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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离开特兰特里奇以后,苔丝还没有见过德伯,也没有听说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此刻却狭路相逢。
这发生在苔丝心情沉重的时候,按理来说这只会给苔丝带来最轻微的影响。然而,人的行为无法用常理来解释;这会儿她虽然看见一个正在悔恨自己过去的改邪归正的人,但是一阵恐惧袭上心头,使她僵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想一想上次他那张脸上是怎样一种表情,再看看他现在!……在那张脸上,在以前和现在,有着同样一种机敏,如今他留着修剪整齐的旧式满腮胡子,过去的黑色八字胡子不见了,他的打扮是半牧师半俗人的,这一切改变了他的外貌,使人看不出原先那种纨绔子弟的模样,而且使苔丝怀疑过自己是否认错了人。
《圣经》上那些庄严的词句从德伯那张嘴里说出来,苔丝听了,惊人地不协调,而且令人可怕。这种语调她太熟悉了,正是这种语调,把大异其趣的内容送入她的耳朵,对比起来如此具有讽刺意味,让她感到恶心。
德伯的这种变化,不如说是改头换面。以前他脸上那些追求感官快乐的曲线变成了虔诚教徒面孔;两片意味着欺骗和诱惑的嘴唇,如今却做出了教人行善的表示,昔日两颊的红光让人想起他的行为不检,今天却成了尽职宣讲所焕发出来的光彩;兽性被狂热掩盖;信奉异教成了相信保罗神学,他那双眼睛,从前滴溜溜,放肆地上下打量苔丝,如今粗鲁地放射出拜神的光芒,令人看了凶猛得可怕;从前当他愿望受挫时脸上那种阴沉生硬的样子,如今表示一个堕落者的自暴自弃、不可救药。
德伯这副相貌被改变过了——它一向所体现的一种含义,变成了另一种意思。说来奇怪,这种崇高的使命是对它的一种误用,似乎是要它对神圣作假。
不过,事情果真如此吗?苔丝善良的本性又开始往好处想。德伯并不是第一个改邪归正的恶人,为什么她就该认为他是不自然的呢?这是她已经有了一种成见,听见德伯说话的腔调,由原来的不三不四,到现在的劝人行善,心里就觉得很别扭。大大的罪人,改好了就越有善心,这一点只要看看基督教历史就可以发现。
以上这一些,只是苔丝的模糊想法,并不十分清晰。等到她由于吃惊而麻木的一刻过去之后,她觉得自己要躲开德伯,不让他看见。苔丝认为,德伯还没有发现她。
但是,苔丝刚一移动,德伯立刻就认出了她。这位旧情人一看见苔丝就好像触了电似的,这种效果比起苔丝心里的要强烈得多。他布道的满腔热情的词语和亢奋的语气似乎统统不见了。话在他嘴边,但是嘴唇哆嗦着、挣扎着不能言语。他在看了苔丝第一眼之后便慌乱地四处躲闪,但是又忍不住地突然对苔丝脸上投去一瞥。不过他这种情形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因为这一阵子苔丝却稳定了情绪恢复了体力,经过谷仓直朝外面走去。
苔丝回过神想到了他们两人发生了如此变化,便吓了一大跳。德伯过去伤害了她,如今投靠了上帝,而她的灵魂却未曾洗礼。这样一来,结果可以歪曲成那样,她那淫荡的形象突然出现,于是牧师的激情消失了。
苔丝低着头一直朝前走。她的身体甚至衣服——对人的目光特别的敏感;此刻她甚至觉得德伯正在注视着她。在此之前,原先她心情沉重、十分伤心,这会儿她心里是与之不同的烦恼。原先她一直在渴望得到爱情,这会儿她忘却了这种渴望,而无法摆脱的往昔仍然缠着她。这种感觉使她更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过去,她本来所期望——过去和现在会被割断开来——终于被证明那是不可能的。只要本人存在,她过去的历史决不会完全成为陈迹。
苔丝一边胡乱思忖着一边再次越过长梣路,又看见那条白茫茫的大道往高地伸展;这是最后她剩下的路。
这条大道干燥、灰白,毫无生气,一个人影、一辆车或任何一个标记都没有,只是偶然有一点点褐色的马粪。正当她使劲往上走的时候,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正是那个奇里古怪地打扮的新信徒——正是那个她这一辈子最不想单独遇见的人。
然而,她不可能思考或者躲避,听凭后面那个人赶上自己。苔丝发现他情绪激动,这不是他走得太急而造成的,是他内心的情感所致。
“苔丝!”德伯开始说话。苔丝放慢脚步。
“苔丝!”又叫了一声。“是我——亚历克·德伯。”这时候苔丝才去看着他;走上前来。“我看出来是你,”苔丝冷冷地回答说。“噢一是呀,我不配你跟我说话!”德伯脸上露出一点笑容添上一句,“看见我这个模样你会觉得好笑。不过——那是我该受的……你走了,没有人知道去了哪儿。苔丝,你怎么不询问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呢?”
