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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我们以前所说的一切非常简单,许许多多论据和成百上千种琐碎的非议均未涉及。若要加以概括,便能得到如下的结论:直至15世纪,建筑艺术从来是人类活动的主要记载;在这期间,世上出现任何新思想,都要化作建筑物;任何人民性的观念,就像任何宗教法度一样,都有其雄壮的纪念碑;最后,人类任何稍有重要性的想法,无一不被用石头记载了下来。那是什么原因呢?因为任何思想,不管是宗教的还是哲学的,其所关心的是流传后世;曾经撼动一代人心灵的观念,都希望能震撼其他世代,并且留下痕迹。况且,所谓书稿的不朽性,终究靠不住呀!一座建筑物才是一本不易损坏的书,永恒,坚固!一把火抑或是一个破坏者,就足够把书写的言词毁灭;而要把建筑的言词毁掉,那就得一场社会革命。野蛮人的确践踏过古罗马竞技场,古埃及金字塔或许也经历过挪亚时代大洪水的袭击哩。

进入15世纪,一切全变化了。人类思想有了一种可以永远保留的形式,它比建筑不仅更坚固耐久,而且还更简便易行。建筑艺术于是失去了他的宝座,奥尔甫斯的石头文字接着将被古腾堡的铅印文字所替代。

书籍将毁灭建筑。印刷术的产生,堪称历史上最伟大的事件。那是革命的火车头,是人类表述方式的全面更新,是自从亚当以来标志着智慧、具有象征性的那条蛇最后一次完全彻底的蜕变。

在印刷形式下,思想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难以磨灭;它是飞翔的,抵不住,毁不掉。在建筑艺术统治时期,思想化成大山,气势雄伟地控制一个世纪,镇住一方地域。现在,思想变为一群鸟儿,四处散去,既飞遍整个空间,又占领全部地面。

这样一来,思想愈加不可磨灭了,对此有谁还视而不见呢?它从以前的坚实牢固,变成现在的朝气蓬勃,从持久发展为不朽。一个庞大建筑物尽可夷平,但那无处不在的思想,却如何根除呢?纵然来一次大洪水,大山会被滚滚洪涛吞噬,那像鸟一样的思想却仍然凌空飞翔;而且,只要有一叶方舟在洪水上出现,群鸟便会飞来停下,同方舟一起漂流。从这场混乱中展示的新世界,一醒来便将看见那被吞没的世界的思想,长着翅膀,生气勃勃,在新世界的上空飞翔。

只要人们一发现这种表达方式不仅最易保存,另外还最简单、最方便、最易于大家所实行;只要人们一认识到这种表达方式不需要拖带一个粗大的铺盖卷,不用搬动很多笨重的工具;只要人们作一对比:思想为了变成建筑物,就要动用其他四五种艺术、数以吨计的黄金、整座大山似的石料、整座森林般的木材、一大批一大批的工人,而思想变成书,只需不多的纸张、一些墨水、一支鹅毛笔;那么,人类智慧抛开建筑艺术而选择印刷术,不是很自然的可愤吗?

这样看来,自从产生了印刷术,建筑艺术便慢慢干涸、落魄和衰败了。各个时代和各个民族的思想都远离建筑艺术而去了!这种没落在15世纪还没有显现出来,那时印刷机还不被看好,最多只从强大的建筑艺术悄悄吸取一点过剩的东西而已。可是从16世纪起,建筑艺术症结严重,基本上已不能再体现社会思潮了,它已经成为古典艺术,从高卢风格、欧洲风格、本地风格蜕变成希腊和罗马风格,从真实和现代的风格成为古代格调。正是这种没落,却被称为文艺复兴。其实,这种没落倒也不乏其壮丽,因为古老的哥特风格的灵魂,这轮降落在美因兹巨大印刷机背后的夕阳,却有时以其余晖,依然照射着那拉丁式拱廊和考林辛式柱廊互相混杂的整堆建筑物。

