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深渊之中的交谈
安多拉不得不亲自照料那些起义者,因为马吕斯对这里的一切不闻不问。大家趁黑夜对街垒进行了整修。它扩大了,还加高了两法尺。他们在石块间插了很多铁钎。它们像长枪那样排列着。从各处搬来的废物堆在上面,使街垒的外表变得更加复杂。这外面乱七八糟的街垒的内侧,却布置得很巧妙,很像一堵墙。
他们对用铺路石堆砌的台阶进行了修整,以便很容易地从石阶上到达像城堡一样的墙顶。
街垒的内部也进行了清理,地下室收拾干净了,厨房改成了临时病房。散在各处的枪支弹药集中了起来,重新熔化了子弹头,新制了子弹,再次分配了武器,尸体被搬入血迹斑斑的蒙德都巷内。安多拉命令大家抓紧时间,睡上两个小时。但接受这命令的,不超过四个人。
大部分伤员还能继续参战。他们也都不愿放弃战斗。临时病房里有五个重伤员,其中有两个保安警察。
地下室里,只剩下盖着黑布的马白夫和被绑在柱子上的沙威。
安多拉说:“这里是停尸间。”街垒上,马车的辕木已被炮火轰断,但它依然立在那儿,上面可以悬挂一面旗帜。安多拉是一位说到做到的首领。已经牺牲的马白夫老人的血衣,作为一面旗帜被挂了上去。
街垒中已经再也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50个人已坚持了16个小时,酒店里储存的东西有限,早已被吃得精光。看来,大家免不了要挨饿。6月6日,这个斯巴达式的日子的凌晨,圣美里街垒中的让娜,曾站在起义者的中间。当大家向她提出要求面包时,她对大家说:“还要面包?现在是3点钟,再过一个钟头,4点的时候,我们都已经死了。”
因为没有东西可吃,安多拉禁止大家随便喝酒。
在酒窖中,大家发现了15瓶酒。安多拉下令,任何人都不得动这些酒。为了做到万无一失,他便吩咐把15瓶酒当作圣品,摆在了停放马白夫的尸体的桌下。
凌晨两点钟左右,他们点了下人数:尚有37人。东方开始亮了。放置在石块凹穴处的火把熄灭了。
街垒内部,这个由街道的墙壁围起来的小院落仍然是黑暗的,只有些寒峭的暗淡的曙光照进来。
曙光把鸟群和人心唤醒。大家活跃起来。
一些学生和工人把公白飞围起来。他们在谈那些已死的人,谈让·勃鲁维尔,谈巴雷,谈马白夫,同时,还谈了勒·卡布克,谈了安多拉深重的悲痛。
二、忧郁
安多拉走出蒙德都巷子,在曲曲折折的小巷子里查看了一番。
起义者信心十足。敌人的夜间进攻被打退了。看起来,凌晨的进攻也不会有什么可怕。大家含笑等待着,既不怀疑自己的事业的正义性,对于胜利也坚信不疑。再说,他们很快会得到支援的。他们对援军充满了希望。
从昨天晚上起,圣美里教堂的钟声就一直没有停过。这说明那位让娜的大街垒仍在坚持战斗。
安多拉返回了街垒。黑暗中,他像一只老鹰作了一次巡视,回到了街垒。
他把双臂叉在胸前,一只手按在下巴上,静静地听着这愉快的谈话。大地越来越亮了。晨曦照红了他的面颊。他精神振奋,说了下面这些话:
“巴黎的军队悉巢出动。1/3的军队压在我所在的这个街垒上。一起来的,还有国民自卫军。我看到了正规军第五营的军帽,看到了宪兵第六队的军旗。一个钟头过后,我们就要遭到攻击。人民呢?昨天还激奋不已,可今天早晨却不见一点动静。我们指望不上他们了。也不会有什么联队来接应我们。我们只剩下了一条路——自救!”听了这番话,大家沉默了。仿佛死神已经走到他们的身边。
然而,沉默只是短暂的。
有个声音打断了沉默:“没什么了不起!我们要坚持到底!我们可以把街垒加到20法尺高。公民们,把我们的尸体堆积起来,抗议这种背弃行为!我们要以死表明,人民抛弃了共和党人,但共和党人决不背离人民!”
这几句话,道出了忧心忡忡的众人的心声,因此,引起了热情的欢呼。
1832年6月6日,这天的空气里无处不洋溢着坚定不可动摇的精神。就在此时此刻,圣美里街垒中的起义者也发出了永载史册的吼声:“我们要战斗到最后一个人,我们决不怕势单力孤。”
这就是说,两个街垒,分处两地,但却一脉相通。
三、五个和一个
人群中发出了阵阵奇特的欢呼声,凄惨而悲壮,像他们已经取得了胜利。“死亡万岁!咱们全都留在这儿!”