“是的,我很不明白。我但愿你没有这么做,真的!”“是的——你有理由这么说,”这时候两人一起向前走,苔丝迈着不情愿的步子。“但是请你不要误会;是因为,刚才——如果你的确注意到——在谷仓那儿你使我多么不能自制,你会对我产生误会。不过我只是一时间不知所措;如果考虑到你对我意味着什么,那么我的表情完全是很自然的。——也许你会认为我在说谎,要是说我有义务也有愿望拯救什么人使其免遭将来会受到的谴责——你是不会相信的——那么,这个人就是我曾那样严重地伤害过的你。我就是带着这唯一的目的跟在你后面的。”
苔丝的回答里含有一丝轻蔑:“你拯救你自己了吗?”
“我没能做到!”德伯不计较地说。“一切,正如我刚才说的,都是上天的力量。对于堕落的我,苔丝,你的鄙视不会超过我自己的鄙视!哎,不管你信不信,我可以把一件具体事情对你说说,我希望你能听一听。你有没有听说过埃姆大教堂——一定听说过吧?——牧师克莱尔老先生,是教派中最热诚者之一,也是国教中不多的几位热诚的牧师之一。比起我现在所投身的这个基督教的极端派别,他还不算热诚,他在英国真可算是不错的了,现在年轻者如今正以他们的诡辩和谬见渐渐地,使真正的教义虚有其表了。我与他之间的分歧只是在教会与国家的关系上——在如何解释‘你们务要从他们中间出来,与他们分别,主说’这句话上。我相信,作为上帝的仆人,他拯救了许多人,比你所知道的任何人都要多。你听说过他吗?”
“听说过,”苔丝勉强回答。“两三年之前,他作为代表到特兰特里奇讲道。他不带偏见,他要引导我,让我走正道,但是我竟然侮辱他。然而他并不记恨我,只说,总有一天我会收到圣灵初结的果子——还说,那些来嘲笑的人会留下来祈祷的。这些话深深地记在了我的脑子里。直到我母亲的去世的极大打击,使我慢慢地,被引导着见到了光明。自此起我就决定,要把真理传达给众人,这也就是今天我做的事情;不过我只是近来才到这一带来讲道。我开始传教的起先几个月是在英格兰北部,在并不认识的人中间,我选择在那儿首次尝试,祈求从生疏到熟练,同时祈求自己更加大胆,以便有胆量去面对那些对我知根知底,那些当我还未脱离愚昧,黑暗之中的时候和我同路的人,去向他们讲道,使自己的真诚得到最严峻的磨练。苔丝,如果你能品味一下自己掴自己一记耳光的那种兴味的话,我敢保证——”
“住口!”苔丝生气地说,一边从德伯身边走到路边的一个篱旁台阶,把身子倚在上面。“我怀疑这种猝不及防的事情!你让我反感!因为你清楚你伤我伤得那么深,眼下却来对我说这些话!你,以及和你一样的人,把我这样的人的生活变得难过、悲伤、没有前途,你们自己高兴够了,接着你们悔悟、改变、信了教,胸有成竹地认为自己会在天堂里获取幸福了,这种事情真不错!呸!你让我感到怀疑!我厌恶这样的事!”
“苔丝,”德伯接着照自己的思路讲话,“别这么说!那时我碰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接受了前所未有的观点!你怀疑我吗?你怀疑的是什么呢?”
“你的转变。你的宗教花样。”“为什么?”
苔丝放低了声音。“因为一个比你好的人怀疑这种事情。”
“女人就是这样认为!谁比我好?”“我无法让你知道。”“好吧,”德伯说话时的怒气听来确实一触即发,“上帝不让我说我自己是个好人——你也清楚我不会说任何这一类的话。我悔改的时间并不长,毫无疑问;但是有时候新来的人目光并不短浅。”
“是的,”苔丝颓然地说。“不过我不能不怀疑你已经脱胎换骨了。你所感觉到的这种醒悟,亚历克,我担心只是昙花一现!”
