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古瓦来到河滩广场,全身被冻已得麻木了。为了避免让钱币兑换所桥上嘈杂的人群碰见,他特意取道磨坊桥;可是那些水磨轮子都在旋转着,他走过时,还是被溅了一身的水。于是,他急忙向广场中央燃烧得正旺的焰火靠去。可是,焰火四周人山人海,被围得水泄不通。
“该死的巴黎佬!”他自言自语道。随后走近前仔细一看,才发现群众围成的圆圈比取暖所需的范围要大得多,并且吸引观众蜂拥而来的不单纯是千百捆柴禾燃烧的美景。
原来是在人群与焰火之间有一个宽阔的空地,有个少女在跳舞。
这位少女到底是人,还是仙女,或是天使,就算格兰古瓦是怀疑派的哲人,是讽刺派的诗人,一上来也拿不准,因为他早已被那眼花缭乱的景象弄得心醉神迷了。
她身材不高,可十分苗条挺拔,显得修长。她肤色棕褐,但可以猜想得到,白天里看上去,大概也拥有像安达卢西亚姑娘和罗马姑娘那样的美丽的金色光泽。她正在一张旧波斯地毯上翩翩地舞着,旋转着,每次一旋转,她那张神采飞扬的脸蛋儿从您面前闪过,那双乌亮的大眼睛就向您投来闪电般的眼波。在她四周观看的人个个目光直直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她就这样飞舞着,简直就像是一个美妙绝伦的精灵。“真的,她是一个精灵,是一个女神,梅纳路斯山的一个酒神女祭司。”格兰古瓦心里想着。正在这时,“精灵”的一根发辫散开了,插在发辫上的一支黄铜簪子滚落到地上。“哦!不对!她原来是个吉卜赛女郎。”格兰古瓦脱口而出。
所有幻觉一下子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她重新跳起舞来。从地上拿起两把剑,剑端被她顶在额头上,随即使剑朝一个方向转动,而她的身子则朝相反的方向转动。确实不错,她是一个吉卜赛女郎。现在,虽然格兰古瓦的幻觉已经消失了,但这整个如画的形象依然拥有迷人的魅力。
少女在焰火的映射下又跳了不短的时间,终于停了下来,观众满怀爱意,热烈地鼓掌。
“佳丽!”吉卜赛女郎喊了一声。这时,格兰古瓦看见一只漂亮的小山羊跑过来了,雪白,敏捷,机灵,油光闪亮。刚才它一直趴在地毯的一个角落里,看着主人跳舞。“佳丽,轮到你了。”美丽的跳舞女郎说道。她坐了下来,风度翩翩,将手鼓伸到山羊面前,问道:
“佳丽,现在几月了?”山羊抬起一只前脚,在手鼓上敲了一下。果真是一月份,于是群众报以掌声鼓励。
“佳丽,今天是几号?”少女把手鼓转到另一面,又问道。
佳丽抬起染成金色的小脚,在手鼓上敲了六下。“佳丽,”美丽女郎一直用手鼓作耍,她翻了一面又问道。“现在几点钟啦?”佳丽敲了七下。就在这时候,柱子阁的时钟正好敲响了七下。
“这一定是施了巫术!”人群中有个阴沉沉的声音说道。这是那个一直盯着吉卜赛女郎的秃头男子的声音。
女郎一听,不禁背上起了一些寒意,于是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可是此时掌声再起,压过了那人阴沉沉的评语。
于是,女郎继续向山羊发问:“佳丽,圣烛节游行时,城防手铳队队长吉夏尔·勒米大人是个什么形象?”佳丽一听,马上站起后腿行走,一边咩咩叫了起来。
走路的模样既乖巧又一本正经,四周的观众看见小山羊把手铳队队长那副私欲填胸的模样儿模仿得滑稽可笑,都放声哈哈大笑。
“佳丽,”少女看到表演一直很成功,于是放大胆子又说。“国王宗教法庭检察官雅克·夏尔莫吕大人是怎么布道来着?”
