就用各式各样的难听的话咒骂我,而我,在我的心里(良心从来没有责备过我)却在想,如果希刺克厉夫使他逃脱苦难,对于他那是何等福气啊;而如果他把希刺克厉夫送到他应去的地方,对于我又是何等福气啊!在我坐着想这些时,希刺克厉夫一拳把我背后的一扇窗户打下来了,他那黑黑的脸阴森森地向里面望着。窗子栏杆太密了,他的肩膀挤不进来。我微笑着,为自己的安全颇感得意。他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雪染白了,他那锋利的牙齿,由于寒冷和愤怒而呲露着,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伊莎贝拉,让我进来,要不我可要让你后悔!”他就像约瑟夫所说的那样“狞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