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尔想起白天与冬妮亚在一起的情景,而没有注意到发动机。发动机因压力过大而不停地抖动,大飞轮疯狂地旋转,水泥基座也跟着激烈颤动起来。
保尔发现:指针早已越过警戒红线了。“糟了!”保尔迅速跳下箱子,冲向发动机,把排气阀的摇杆转了两圈,蒸汽沿着排气管放到河里了。保尔又把皮带套到水泵的轮子上。
几分钟后,压力计的指针又回到了原处。自从与保尔分手后,冬妮亚一直在想着与这个黑眼睛青年的相遇,并感到十分快乐。“他是多么热情啊!也很倔强,根本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些粗鲁人……”他应该属于社会类型的。
她想:“我一定能让他听我的,我们的友谊将十分珍贵。”
到家了,冬妮亚见丽莎、内莉和维克托坐在花园里等她。维克托正在看书。
冬妮亚马上和他们打招呼,并坐下来。他们毫无目的地瞎聊起来。维克托凑近冬妮亚,轻轻地问:“那本书您看完了吗?”“呵,对了,那本书!”冬妮亚突然想起:“我把它……”她差点说出来,把书给忘在了湖边。“您喜欢吗?”维克托很在意地看着她。冬妮亚想了一会儿,用脚尖在地上莫名其妙的画圈,然后看了维克托一眼,说:“不喜欢,我现在开始看另一本书了,它更有趣。”“呵,原来是这样啊。”维克托非常扫兴,“那作者是谁?”他又问。冬妮亚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他,不高兴地说:“没有作者。”“冬妮亚,茶已准备好了,带客人进来吧!”冬妮亚的母亲站在那里招呼着。冬妮亚没说什么挽起两个姑娘的手向屋里走去,维克托跟在后面。他就是不明白冬妮亚刚才说那番话的意思。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已经悄悄进入保尔的生活,这种感觉新鲜又令人激动,它让保尔心神不宁。
在保尔眼里,林务官与律师都是同类人物,他对这些富人都有敌意,他是在贫穷和饥饿中长大的,他对这份感情十分小心,他知道,冬妮亚是林务官的女儿,不比石匠的女儿加林娜。加林娜纯朴,容易理解,冬妮亚不是自己人,因此他并不相信冬妮亚。只要冬妮亚敢对自己有一点嘲笑、轻慢的举动,他不会答应的。
已经有一个礼拜了,保尔和冬妮亚没有见过面。今天,他决定去走走。他故意从冬妮亚家门前走过,希望能够看到她。他在庄园外面慢慢地走着,在花园的尽头,终于看见了熟悉的身影。他拾起一颗小松果,对准水手衫扔了过去。冬妮亚马上转过头来,见是保尔,她快速跑到栅栏边,愉快地笑了笑,接着把手伸给保尔。
“终于又见到您了,”她高兴地说,“整整一个礼拜,您到哪儿去了?后来我又去了湖边,由于我把书忘在那儿了。我想您也会来的。到我家花园里来吧。”
“不去。”保尔摇了摇头。“为什么?”她吃惊地扬起了双眉。“您父亲会生气的。您也会因此被他责骂的。他会问您,怎么把这种人带进花园里来?”“保尔,您胡说些什么呀,”冬妮亚显然是生气了,“进来吧。我保证,父亲绝对不会说什么的,待会儿您就知道了。快进来!”
她跑过去把保尔领进来。他们在花园里一张圆桌旁坐下。冬妮亚问:“您喜欢看书吗?”“十分喜欢。”保尔兴奋起来。“您读过的书中,最喜欢哪一本?”
“《朱泽帕·加利波第》。”保尔想了一下,说。“应该是《朱泽培·加利波第》。”冬妮亚纠正道,“您非常喜欢这本书吗?”
“非常喜欢,我已经看完68本了。每次领了工资,我就买5本。加利波第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保尔赞叹道,“我知道!他和他的敌人拼了无数次,每次他都能胜利。哎,如果加利波第现在还活着,我一定去投奔他。他把所有的穷苦人都组织起来,一起拼搏。”
“我们家有好多藏书,你看不看?”冬妮亚说着,拉起他的手。
“不,我不去。”保尔断然回绝。“为什么?是不是害怕?”保尔瞅瞅自己的光脚板实在太脏了,挠挠头说:“您妈妈或者爸爸会不会把我赶出来?”“您干嘛这么倔强,再说这种话!我可真生气了。”
冬妮亚生气了。“为什么要生气?列辛斯基家就不让我们进去,只让我哥哥在厨房里和他们说话。有一次,我去他的家,内莉没有让我进房间,可能是怕我把她家的地毯给弄脏,鬼知道。”保尔笑了。
“快进去吧。”冬妮亚抓住保尔的双肩,用力把他推上阳台。
他们穿过餐厅,走进房间。房间里摆着一只很大的橡木书橱。冬妮亚打开橱门,保尔看到好几百本书排得很整整齐齐。他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书,令他惊羡不已。“我这就找本书给您。但您要答应我,以后经常来我们这里借书,好吗?”