“为什么都留下?”安多拉问。“都留下!都留下!”
安多拉又说:
“这里地势优越,街垒坚固,30个人足够了,为什么要牺牲40个呢?”
大家的回答却是:“我们不离开街垒!”
“公民们,”安多拉大声说,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共和国需要人员,故而要节约人力。不可因虚荣而浪费。对某些人来说离开便是他们的任务,而且非完成不可。”
安多拉具有十足的领袖气质,面对这种局面,他便越发坚持己见,于是,用一种傲视一切的口吻问道:“有谁为剩下30个人而害怕,就请他站出来讲一讲。”
人群中有人提出:“整个街垒都被包围了,离开,说起来容易,走起来——从哪里走呢?”
安多拉说:“菜市场那边没有敌情。蒙德都街无人把守,从布道修士街可以进入圣婴市场。”
又有人提出:“路上遇到国民自卫军怎么办?他们一看到穿工人服的、戴便帽的便不由分说,一律捉起来拷问,他们会让你伸出手来,闻着有火药味,立刻就得毙掉。”
安多拉没有再说什么,用手触了触公白飞的肩膀,便走到了厅堂里。
不一会儿,安多拉从厅堂里出来,手里拿着四套缴获的制服,对大家说:“穿上它们就不难脱身了,只可惜才有四套。”
说罢,他把制服扔在地上。他们没有一个人动一动。公白飞接着讲话了。
“好啦,好啦,”他说,“还是请大家慈悲为怀吧!现在,关键的问题是妇女和孩子。你们家里有没有身边围着一群孩子、脚踏摇篮的母亲?你自己牺牲并不要紧,但也应该为女人们想想!愿意牺牲,可以,但连累别人痛苦,不可以。你的自杀假使影响到他人,那就成为谋杀了。听我说,刚才安多拉告诉我,在天鹅街转角上,他看见六楼的一个小窗口点着一支蜡烛,玻璃窗里映出一个老婆婆的头影,她哆哆嗦嗦,大概一宿没睡,像在等什么人,朋友们,那妇人,是不是就是你们中的一个人的母亲?大家不必担忧,你们走后,我们留下的人依然会坚持战斗。假使你的家人靠你抚养,那你就没有任何理由舍去自己的生命。不然的话,就是对家庭的背叛,我请有姐妹的为他的姐妹们考虑考虑。穷困、卖淫、保安警察、圣辣匝禄监狱,这些娇小的、美丽的女孩子会因此而堕落。朋友们,那些可怜的女人难道不值得我们同情吗?谁都明白,大家有一颗为伟大事业牺牲自己的生命的心。可是,你们不是单身汉。你们是有家室的人。要想到其他的人,不要自私。”
听到这里,大家低下了头。人们的心被公白飞的话打动了。大家开始互相“揭老底”。一个青年对一个中年人说:“你家靠你一个,走吧!”那中年人则说:“你也有两个妹妹靠你抚养,还是你走吧!”一场前所未有的争辩出现了,现在是看哪个会被赶出坟场。
古费拉克说:“快,再过一刻钟想走也去不了了。”安多拉接着说:“公民们,这里是共和制,实行普选。我们快快把应该离开的人选出来。”
大家服从了。5分钟过后,五名人员被一致推举出来。然而,只有四套制服。
五个人回答说:“要有一个人需要留下来啦。”于是,又出现了一场慷慨争论的场面。五个人中,谁都认为自己有足够的理由留下来,而别人是应该走的。伟大的革命街垒聚集了伟大的英雄。在别处是绝无仅有的,在这里却是不足为奇的。古费拉克重复说:“快!”人群中,有个人对马吕斯说:“还是由你决定哪个人留下吧。”那五个人齐声说:“由你决定,我们服从。”
马吕斯被冲动起来。现在的问题是要由他决定,决定那个人留下来送死!他感到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了心头。本来苍白的面颊现在变得更加苍白了。
五个都在对他微笑着,每个人的眼睛都冒着烈火。马吕斯走近他们。他看到的完全是古代坚守塞莫皮莱的英雄的目光。五个人一齐向马吕斯喊道:
“我!我!我!”马吕斯的目光慢慢从五个人的脸上掠过,最后停在四套制服上。
正在这时,第五套制服,像自天而降,落在了四套制服之上。
第五个人得救了。马吕斯认出了送制服的人。这时,冉阿让刚刚进入街垒。
是由于他探明了情况?是出于他的本能?是一种巧合?冉阿让从蒙德都巷子来到了街垒。由于他那身国民自卫军的制服,问题很顺利地得到了解决。
起义军在蒙德都街所设的岗哨曾看到身穿国民自卫军制服的冉阿让,当时,那哨兵想:“这人不是一个援兵,便是一个囚徒。”因此,哨兵没有发警报,竟让冉阿让通过了。幸好进来的是冉阿让,否则这种玩忽职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呀。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选出的五个人和四套制服上,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进入街垒。冉阿让在一边看到了、听到了那一切。他没有说一句话,便脱下自己的制服,把它扔在那四套制服之上。
第五套制服出现后,大家情绪的激动是无法描绘的。博须埃问道:“他是谁?”
