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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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交相辉映(1)

一、老人与小女孩

马吕斯此时已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中等身材,一头浓密的黑发,高而聪明的额头。鼻孔宽阔,热情洋溢,神情真挚而又文静。他有经阿尔萨斯人和洛林人传下来的法兰西民族特有的那种日耳曼族的秀气,犹如狮族不同于鹰族。他现在深沉和天真并重。他会一时手足无措,但一转,他又可顿时卓越不凡。他态度谦恭、冷漠、文雅,不算开朗。他的牙齿很白;嘴唇很红;他额头端庄,眼眶小,目光却深邃远大。他就这样漫无目标地生活着,古费拉克认为他有些傻气。

古费拉克还对他这样说:“亲爱的老弟,听我一言,不要老钻在书本里,要多看看那些妞儿。风骚女人是很够味的。啊,马吕斯,不要老这样躲躲闪闪,老这样害羞。”

在古费拉克对马吕斯讲了那一番话之后,马吕斯整整一个星期都不敢见一个女人,他甚至避免和古费拉克见面。

在整个广阔的宇宙里,只有两个女人是马吕斯不必逃避也不加提防的。一个是替他打扫屋子的那位老妇人。她的嘴上生了胡子。另一个是一个小姑娘,是他经常见到却从来不看一眼的。

一年多来,马吕斯在卢森堡公园沿苗圃石栏杆的一条僻静的小路上,看到一个男子和一个年轻的姑娘总是并排坐在那里的一条木凳上,从来不换地方。那男子大约60岁左右,神情抑郁而严肃,体魄健壮,但有一种退伍军人那种疲惫神情。那人神情善良,但又让人产生一种难以接近之感。那人的目光从不停留在别人的眼睛上。他穿一条蓝色长裤,一件蓝色骑马服,戴着一顶宽边帽,好像永远是新的,结一条黑领带,穿件教友派衬衫,他的头发是雪白的。

那个年轻姑娘瘦得近乎难看,只有一双眼睛还算漂亮。从装束看,她好像是修道院的一名寄读生。她样子像个老妇人,年龄又像个小孩子。一件不合体的黑色粗呢裙袍裹住身体。看上去他们是父女俩。

他们安安静静谈着话,对旁人全不在意。那姑娘不停地说笑着。老人不怎么讲话,他不时地用满含着一种说不出的父爱望着那姑娘。

马吕斯在小路上散步似乎也成了习惯,每次他都能碰到这父女俩。

他们坐的木凳在一条小路的边上,面对着小路。马吕斯喜欢在这条小路上散步,每次散步时,他都要在他们面前走上五六次。这样的散步每星期也是五六次,但是,他们没有互相打招呼。那男子和那年轻姑娘引起了不少在路上散步的大学生的注意。古费拉克是打完弹子之后来散步的,他曾留意对他们观察了多日,后来觉得那姑娘丑,便小心避开了。但他抽身时给他们各自留下了一个绰号,黑姑娘和白先生。

就这样,在最初的一年当中,马吕斯几乎每天在同一时辰见到他们。那白先生给他的印象不坏,但对那“黑姑娘”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二、春光明媚

第二年,马吕斯突然中断了去卢森堡公园的习惯。有6个月的时间他没有再去那里。可有一天,他又去了。那是夏天的一个上午,天气晴朗,他心情欢畅,他径直走向“他们的小路”。到了路端,他望见了那两个熟悉的身影。他们仍旧坐在从前坐的那条板凳上。不过,当他走近他们时,发现那男子还是那男子,那姑娘却不像从前的那个姑娘了。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身材修长、美丽的姑娘,她脸上呈现着女性那种虽已成年却仍然保留着女孩的极尽天真的情态。只见她:夹着金丝纹、美得让人惊叹的栗色头发;犹如大理石塑成的光洁的额头;犹如玫瑰花瓣制成的双颊;一张美妙的小嘴,笑起来如同清澈的流水,说起来如同美妙的音乐;颈子是让·古戎摹拟维纳斯的颈子塑成的;头是拉斐尔照马利亚的头画出的。还拥有一个俏皮、秀气、不端正却完美的、使画家气馁、诗人着迷的鼻子。

