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吕斯没有听到这个回答。他举枪的手慢慢垂下来。当隆德磊特说到“唐纳德——您现在认识我了吧?”这句话时,手枪差一点从他那瘫软的手中掉下来。隆德磊特的自我暴露,弄得马吕斯丧魂失魄了。这个名字,是印在他思想的深处,记忆的深处,载在那神圣的遗训之中的:“有个叫唐纳德的中士救了我的命……吾儿如能找到他,当尽力报答之。”这名字,是他的灵魂为之倾倒的对象中的一个,是他把它与父亲的名字并排并列加以崇拜的。可怎么,眼前的这人便是唐纳德?眼前的这人便是他寻找了多年的孟费梅的客店老板唐纳德?他父亲的救命恩人竟是一个匪徒!一个魔鬼!四年来,马吕斯一心一意要了却他父亲的这笔债,可是,当他要用法律的手段行将逮捕一个行凶的匪徒的时候,命运却向他吼道:“这人是唐纳德!”他父亲的生命正是这个人从壮烈的滑铁卢战役的枪林弹雨之中救下来的。他找到了他,本来是向他报恩的,谁知却要把他送上断头台!他浑身战栗起来。这些在他眼皮底下纷纷扰扰的人的命运,统统在他的手心里。假使他开了枪,白先生便能得救,唐纳德便完了蛋;假使他不开枪,白先生便会遭殃。他犹如身处狂澜之中,原以为处于操纵者的地位,现在已被动至极了。他差不多要昏倒在地。
唐纳德这时正在桌子前踱来踱去。他踌躇满志,兴奋至极,一副发了狂的样子。
他一把抄起烛台,砰的一声,把它放在壁炉上。接着,他向白先生转过身去,咬牙切齿地狂叫起来:“挨火烧的!挨烟熏的!挨千刀的!当抽筋去骨的!”
接着,他又来回走动,暴跳如雷:“啊!这么多年你让我找得好苦!公元1823年,难道不是你圣诞前夕来到孟费梅的?住在我的客店,拐走了百灵鸟的,难道不是你?不是你身穿黄大氅,手提一个破包吗,难道?对,对,就和今天早上一样。老光棍儿,拐带孩子的贼子,你现在会不会学得乖点儿,不再玩你那不中用一套了?”
接着他又转向白先生:“咱们说正经话!你当初开了我的玩笑。你把那百灵鸟带走的时候,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大傻瓜吧?今天轮到我厉害一次了!你完了,我的好老头!哈哈,我要笑个痛快。我逮住了你!早晨我舔你的爪子,晚上,我可要啃你的心啦!”
唐纳德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那狭窄的胸膛,像熔炉上的一个风箱,不断地起伏着。他的眼睛充满了喜色,是一个有机会把巨人踩在脚下的侏儒那种喜色。
白先生让他讲着,一直等他停住时,才平静地说:“您弄错了,我并不是什么百万富翁,我也从不认识您,不晓得您刚才说的是些什么意思,看来,您是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人了。”
“啊!”唐纳德快要说不成话了,“你真会装蒜!”“抱歉,先生,”此刻,白先生说,“我倒看您像个匪徒。”
提到匪徒二字,那唐纳德的女人从床上跳了下来,唐纳德呢,他抓住了身下的椅子,像是要把它捏碎。“不许乱来,你!”他向他的女人吼了一声,继又转向白先生:
“匪徒!是的,我明白,你们这些有钱人一向如此喊我们的。不错,我是个匪徒。我破了产,躲了起来,没有面包,没有一个苏。我已经三天没东西吃了,我是个匪徒。不过,我们会把你吃掉!我们这些穷小子会把你吞下去!至少有一点你应该明白,我,是一个经营事业的人,有执照,当过选民,是个绅士!而你,你却未必!”