这分明是西下的夕阳,我们却当做黎明的曙光。然而,自从建筑艺术像其他任何艺术一样,仅仅是一般的艺术,自从它不再是包罗万象的艺术、至高无上的艺术、独霸天下的艺术,它不可能再束缚其他艺术了。于是其他艺术纷纷得到解放,砸开建筑师的枷锁,各奔前程。每种艺术都在这分离中得到好处。各自分离,整体也就壮大了。雕刻变成了雕塑艺术,彩画变成了绘画艺术,卡农变成了音乐。就好像一个帝国在其亚历山大死后分崩离析,各自地在也自立为王国。同时出现了拉斐尔·米凯朗琪罗、让·古戎、帕列斯特里纳这些在16世纪闻名遐迩的艺术家。在艺术解放的同时,思想解放也呼声四起。中世纪的异端先辈们早把天主教捅开了巨大的缺口,16世纪打破了宗教的垄断。印刷术产生之前,宗教改革仅仅是教派的分裂,有了印刷术,宗教改革就成为一场革命。

但是,中世纪的太阳已经沉落,哥特艺术的灵魂已在艺术的天际消失,这时候,建筑艺术风光不再,渐趋消亡了。印刷的书籍——建筑物的蛀虫——便吮吸其血液,啃蛀其骨肉。建筑艺术像病树一样,树皮剥落,树叶纷坠,明显地枯瘦下去。它再也不能表达什么,甚至连表示对一个时代艺术的回忆都不可触。人类思想摒弃了它,其他各门艺术也就把它抛弃了,由于没有艺术家问津,只得求助于工匠。然后,教堂窗户上的彩绘玻璃换上了白玻璃,石匠接替了雕塑家。活力、生命力、智慧、特色消失殆尽。建筑艺术成为可怜的乞丐,专靠模仿抄袭,才得以苟延残喘。早在16世纪,米凯朗琪罗也许就感到建筑艺术正在没落,终于灵机一动,这位艺术巨人把万神祠倾注在巴特农神庙上面,建造了罗马的圣彼得教堂。这座教堂至今仍是独树一帜的伟大作品,是建筑艺术史上最后的独创,是一位艺术泰斗在那本来行将合上的宏伟石头史册末端签署了姓名。米凯朗琪罗去世后,建筑艺术的景况更是悲惨不堪。它就照搬圣彼得教堂,抄袭,模仿。这成了一种怪癖,真是可悲可叹!后来,每个世纪都有其罗马的圣彼得教堂,17世纪有圣恩谷教堂,18世纪有圣日芮维埃芙教堂。每个国家也各有其罗马的圣彼得教堂,伦敦有伦敦的,彼得堡有彼得堡的,巴黎有巴黎的两三座。这是一种衰老的伟大艺术临终前的最后箴言,也是遗言。

比如以上提到的这些特点分明的古老建筑物,我们姑且不谈,只对16至18世纪的艺术概貌略加分析,便会发觉同样落魄和颓败的现象。自从弗朗索瓦二世起,建筑物的艺术形式便慢慢消失了,崛起的是几何样子,那样子酷似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病人的骨架。建筑艺术的优美曲线,让位给几何图形那种冷漠无情的线条。建筑物将不再当作一座建筑物,而是一个多面体。但是,为了掩饰这种赤裸裸的丑态,建筑艺术倒也费尽苦心。不妨看一看,罗马式的山墙当中镶嵌着希腊式的山墙,再就是相互错杂。总是万神祠混和着巴特农神庙,罗马圣彼得教堂的样子。再看亨利四世时代那种边角用石头筑成的砖房、王宫广场、太子广场。再看路易十三时代的那些教堂,胖嘟嘟,矮墩墩,扁塌塌,缩成一团,还加上一个大圆顶,就像一个驼背一样。再看那马扎兰式的建筑艺术,那座四邦大学真是意大利式的劣质品。瞧路易十四王朝的那些宫殿,堪称朝臣们的长排营房,死板,恐怖、令人厌倦。最后,还要瞧一下路易十五王朝的宫殿,装饰着各种细条纹,古老的建筑艺术本来已是风烛残年,却要装扮得花里胡哨的,就面目全非了。从弗朗索瓦二世到路易十五,建筑艺术的病势沉重,而且以几何级数剧增,艺术只成了裹在骨头上的一层皮,奄奄一息了。