小山羊马上站起后腿开庭,又咩咩叫了起来,它两只前足不停地晃动着,模样儿极其古怪,滑稽可笑,可以说,除了说话,其他方面如举止、声调、姿态,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活脱脱就是雅克·夏尔莫吕本人。
观众一看,鼓掌更热烈了。“亵渎神明!大逆不道!”那个秃头男子又喊了一声。
吉卜赛女郎再次回过头来。“唔!又是这个坏蛋!”她说道。随即轻轻撅了撅嘴,像是习惯性的嗔态,然后就转过身去,托着手鼓开始向观众要赏钱。
随着女郎的走动,各种钱币,叮叮当当落雨似的纷纷洒下。当她走到格兰古瓦的面前时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里,却发现里面空无一文。可是俏丽的少女就站在那里,一双大眼睛瞅着他看,伸着手鼓在等着。格兰古瓦立时汗流浃背。
幸好,此时一件意外的事情解救了他。“你还不赶快滚,埃及蚂蚱!”从广场最阴森角落里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喊着。少女听了一惊,急忙转回身。这次不是那个秃顶男人的声音,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虚伪而又狠毒。
然而,这喊叫声吓坏了吉卜赛女郎,却让一群在那里乱窜的孩子乐得不行。
“是罗朗钟楼的女隐士。”孩子们哈哈大笑,叫嚷起来。“是麻布女在生气呢!她是不是还没有吃晚饭?我们拿点残渣剩饭去给她吃吧。”
大家急忙一起向柱子阁拥去。这时,格兰古瓦趁吉卜赛女郎不知所措之机,抽身回人群了。听到孩子们的喧嚷声,忽然想起自己也没有吃饭,随即就向冷餐桌跑去。可是等他跑到时,冷餐桌上的东西早已被那些小淘气鬼一扫而光了。
不吃饭就睡觉固然是难受的事儿,而又不知道床在哪里,那就更加令人难受。现在的格兰古瓦觉得自己已走投无路,因而更感到生活的残酷。就在他沉浸在这种悲天悯人的怀抱之时,突然传来一阵充满柔情却又怪异的歌声,把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原来是那个吉卜赛女郎在唱歌。
她的歌喉,也像她的舞蹈、她的姿色一样迷人,难于言表,叫人销魂荡魄。她的那张秀丽的脸孔,随着歌声的变化,其表情也从最豪放的激情直至最纯真的尊严,变幻莫测。她忽而像个狂人,忽而又像个女王。下面这节四行诗,就是从她嘴里唱出来的:
一只箱子,盛满珍宝、金钱,
在一根大柱子里被发现;
里面还有新的旗帜,和令人害怕的鬼脸。
过了一会儿,她又唱出另一节;
阿拉伯骑士风度翩翩,
跃马而至犹如神仙一般,
刀悬腰,枪上肩,
手中握有羽翎箭。
格兰古瓦听着听着,不由得眼泪盈眶。吉卜赛女郎的歌声扰乱了格兰古瓦的思绪。他侧耳倾听着,心驰神往,忘却了一切。这种时刻却太短暂了。刚才打断吉卜赛女郎跳舞的那个女人的声音,此时又来打断她的歌唱。“地狱里的知了,闭上你的嘴!”她依然从广场上的那个阴暗角落里嚷道。“麻衣女见鬼去吧!”不止一个人这么说。这个隐身的、叫人扫兴的老妖婆,一再向吉卜赛女郎进行冒犯,险些要后悔不及;如果不是此刻看见丑人王的游行队伍走过来,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那么老妖婆可要吃苦头了。那游行队伍走过了许多大街小巷,高举着火把,喧闹着,进入了河滩广场。
这支游行队伍在一路行进时,不断地扩大,那些巴黎街头的贱民、无所事事的小偷、外随碰到的流浪汉,都纷纷加入了进来,所以到达河滩时,声势很是浩大,颇有气势。
从司法宫到河滩广场这条路,卡齐莫多那张悲切而丑恶的面孔,是如何一步步达到骄意纵升、目空一切的那种顶峰的,真是难以尽述。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尝到自尊心的满足。在这之前,他受到的只有侮辱和轻视。因此,尽管耳聋,他一向因受到群众憎恨也憎恨群众,这时却作为真正的王,慢慢享受着受群众众星捧月的滋味。纵然他的臣民是一堆疯子、瘫者、盗贼、乞丐,那又何妨!反正他们都是一群庶民,而他,却是一位王。
正当卡齐莫多很是得意地走过柱子阁时,人群中忽然闯出一个人来,气乎乎地把他手中作为丑人王头衔的金色木头权杖一把夺了去,大家一看,无一不心惊肉跳,吓坏了。
这个放肆的家伙,正是那个秃脑门、刚才对那个可怜的吉卜赛女郎用恶语进行恐吓的家伙。他穿的是教士服装。格兰古瓦本来并没有注意到他,这时看他从人群中冲出来,立刻就认出他来了。格兰古瓦不禁惊叫了起来,说道:“咦!这不是赫尔墨斯第二、我的老师堂·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吗!他要对这个独眼龙丑八怪使什么花招?这独眼龙会把他吃了的。”果然一声恐怖的叫喊声随即呼啸而起,卡齐莫多已跳下了担架,把那些妇女们吓得连忙转过头去,不忍看见副主教被撕碎。卡齐莫多一跃,跳到教士跟前,望了他一下后,随即就跪倒在地。教士一把扯下他头上的王冠,折断他的权杖,撕下他身上那缀满金箔碎片的袍子。卡齐莫多仍旧跪着,低下头合起双手。然后,就见他俩用暗号和手势进行起了奇怪的对话,因为两人都没有出声。教士站着,气急败坏,不可一世;卡齐莫多跪倒在地,谦恭诚恳,苦苦哀求。是后,副主教粗鲁地摇晃着卡齐莫多壮硕的肩膀,向他示意站起来,并跟着他离开。
卡齐莫多站了起来。这时,游行队伍中的狂人帮会在开始一阵惊讶过去之后,决定起来保护他们这位忽然被拉下马的王。埃及人,地下帮和所有小书记们也都跑过来围着教士大声吵嚷。
这时,卡齐莫多反而过来站了教士前面,紧握两只有力的拳头,青筋暴露,像一只被惹怒的猛虎那般磨着利牙,死盯着来围攻的人。
教士也恢复了那副阴沉而又严肃的神态,向卡齐莫多作了个手势,随即转过身慢慢地走了。
卡齐莫多在他前面为他带路,从人群中挤了过去。他们穿过了人群和广场,一大群爱凑热闹的人紧追不舍。卡齐莫多于是又过来殿后,倒退着尾随副主教。人们无可奈何了,眼睁睁地看着他俩钻进一条黑糊糊的小胡同,谁都不敢再冒险尾随他们,卡齐莫多呲牙咧嘴的魔影,就足够堵住小胡同的入口的。“真是一场好戏,可是我到什么鬼地方去找顿晚饭呢?”格兰古瓦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