说到这里,唐纳德朝看守在门口的那几个人跨了一步,浑身发抖地说:
“而他竟敢跑到这里来把我当成一个补破鞋的!想到这里我就……”
随后,他更加气势逼人了,那劲头,可以说是狂暴:“好一个慈善家先生!你还得懂得这一点:我历史清白,不像有的人那样没名没姓、莫名其妙,拐走人家的孩子;我,我是一个法兰西退伍军人,本该有一枚勋章归我,因为我参加了滑铁卢战役,我,我在那次战役中救过一个军官的命,那是一个叫什么伯爵的将军。那狗东西曾向我报了自己的姓名,不过声音太小,我没能听得明白。我背着那位将军,把他从炮火中救了出来。这就是经过。我的口袋里装满了这方面证件。我是滑铁卢的一名战士,真他妈的上帝!现在还是言归正传吧。我需要钱,要很多的钱,要不给,我就要你的命。”
此时,马吕斯静静地听着。最后的一点疑云已经消散。这人确是遗嘱中所指的那个唐纳德无疑了。马吕斯听了唐纳德对他父亲有恩不报的责备,不禁浑身战栗起来。他内心感到万分痛苦,差不多要接受唐纳德的那种责备了。这样,他感到进退维谷,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唐纳德正用一双血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白先生,用一种短促的声音问:“在我们一起举杯喝点什么之前,你还有什么要讲的吗?”
白先生没有吭声。一个破锣似的声音打破房内的沉寂:“我正等着砍木头呢!”
是一个拿板斧的人在寻开心。这人刚刚进来,露出一张毛茸茸的、黑黑的大宽脸。
他咧着嘴笑着,露着满嘴的獠牙,形状骇人。过了好一会儿,白先生也没有吭声。他在注视着唐纳德,注意他的每一个动作。唐纳德处于高度兴奋状态,情绪已经难以控制。他认为实现自己的计划是十拿九稳的事——房门有人紧紧地把守着,并且把门人的手里有家伙,而对手却手无寸铁。他们是以十对一,假如唐纳德妇人也算一个的话。
当他训责拿板斧的那人时,是背对着白先生的。白先生抓住了这个机会,踢开椅子。推开桌子,一个纵步便到了窗口。他轻捷得出奇,唐纳德还没有来得及转身,他已经推开窗子,跳上窗台。跨出窗外,只需一秒钟。但当他的半个身子到了窗外时,六只强壮的手一齐将他抓住。他被强行拖回室内。跳上去抓他的正是那三个“通烟囱的”人。与此同时,唐纳德妇人还揪住了他的头发。
在过道待命的匪徒,听到房内的蹿动声,一齐拥了进来。那个一直躺在床上、喝醉了酒似的老头也跳下了床,手里握一个修路工使用的那种铁锤,准备参加战斗。
蜡烛照亮了那几个“通烟囱的”中间一个人的脸,尽管他的脸抹黑了,马吕斯还是认出了他——邦灼。这时,他把一根两端各装了一个铅球的铁杆举在白先生的头顶上。
马吕斯实在忍不住了。他暗想:父亲,请原谅你的儿子吧!这样想着,他的手指准备扣动手枪的扳机。正在这时,忽听唐纳德喊了一声:
“不准伤害他!”“不准伤害他!”他又重复了一遍。他说这话的最直接的效果,把马吕斯待发的枪声止住了,并使马吕斯紧张到了极点的情绪松弛了下来。看来,紧要关头已过,已不存在什么危险了,他要静观事态的发展,要等待时机,等待玉絮儿的父亲和上校的救命恩人双方都能不受伤害的奇迹出现。
一场恶斗已经开始了。当胸一拳,白先生朝那老头当胸一拳,便把他打得倒在了屋子中央。随后是两个反掌,把另外两个打倒在地,然后一个膝头压了一个,两个无赖呻吟着,动弹不得。其余那四个无赖抓住了这勇猛无比的老人的臂膀和后颈,又把他压在那两个“通烟囱的”人的身上。这样,老人即制人,又被人制;他奋力挣扎着,但是摆脱不掉压在身上的东西,就这样,白先生被困在那群凶恶的匪徒之中,犹如一头野猪被裹在狂叫着的猎狗群内。
最后,白先生寡不敌众,终于被制服了。他被弄到靠窗口的床上,动弹不得。
“你们,”唐纳德说,“搜他。”白先生似乎放弃了抵抗的念头,任凭这伙人在他身上搜着。他们只从他身上搜出一个皮钱包和一条手绢。钱包里只有六个法郎。
