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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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狂喜与悲伤(1)

一、艳阳天

珂赛特是幸运的。在爱情之花初绽时,她便到了命运两端中那幸福的一端。

1832那年,整个5月,每天的夜晚,在那荒芜的小小园子里,他们并坐着,对望着,手握着手,一个挨紧一个。但是,他们之间有一定距离是他们所不曾越过的。不是不敢,而是不曾想过。马吕斯感到的是满足。他们生活在一种幸福无际的状态之下,是两只天鹅在室女星座的相会。

两颗纯净的心除了爱慕之外,容不下任何杂念了。他们讲的那些话是些什么呢?只是阵阵微风,不再有别的。而这阵阵微风就足令整个大自然颤动并兴奋不已了。当时,珂赛特对马吕斯说:“你知道吗?我的名字叫欧福拉吉。”“欧福拉吉?怎么会?你叫珂赛特。”

“啊!珂赛特,这名字多难听。这是我小的时候人们随便叫的。我原叫欧福拉吉。欧福拉吉,你喜欢吗?”

“当然喜欢……但珂赛特并不难听。”“你觉得珂赛特比欧福拉吉好些吗?”“呃……兴许。”“那么,我也觉得珂赛特好些。不错,珂赛特确是好些。那你还是叫我珂赛特好啦。”说罢,她脸上便现出了笑容。他感觉,天国园林中放牧的仙女说的话也比不上她的声音悦耳了。一次,马吕斯向珂赛特说:“你兴许不知道,那段时间我一直把你称作玉絮儿呢。”

他们为这话整整笑了一晚上。在另一次谈话中,他偶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大声说道:

“时光过一分,我的爱便增一分。”在这种对话中,有问有答,漫无边际,随心所欲,最后总可乳水交融,因为他们情投意合。珂赛特无处不显得天真,无处不显得淳朴,无处不显得赤诚,无处不显得白洁,无处不显得坦率。她便是光明。见到她,就是见到了春光,就是见到了晓色。她的眼睛里露珠闪闪。她是曙光集聚而成的女性。

马吕斯崇拜她,钦佩她。

这样的时刻是美满的。与此同时,他们又常会放声大笑——这些矛盾现象都是爱情的闪电游戏。他们无拘无束,情趣盎然,有时几乎像是两个男孩子。不过,尽管他们童心未泯,天生的性别观念总是难忘的。在这种最贞洁的促膝密谈中,他们把握住了情人与朋友之间存在的那种神秘分寸。

他们互敬互爱,如对神明。

二、飘飘然的幸福

他们谈的是各自的身世。马吕斯告诉珂赛特,他是一个孤儿,名叫马吕斯·彭梅旭,是一名律师,而生活的依靠是替几个书店编写资料得来的收入。当初,父亲是个上校,一个英雄,而他,马吕斯,由于父亲的事与富有的外祖父断绝了往来。他也轻描淡写地讲了他是位男爵;但这男爵没有引起珂赛特的特殊反应。她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无妨碍。在她的眼睛里,马吕斯就是马吕斯。从她那方面,她告诉他,她是在小比克布斯修道院里长大的,她的母亲,和他的母亲一样已经死了。她的父亲叫福舍勒旺先生。她告诉他,她父亲非常之好,他总是把自己的钱分给穷人,而自己却一无所有,他很节俭,却尽量满足她的要求。

说起来很怪,自从遇见了珂赛特以后,自从过上那交响乐似的生活之后,对于过去的事,即使是刚刚发生不久的事,马吕斯也觉得它们十分遥远了。珂赛特对他谈的一切,他可以完全感到满足了。他甚至没有想起来,要把那天夜晚在唐纳德穷窟里发生的事,把她父亲如何自残身体,烧伤了自己的胳膊,以及他那奇怪的举动,机智脱险等等,讲给珂赛特听。马吕斯把那一切全抛到脑后了。

就这样,他们瞪着眼睛沉睡在温馨之乡,远远地离开了现实。

尽管珂赛特是那样的美,有时,马吕斯还是闭上他的眼睛。他这是在观望她的灵魂。

马吕斯和珂赛特都不曾想过,如此下去将把他们引向何方。他们满足了。思考爱情把人导向某处的问题,那是奇怪的,是一种奢望。

三、阴影初现

这一切都是在冉阿让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的。马吕斯被弄得神魂颠倒,可珂赛特并不那样。她的心情较为轻松。冉阿让见她乐呵呵的,自然很是高兴。珂赛特自然也有自己的心事,也有一丝淡淡的忧虑,但是,她生就一副纯洁、美好的样子,心事也好,忧虑也好,都没有掩去原有的天真烂漫之态。因此,冉阿让没有瞧出任何破绽,心中仍是踏实的。当然,马吕斯白天是从不露面的。冉阿让几乎已经把马吕斯这个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个老杜桑,家务事一干完,她便上了床。她和冉阿让一样,没有发现任何破绽。马吕斯从来不到房子里去。他和珂赛特一道时,总是坐在台阶的凹角里,彼此牵着手,谈天说地。那手是边说边握的,每分钟都要握上20次。这是这样的时刻:这一个的梦幻是那么深奥,它深深地进入了另一个的梦幻,就是天雷落在他们身边30步之内,他们也是不会受到惊扰的。