再没有什么比这副低垂着眼睛微笑的模样更能使人心驰神荡了。

最初,马吕斯以为这是那个男子的另一个女儿,但是,当他第三次到那板凳近旁时,经过仔细观察才发现,这姑娘就是原来的那个女孩。只有六个月的时光,一只丑小鸭竟变成了白天鹅。

这姑娘不但长大了,而且理想化了。她穿了一件黑花缎裙袍,一件黑花缎子的短披风,一顶白绉纱帽儿。雪白的手套里是一双细长的手,撑着一把中国象牙柄的遮阳伞,脚下一双缎鞋衬托出了脚的秀气。当人们从她身边走过时,便会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浓郁的青春气息。那个男子,却没有什么改变。

当马吕斯再次走近那姑娘时,她抬起了眼睑。她的眼睛是深蓝色的,充满孩子般的神情。在她眼里,马吕斯似乎是一个在槭树下玩耍的孩子。

那姑娘日渐美丽,马吕斯却没有过多地注意她。他依然从他们坐的地方来来去去,照习惯散他的步。

三、春意弄人

这一天风和日丽,卢森堡公园呈现一片阳光和绿意。天空明净得像是被天使们清洗过。小鸟在栗林深处低声吟唱。马吕斯被这良辰美景深深陶醉。他什么也不再想,享受着,呼吸着。他走过那条板凳。那年轻姑娘抬起了眼睛望着他,两个人的目光撞击在了一起。

她低下了眼睛,他则继续走他的路。他刚才所见到的,已不再是一个孩子的那种天真单纯的眼光。他所看到的,是一种隐秘的深窟,它稍稍张开了一线,随即关闭。

连自己也莫名其妙,这种心灵的最初一瞥,有如天边的曙光。这是某种光彩夺目的、陌生的东西的觉醒。这种半是现在的天真,半是未来的爱恋的闪光,那魅力的电闪,绝不是言语能够描述的。那是期待中偶尔流露的主意未定的柔情,是无意中设下的天真陷阱,勾摄了被视者的心。

于是,这种目光所到之处,缠绵和梦想也就在所难免。所有的纯洁和纯贞都集中在这一来自天外的闪光里。那魔力能让人的心底突然绽开一种香气四散、毒素四溢的花。这是人们通常说的那种爱情。

当天晚上,马吕斯回到自己的破屋子后,第一次发现自己肮脏、失礼、出奇的笨拙。他笑自己,穿着这样的“日常”服装,就是说,戴一顶丝带已然破裂的帽子,穿一双车夫穿的那种大靴,一条膝部磨白了的黑长裤,一件肘边褪了色的黑上衣,却要到卢森堡公园里去散什么步,多可笑啊。

四、相思

次日,到了往常的钟点,马吕斯穿戴一新到了卢森堡公园。

到公园之后,马吕斯围着喷水池转了一圈,看罢天鹅,又在一座塑像前,呆呆地站了许久。然后又围着喷水池转了一圈,最后才朝“他的小路”走去。他步伐缓慢,自己却以为和平时一样,在散他的步。

走上“他的小路”时,他看见那位白发先生和那位美丽的姑娘已经坐在“他们的板凳”上了。于是,他整了整衣衫,挺直了腰板,不让衣服出现一丝皱褶,尔后朝那条长椅走去。那神气似乎不是走向长椅,而是在冲锋陷阵。

他朝板凳走去,边走边拉平衣服上的皱褶,同时,两眼盯住那姑娘。他仿佛觉得那小路的尽头洒满了蓝色的光辉。

越往前走,他的脚步也就越慢。在他还离板凳有相当距离,离小路尽头还很远时,忽然竟转身走了回来。他心里一点也没有不要再往前走的念头。谁也说不清那姑娘是否从远处望见了他,是否看清了他身着新衣的风采。可是他仍旧把腰板挺得直直的,以备万一那姑娘从他背后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