保尔高兴地点点头:“我就是喜欢看书。”冬妮亚又把保尔介绍给她的母亲。保尔这才发现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他对冬妮亚的母亲也产生了好感。他们亲切、愉快地在一起度过了几个小时。冬妮亚把他领进她自己的房间,拿出了她的课本让他看。
梳妆台边立着一面镜子。冬妮亚把保尔拉到镜前,笑着说:“您的头发可是够乱的,您从来不理发,不梳头吗?”
“头发太长时,我就把它剃光。”保尔很不自然地说道。
冬妮亚笑着拿起一把梳子,帮他把头发梳理整齐了。“看,现在好多了。”她又仔细打量了一下保尔说:“您如果再不梳头,就成了野人了。”
冬妮亚又用挑剔的目光看了看保尔那件褪了色的衬衣和破旧的长裤,没说什么。但保尔已经从中感觉到了什么,他感到有些不自在。
临别时,冬妮亚邀请保尔经常来她家玩,并约定两天后他们一起去钓鱼。
保尔不愿意再看见冬妮亚的母亲,也不愿再看到那些房间。所以,他从窗子跳进花园走了。阿尔青走后,家里生活更加困难了,光靠保尔的工钱根本不够用。母亲决定和保尔商量商量,要出去找点活儿干,并且律师家正好要雇一个厨娘。可保尔坚决反对:“您别去,妈妈。我还能有时间再找一份工作。锯木场要搬运工,我到那儿去干半天,这样我们的生活就不发愁了。您一定别去打工,不然哥哥会生我的气,说我无能,还让您出去干活。”
母亲再三要去,但保尔就是不肯,母亲只好让步了。第二天,保尔就去锯木场上工了。他要干活很简单就是将刚锯好的木板摊开晒。在那里,他碰见了两个朋友,一个是同学米什卡·列夫丘科夫,一个是瓦尼亚·库利绍夫。保尔和米什卡干计件工,收入还算不错。保尔白天到锯木场去干活,晚上去配电站上班。
10天过去了,保尔领了工钱。把钱交给母亲时,踌躇了一阵,终于请求说:“妈妈,给我买件新衬衫吧,你还记得我去年穿的那件吗?深蓝色的。这要花掉一半的工钱。您放心我会很快挣回来的。您看,我这件已不能再穿了。”他这样解释着,好像因此而感到抱歉。
“行,行,保夫鲁沙,我今天就去买料子,很快就能做好。真是苦了你了,也没有一件新衬衣。”她心疼地看着儿子。
在一家理发店旁,保尔停住了脚步,他摸摸口袋里的一个卢布,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理发匠是一个手脚麻利的小伙子,见有人进来,他习惯性地朝椅子点了点头,说:“请坐。”
保尔在那宽大舒适的椅子上坐下来,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那头乱蓬蓬的头发和惊慌的面孔。
“怎么?用推子推吗?”理发匠问。“好,啊,不,您还是剪剪吧。呶,你们看着剪吧?”
他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知道。”理发匠笑了。
15分钟以后,保尔好像经受一场大磨难,他满头大汗地走出了理发店,不过,头发已经不再是乱蓬蓬的了,梳剪得整整齐齐。为了驯服这头蓬乱的头发,理发匠在水和梳子的帮助下费了好大力气,终于使头发变得柔顺、平服了。
到街上,保尔长长地叹了口气,拉低了帽子。“母亲看了我这个样子,该怎么说呢?”
保尔没有应约前去钓鱼,冬妮亚很不高兴。“这个小司炉总是马马虎虎的。”她气恼地想。可是,保尔一连几天没有见她,她又开始感到寂寞。
这天,她刚要出门,母亲悄悄推开她的房门对她说:“冬妮亚,有客人找你,能让他进来吗?”
是保尔,可是冬妮亚却好久没有认出他来:这个黝黑的小锅炉工完全变了样,保尔穿着崭新的蓝衬衫,黑裤子,锃亮亮的鞋子;不仅如此,冬妮亚一下子就看到,他已经把头发梳理平顺了,头发不再像以前那样蓬乱地竖在头上了。
冬妮亚本来想惊讶地叫起来,但为了不让看起来已经很不自然的保尔更加拘谨不安,就装出没看见的样子。
冬妮亚开始责备保尔:“您怎么搞的!说好的去钓鱼,您为什么没去?您就是这样遵守诺言的吗?”