公白飞回答:“一个拯救众人之人。”
马吕斯用一种深沉的语气说:“我认识。”他的话使大家安下心来。安多拉转向冉阿让:“公民,欢迎你。”接着,安多拉说:“可等待我们的,将是死亡。”
冉阿让一言不发,帮助安多拉为那第五个离开的起义者穿上了制服。
四、马吕斯的惊恐
对于马吕斯来说,现场的一切,对他都是一种幻影。他的判断力已经很弱。临终者上方常有的那种巨大阴影正压在他的头上。他对一切都有一种处于坟墓中的那种感觉。他是在用死人的目光望着活人的脸。
福舍勒旺先生怎么会在这儿呢?他怎么来的?他为什么要来?对于这样的问题,马吕斯根本没有考虑。
福舍勒旺没有理睬马吕斯,好像也根本没有听到马吕斯高声说的那句话:“我认识他。”
福舍勒旺的这种态度完全排除了马吕斯的精神负担。假使把事情说明白的话,马吕斯倒挺喜欢他的这种态度。他一向有一个判断,对于这个既暧昧又威严的、令人莫测高深的老人是绝对不可能与之交谈的。性格腼腆审慎的马吕斯,眼下更不可能主动与他攀谈了。
五个被指定离开的人从蒙德都巷子走出了街垒。他们拥抱了所有留下来的人,离开了。其中的一个已泣不成声。
那五个走上生路以后,安多拉想起了那个应该处死的人。他走入地下室,看见仍被绑在柱子上的沙威,想起了什么。
安多拉问他:“你有什么要求吗?”
“那就给我一口水喝。”安多拉端过一杯水,帮他喝下。因为沙威的手被绑着。
安多拉又问:“还需要什么?”
“再有就是,”沙威说,“请你们仁道些,我这样过夜很艰难。随便你们,但总应该跟那一个似的,能躺在桌子上。”他用头向马白夫那边点了一下。
屋子的尽头有张大长桌。按照安多拉的命令,四个起义者从柱子上解下沙威,另外一个人还端着刺刀顶住他的胸膛。他们把他绑在了桌子上。
为了避免发生意外,他们还用一根绳子拴住了沙威的脖子。绳子在腹部分开,穿过大腿,最后连双手一齐绑牢。这种方式在狱中被称为“马颔缰”。
沙威被捆绑的整个过程,一个人站在门口一直在注意地看着。沙威转过头来认出了他——冉阿让。沙威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慌,而是傲慢地垂下了眼睑。天很快就要亮了。这是黎明,还不是苏醒。面对街垒的麻厂街尽头的部队已经全部撤走,但这条畅通的街道上,却没有一个人行走,仍保持其沉默而不祥的气氛。圣德尼街像底比斯城内的斯芬克司大道一样悄然无声。十字路口已经被晨光照亮,但没有人迹。
有一点确定无疑:紧要的关头即将来临。昨晚是一面的攻打,这次将是合围。
那五个人离开之后,街垒又一次被加高、加固,比起第一次受攻打时,它坚固了许多。
按照侦察过菜市场区的放哨人建议,为防备敌人抄后路,避免腹背受敌,安多拉决定将蒙德都巷子封死。他们在街口堆了很多巨大的条石。这样,街垒便堵住了三个街口:正面是麻厂街,左边是天鹅街和小花子窝,右边是蒙德都街。街垒是不易被攻破了,但这样一来,大家也就没有了退路,完全被封死在街垒——三面临敌而没有一条出路。古费拉克笑着说:“这确实像一座街垒了,但也更像一只捕鼠笼。”
安多拉在酒店门口堆起30多块巨石。将要进攻的那一方没有一点儿动静。安多拉命令大家严阵以待。
每个人都分得了一定量的烧酒。每个人都选好了最有利的位置,大家肩挨着肩,肘靠着肘,石块堆起来便成了一个座位。墙角碍事就离它远些,总可以找到一个可以隐蔽又便于射击的地方。左撇子在这里发挥了优势,他很容易找到自己的位置,因为更多的人把觉得不方便的地方留给了他。许多人找到了这样的位置:可以坐下来,既可以痛快地杀敌,又可以无痛苦地葬身。
准备战斗的口令下达之前,大家还相互拉扯,凑在一起闲聊。而命令下达之后,这一切顿时终止了。所有的人都聚精会神,准备迎击敌人的进攻。一个街垒,处于危急状态之前是混乱的,而处于危急之中是有秩序的,有纪律的。危难出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