出了园子便是大街。马吕斯每次进出,都要移动铁栏门上那根铁条,尔后把它安好,不让它露出任何破绽。

一天晚上,马吕斯前来赴约。他一贯是低着头走路的,他超越残废军人院街,正要拐进卜吕梅街时,听到有人在喊他:

“晚上好,马吕斯先生。”他抬起头来,见说话的是爱潘妮。这使他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受。自从这姑娘把他领到卜吕梅街以后,他再也没有想起过她,也没有再见到她。他已经把她忘了。正因为如此,现在他看见她未免有些不自在。

他听了爱潘妮喊他,便带点为难的样子回答她说:“啊!是您,爱潘妮?”

“喂,您……”出口后,她又停住了。从前,这姑娘是随便的,大胆的,现在,却好像找不出话来,不知说什么好了。她努力想笑出来,可是做不到。她接着又说:“那么……”她又说了一句。随后,低着头,呆呆地站在那里。“晚安,马吕斯先生。”说罢,她急促地转过身,走开了。

四、暗战

1832年6月3日,也就是爱潘妮和马吕斯见面的第二天,成为历史上一个不寻常的日子。当时,巴黎的上空笼罩着厚厚的乌云,预示着将有什么大事发生。这天,傍晚时分,马吕斯心里想着他那忘不了的开心事,顺着他昨晚走过的那条路往前走时,忽然看见爱潘妮从树林和大路之间向他走来。连着两天了,她来打扰他,这未免过分吧。想到这里,他连忙转身,离开大路,改变原来的路线,穿过先生街,向卜吕梅街走去。

爱潘妮一直在跟着他,并且一直跟到了卜吕梅街。他没有发觉爱潘妮跟着他。爱潘妮看见他挪开铁栏门上的铁条,钻进了园子。“哟!”她想,“他进了她的家!”她走近铁栏门,挨着根的摇那些铁条,很快就找到了马吕斯移动的那一根。她用阴森的语调低声说:“那可不成,珂赛特!”

足有一个钟头过去了,她待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

她在想她的心事。

将近夜里10点钟的时候,有两个或三个行人走过了卜吕梅街。“就是这里。”一个人说。

“园子里有狗没有?”另一个问。“不清楚。不过,用不着担心,我带了一个团子给它吃。”

“带了砸玻璃窗时用的油灰没有?”“忘不了。”“这是一道老的铁栏门。”第五个人用腹语说。

“再好不过,”先头第二个说话的人说,“锯子之下,它不会喊叫,弄断也容易得很。”

那第六个人还一直没有开口。这时,他开始弄那铁栏门,像爱潘妮做过的那样,逐一摇那些铁条。下面轮到了马吕斯已经弄脱了臼的那一根。正当他要去抓那根铁条时,黑暗中有一只手伸了过来,对他打了一掌,并且当胸推了他一下,与此同时,传出了一个人的嘶哑的吼声:

“有狗。”随后,一个面色蜡黄的姑娘出现在他的面前。那人毫无防备,他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喊道:“什么妖精?”

“你女儿。”她是爱潘妮。跟她说话的,是唐纳德。

爱潘妮出现时,其余五个人,即铁牙、海嘴、巴伯、巴纳斯山和普吕戎,都不动声色,一齐围拢过来。

他们手里都拿着奇形怪状的家伙儿。海嘴手里拿着一把弯嘴铁钳。

“妈的,你在这儿做什么,难道你疯了?”唐纳德吼着,但尽量压低声音,“你干吗来这儿,碍手碍脚的?”

爱潘妮笑了,跳上去,伸手抱住他的颈子。“为什么我在这儿?我的小爸爸,因为我来到了这儿。难道现在不许我坐在这石头上吗?其实,不该来的倒是你们。你们来干什么?难道你们没有收到那块饼干吗?我交给了马侬。一点办法也没有,这儿。不过,亲亲我吧,我的好爸爸,小爸爸!我们久违了!看来您是安然出来啦!”

唐纳德试图挣开,低声埋怨着:“好啦。你已经吻了我。是的,我安然……没事了,你快离开吧!”但是,爱潘妮不松手,反而把他父亲抱得更紧。“我的小爸爸,您是怎么出来的?费了很大的劲儿吧?快给我说说!我妈呢?她现在在哪里?告诉我。”唐纳德回答说:

“她不错。我也不知道……别缠我,去!听了没有?”