“这几天我一直在锯木厂做工,实在没时间。”他不想说出,为了给自己买这身衣服,这些天,他一直拼命干活赚钱,已经精疲力竭了。
冬妮亚早已猜到了,对保尔的不满意早已没有了。“我们到池塘边去散步吧。”冬妮亚建议说。他们穿过花园,然后上了大路。
早已把冬妮亚当成知心朋友了,就把从律师家偷中尉手枪的那件事对她讲了。这是个绝大的秘密,他告诉了冬妮亚,并约她最近几天带她到远处的森林里去打枪。
“你要保密,可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保尔突然改口,把“您”改成“你”,用“你”来称呼冬妮亚。
“你尽管放心,我保证不会把秘密说出去的。”冬妮亚郑重地向保尔保证。入夜,冬妮亚想起了好朋友塔尼娅,所以决定写信给她。
雨点不停地敲打着窗户,从屋顶上往下直淌。风吹得花园里的樱桃树摇摆不定,树枝不时碰在窗玻璃上,冬妮亚的信在也无法写下去了。她闷闷不乐,怅然若失。写完最后一页,冬妮亚裹紧披巾,拿起刚写好的信,再读一遍。
亲爱的塔尼娅:
刚巧我爸爸的助手要上基辅去,我让他把这封信捎给你。
很长时间没给你写信了,请见谅。现在的时局动荡不安,一切好乱呀,我都搞不太清了。我不知道这封信你能不能收到。你已经知道了,爸爸不愿意我再回基辅。我要在本地的中学里念七年级了。
我很想念你们,尤其是你。前几封信里,我告诉过你关于保夫鲁沙的事。塔尼娅,我想过了。过去我一直以为对这个小锅炉工的感情不过是普通朋友而已。但事实不是这样。这中间却有一种更为严肃神圣的东西。眼下,正是深秋时节,阴雨连绵,路很难走。在这个寂寞无聊的小城里,我对这肮脏的小伙子突然产生的感情竟把我全身心占据,给我这单调乏味的生活增添了色彩。我已经长大了。本来我是一个任性古怪的女孩。我读过好多小说,这些小说常常使你对生活产生一种特别的想法,促使你努力追求一种更加完美、更加充实的生活。正是在对这种生活的追求,我对保尔产生了感情。在我熟悉的年轻人中间,我从没见过有谁具有像他那样坚强的意志,那样有明确而独特的生活见解。而我们之间的友谊越来越深厚。正是由于我追求过于完美,加上我那种想“考验考验”他的任性古怪的念头,有一天差点让他送了命。这事回想起来,至今我都觉得十分羞愧。
这是夏末的事。我和保夫鲁沙来到湖边的悬崖上,这地方我很喜欢,我忍不住想考验一下保夫鲁沙。那座悬崖十分陡,这你是知道的,去年夏天我带你去过那里,足有5俄丈高。你知道,我真是疯了,居然对他说:“敢从这里跳下去吗?你害怕了吧。”
他向下看了看湖水,摇摇头说:“见鬼!难道我不要命了吗?谁要是不想活了,那就让他去跳好了。”
他不认为我是故意挑逗,只以为我在开玩笑。虽然我多次亲眼目睹他的勇敢和大胆,但这时我却觉得他不敢冒生命危险,从上面跳下去,他的勇气,也不过就是打打架,冒冒险,偷支手枪,做点这样小事罢了。
后来就发生了使我今后再也不敢有这种古怪愚蠢举动的不好的事情。我对他说,我怀疑他胆小,只是想看一下,他是否真敢从悬崖上跳下去,并不想强迫他这样做。我当时简直对这事着了迷,为了进一步激他,还提出了这样一个条件:假如他的确有胆量,而且想赢得我的爱,那就跳下去。只要跳下去,他就可以得到我。
塔尼娅,我现在终于清楚地认识到,这种做法很不好。他对我的建议十分惊讶,看了看我。然后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我吓得狂叫起来,然而太迟了。他那挺直的身躯已飞向水面。短短的几秒钟,对我来说时间太长了。当水面激起巨大的浪花,淹没了他的身体那一瞬间,我十分害怕,顾不得自己也有失足从悬崖上落下的危险,俯身注视着水面上向四周荡漾的圈圈波纹,伤心透了。好像经过了无穷无尽的等待之后,水面上终于露出了那颗我心爱的黑色头颅,我大声哭起来,一路狂奔向湖边跑去。我知道,他跳崖并不是为了要得到我,我许下的愿至今没得到偿还,而是为了不再有这种考验。
树枝不时地敲打着我的窗子,我不愿再写下去了。我今天的情绪一点也不好,塔尼娅。周围的一切都是阴沉沉的,这也影响我的心情。
车站上列车来往不断。德国人正在撤退。他们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然后再分批登车离去。据说,起义者在离这里有20俄里的地方同德国交战。你是知道的,德国也发生了革命,他们都想快些回国。火车站上的工人都快跑光了。以后还会出什么事,我不清楚,然而心中惊恐不安。等你的来信。
爱你的冬妮亚
1918年1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