苔丝说着转过身子,面对着亚历克·德伯,于是德伯的目光便不知不觉地落在他苔丝的脸上和身上,凝望着她。现在在德伯的内心,那些低级的想法停滞了,然而,毫无疑问,它却依然存在,甚至并没有彻底被克服。
“别这样看着我!”德伯蓦地说。苔丝其实是无意识地做出这样的动作和表现出这样的神态的,这时候马上不再盯着德伯,红着脸不流利地说,“请你别见怪!”。
“不,不!别请求我宽恕。但是,你既然戴着面纱来掩住你迷人的脸庞,为什么你不把它放下来呢?”
苔丝放下面纱,匆匆地说,“这多半是为了挡风。”“我这样要求你按我的意愿行事显得没礼貌,”德伯继续又说,“但是,最好我别时时地看着你。那样可能并不安全。”“嘘!”苔丝说。
“哎,我曾经沉迷于女人的容貌,因此我看见就心生畏惧!一个福音传道者实际上跟女人的容貌毫不相干,不过它总让我无法忘记我意欲从脑海中近两年的过去!”
亚历克·德伯说完以后,两人在信步朝前走的时候便很少说话,苔丝不知德伯会这样与她一起走多远,但同时又不想直截了当地赶他回去。当他们走到—道篱笆门或者一个台阶的时候,总是看见那上面用红漆或蓝漆涂着一些《圣经》语句。
他们最后到了名叫“十字架手”的地方。在这个人迹罕见和一片灰白的高地上,这地方是最凄凉的了。这地方因竖着一根雕刻着一只人手的大致形状的石头柱子而得名,关于它怎么会竖在这儿,以及把它竖在这儿的原因,说法众多,莫衷一是。无论如何,不管它从何而来,在此地凄凉的环境中竖着这么一根石柱,这种情况以前存在,现在也毫不例外。
“我想眼下我得走了,”当他们走近这块地方的时候德伯说。“今天晚上六点钟我得在艾博特一塞耐尔讲道,我不得不向右边拐弯。你使我有点儿焦躁不安了,苔丝——我说不出因为什么,也不想说。我不得不走了,使自己不再慌乱……你怎么眼下说话这么顺畅了?是谁教你说得如此棒的?”
“我碰见倒霉事,学到了一些东西,”苔丝模棱两可地。
“你碰见了什么倒霉事?”苔丝对亚历克·德伯说了她的最初的倒霉事——德伯脱不了干系的仅有那一次。
德伯听了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会儿我刚知道!”停了停他喃喃说。“当你认为你将要碰到倒霉事的时候,为什么不写信给我呢?”
苔丝不吭声,德伯开口说道:“那么——你我还会再碰到的。”
“不,”苔丝说。“别再来找我了!”“我再考虑考虑。但是,我离开你之前先到这儿来一下。”德伯向上走几步到了石柱旁边。“这根柱子过去是一个神圣的十字架。我并不十分相信遗迹,不过有时你让我生畏。为了让我增加点勇气,把你的手放在这只石雕的手上吧,保证你将决不吸引我——不用你的风度、你的魅力来吸引我。”
“天哪——你怎么会提出这样一个多此一举的要求!你说的那些我完全没有想过!”
“不错——不过发个誓吧。”心里有点儿恐惧的苔丝依言照办了。“我感到不好受,你是不信教的,”德伯继续又说,“我还感到不好受,有一个不信教的人对你有这么大的影响,使你恍恍惚惚。但是眼下我们就说到这儿吧。当你心情松弛的时候,起码,我可以为你祈祷。谁清楚什么事情是不会发生的呢?我走了。再见!”
亚历克·德伯转身走向树篱中间的供猎人通过的篱笆门,纵身越过树篱,在一览无余的高地上走向艾博特一塞耐尔。他的脚步显示他心潮澎湃。过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书,里面夹着一封信。德伯把这封信打开。这是好几个月以前克莱尔牧师写来的。
德伯把这封信反复看了几遍,那神态好像在自嘲。他还边走边看一张备忘便条上的几个段落,到了后来,他脸上的表情平静了下来,很清楚地,苔丝的形象被他搁置到了一边。
此刻,苔丝正沿着山边的路走着,这是一条她回家的最近的路。走了不足一英里,她碰到一个形单影只的牧人。
“我不久前路过一根时间不短的石柱,那根柱子意味着些什么呢?”她问牧人。“过去它曾是一个神圣的十字架吗?”“十字架?不。它不是十字架!它并不意味着好运,小姐。过去有一个罪犯被吊死在那里,之前他一只手被钉在柱子上;他的亲属在他死后竖起了那根石头柱子并把他埋在下面。人们说他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有时候他还出来游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