“我就是不想离开,”爱潘妮装出顽皮孩子那种撒娇的样子,“您可放心,丢下我不管,已经四个月了……我见不到您,也亲不到您。”

她又抱紧了他的颈子。“得了,得了,傻孩子!”巴伯说话了。“快!”海嘴说,“宪兵们要到了。”爱潘妮转过身来,分别与五个匪徒打招呼:“哟,您好,普吕戎先生。晚上好,巴伯先生。您好,铁牙先生。还认识我吗,海嘴先生?过得怎样,巴纳斯山先生?”

“得啦,得啦,没有什么人不认识你的!”唐纳德说,“但是,白天好,晚上好,不如你少添麻烦好!快走开吧!”

“这是狐狸活动的时刻,不是母鸡活动的时刻。”巴纳斯山插进来说。

“你明知道我们在这儿有要紧的事要干。”巴伯接着说。

爱潘妮抓住了巴纳斯山的手。“小心,”巴纳斯山说,“小心伤着,我的刀是不带鞘的。”

“我的小巴纳斯山,”爱潘妮柔声道,“你们应该相信我。由于我父亲的缘故,兴许会影响你们的判断。巴伯先生,海嘴先生,当初,人们要了解这桩买卖的情况,是我出马完成的。”

她用她那皮包着骨头、毫无气力的小手,紧紧地捏着海嘴那粗壮的手指,继续说:

“这次我要告诉你们,我调查过了,情况清清楚楚。你们一味蛮干是危险的。我向您发誓,这宅子里是搞不出任何名堂的,而只会暴露你们自己。”

“我们知道,这里只有几个单身的女人。”海嘴说。“一个人也没有了——她们搬走了。”她说。“可那烛光却留了下来!”巴伯说。巴伯指给爱潘妮看。从树尖的上面,可以看见那顶楼屋子有亮光在移动。不错,那是杜桑在晾洗好了的衣服。

爱潘妮仍不放弃努力。“好吧,”她说,“她们是些穷鬼,根本不会有任何赚头。”

“见你的鬼去好了!”唐纳德吼道,“等我们把这房子翻个底儿朝天,让地窖在上,阁楼在下,那时我们再告诉你,那里面究竟有多少法郎。”

他把她推过一边,要冲过去。“我的好朋友,我的巴纳斯山先生,”爱潘妮说,“我求您,不要进去!”

“小心,刀会伤着你的!”巴纳斯山丝毫不为所动。接着,唐纳德以他那特有的坚决口吻说:“滚开,小妖精,男人的事你少掺和!”

这时,爱潘妮甩开巴纳斯山的手,说道:“你们非进这宅子不可?”“大概是这样。”那个会腹语的人俏皮地应了一声。这时,爱潘妮背靠着铁栏门,对着那六个手中拿着家伙、在黑影里露着张张鬼脸的匪徒,坚决地低声说:“可,我不允许。”一时,匪徒们统统愣住了。会腹语的人咧了一下嘴。

她又说:

“朋友们!听我说。第一,假使你们碰一下这道铁栏门,假使你们闯进这园子,我便喊起来,我便敲响大门,把里面的人全都弄醒——我还会去喊警察,把你们6个统统抓将起来。”

“她可一向说到做到。”唐纳德低声对普吕戎和那会说腹语的人说。

她摇晃了一下脑袋,并说:“从我父亲抓起!”唐纳德向她走过来。“站远些,老家伙!”她喊起来。

他退了回来,牙缝里还叽叽咕咕埋怨着:“这小妮子究竟要干什么?”

她开始笑起来,那笑声让人毛骨悚然。“随便你们怎么说,反正你们进不了这个门。我是狼的闺女。别看你们六个男人,我虽是个女人,可你们吓唬不了我!我不想让你们进这宅子,你们就别指望进去。不信,你们就来试一试!”

她向那伙匪徒跨上一步,显出吓人的气势。随后,她笑了出来。

说着,她瞪大眼睛,盯着唐纳德:“连你也不怕!”然后,她用那双血红的眼睛,扫遍那伙匪徒,继续说:“兴许我爹会用刀子把我剁个稀烂,明天早起会在卜吕梅街的石子路上收我的尸体,要不,一年之后,人们在圣克鲁或天鹅洲河里,用网打捞烂瓶塞或死狗时发现我的尸体——可我不在乎!”

随后,她又说:“我只要喊上一声,警察就会赶来,那样,你们六个人可就一块儿玩完了。”这时,唐纳德又朝她那边跨了半步。“不要靠近我!”她大声说。他立即停下来,和颜悦色地说:

“好,好,不靠近你,可你小声点!我的女儿,你挡住不让我们干,可叫我们如何活!对父亲,你就如此绝情不成?”

“令人讨厌。”爱潘妮说。“可我们总得活呀,总得有东西下肚……”“饿死完事。”

她肘支在膝头上,掌心托着下巴,摇晃着一只脚,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破烂的裙袍里露出了枯瘦的肩胛骨。附近一盏路灯照着她的侧影,那神气,显得无比坚决、惊人。

六个歹徒被镇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们聚到路灯的阴影里,开始商量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