唐纳德随手把手绢揣进了自己的衣袋。“怎么,没有钱包?”他问。“也没有表。”一个“通烟囱的”说。唐纳德走到门后,拿起一把绳子,丢给他们。“把他捆在床脚上。”唐纳德喊着。“巴伯,你怎么带了这么多的人来?”唐纳德对那拿粗木棒的人说,“这有什么必要。”“我很为难,”对方回答,“他们听说后都来了。现在是淡季,买卖不多。”匪徒们把白先生牢牢地绑在了离窗口最远、离壁炉最近的一个床脚上。
唐纳德搬来一把椅子,坐在白先生对面。此时,他的态度温和极了,笑盈盈的。
“先生……”唐纳德说。“先生,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企图跳窗逃走!万一把腿摔断,可怎么得了!我们还是心平气和谈谈为好。我注意到了,第一,直到现在,您始终没有高声呼叫过。”
唐纳德说得不错。但这细节马吕斯没有注意到。唐纳德提醒了他。他回忆起,在整个过程中,白先生只稍稍说过几句话,并且声音不高。更为奇怪的是,即使是在窗口旁边与那6个匪徒搏斗的时候,他也是紧闭着嘴,一声没吭的。
唐纳德继续说:
“天主!您完全可以高喊‘救命’!‘来人’!您假使那样做,我们完全不会感到意外。任何一个人处在您所处的情况之下,都会高喊救命的。但话说回来,您是明智的,没有高声喊叫。而我呢,从您的态度中似乎又有新的发现。假使叫喊呢?谁会来呢?警察。正是考虑到了这种结局,所以您才不喊。因此您是怕招来警察,尽管那会招致我们这一方面受到法律的制裁,而您更怕殃及自身。因此,我们存在着谈得拢的共同基础。”
刚才的唐纳德还是一副穷凶极恶的匪徒模样,现在,俨然成了一个传教士教育出来的有教养的雅士。
那俘虏对叫喊这一极为自然动作所持的那种规避做法,使马吕斯感到迷惑不解。
在马吕斯的印象中,白先生原本就是一个隐现于神秘氛围中的严肃的、奇特的形象,现在,听了唐纳德的这一番话,马吕斯更感到这老人身外迷雾重重,看不真切了。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显然,这是一个恐惧不可侵袭,惊慌不可贴近的心灵。不管情况是如何的凶险,不管灾难是如何逼近,他总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在他的身上,丝毫看不见一个惨遭灭顶之灾的人或沉入水下伸手无援的人所表露的那种恐惧的影子。
唐纳德站起来,从容地走近壁炉,把屏风挪开,烧着一炉旺火的铁皮炉子露了出来。横放在炉子里的那把钝口凿已经被烧得发白,在白炽的凿体上跳动着密密麻麻小红点。
接着,唐纳德坐到白先生身边。
他说,“刚才我确不该冒火,的确,我过分了,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说要您多少多少钱,大量的钱!我的天!您兴许并不十分宽裕,您有自己的负担。谁会没有负担呢?我并不打算把您所有的钱全部弄到手,让您倾家荡产,我毕竟不是那样一个无赖。我这边可以退让一步,做些牺牲——我只要20万法郎。”
白先生沉默着,一个字也没有说。
唐纳德接着说:
“您瞧,我不了解您的经济情况究竟如何,但是,我看到了您花钱不在乎的那种劲头儿。按说,像您这样一位慈善家,完完全全有能力向一个境遇不佳之家赠上20万法郎的。另一方面,您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您绝不至于认为,像我今天这样,如此劳民伤财,如此精心布置,只是为了让您破费几文。20万法郎,不算多。对您来说也就是九牛一毛。您拿出这笔钱之后,我向您保证,谁也不会再动您一根毫毛。我并不是要您现在就付钱。我要求您做的是把我要念的写下来。”
唐纳德把桌子推到白先生跟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墨水瓶、一支笔和一张纸。他成心让那抽屉半开着,使抽屉里藏着的那把明晃晃的尖刀突现在白先生的眼前。
他把纸铺在白先生面前,说:“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