那么,印刷术的情况又如何呢?全部脱离建筑艺术的生命力,都来归附于印刷术。随着建筑艺术每况愈下,印刷术发展壮大了。人类思想原来浪费在建筑方面的大批力量,今后全部投入于书籍。于是从16世纪起,在建筑艺术的败落中壮大起来的印刷术,便将其进行竞争,并把它置于死地。到了17世纪,印刷术的天下已定,大功告成,应该欢天喜地,向世界宣告一个新文艺时代的到来了。到了18世纪,在路易十四宫廷里长期休养的印刷术,又操起路德的古剑,武装了伏尔泰,一鼓人和气撞过去,向古老的传统发起进攻,实际上,印刷术早已把欧洲的建筑体现方式消灭了。18世纪行将结束时,印刷术已所向披靡。19世纪,重建开始了。

现在,我们要问一下,三个世纪以来,这两种艺术中到底是哪一种真正体现了人类思想呢?是哪一种不但表现了人类思想在文学和哲学上的特点,而且还体现了其广阔、深刻和普遍的运动规律呢?究竟是建筑艺术还是印刷术?

当然是印刷术。因为建筑艺术已经死了,万劫不复,它是被印刷的书消灭的,因为它不能那么耐久而被消灭的,也是因为它过于昂贵而被消灭的。每一个大教堂,投入达十亿之巨。请设想一下,需要多少巨资,方能重写建筑艺术这部书,方能再造星罗棋布的千万座建筑,方能重现昔日的辉煌。

一本书立刻就印好了,所费无几,而且还能够广泛流传!人类的所有思想,循着水往低处流的规律,都顺着这斜坡倾注,当然不足为怪了。这并不是说建筑艺术再也无力造起一座美丽的宏伟建筑作为独创的杰作。在印刷术时代,的确还有可能通常看到一根圆柱,我那是动用了全军用缴获的大炮熔铸而成的,就像在建筑艺术统治时期的《伊利亚特》和《罗芒斯罗》、《摩诃婆罗多》和《尼伯龙根之歌》一样,都因为广大民众对许多行吟史诗加以兼收并蓄和融合而成的。20世纪忽然出现一位天才建筑家是正常的,就像13世纪突然出现但丁一样。只是到了那时,建筑艺术已经不可能构成社会的艺术,集体的艺术和支配的艺术了。人类的壮丽诗篇,伟大作品,不必再通过建筑形式去体现,而是利用印刷就可胜任了。

从那以后,建筑艺术也许再度复兴,却不可能再以它为中心了。它将接受文学规律的调节,就像文学以前接受建筑艺术规律的调节那样。这两种艺术的各自地位是能够互相对调的。在建筑艺术的统治期间,伟大诗篇固然寥寥无几,却有雄伟的建筑。印度的毗耶娑规模浩大,风格不凡,深奥难解,埃及东部的诗歌就和建筑物一样,线条苍劲有力;古希腊的诗歌,奇丽,静谧,平稳。基督教欧洲的诗歌,具有天主教的庄严,民众的质朴,表现了那个新时代的多彩和蓬勃向上。《圣经》好比金字塔,《伊利亚德》恰如巴特农神庙,荷马宛若菲狄亚斯。13世纪,但丁可以说是最后一座罗曼式教堂;16世纪,莎士比亚应算是最后一座哥特式大教堂。

到目前为止,我们的推断肯定是有失偏颇的,但一般来说,人类有两类书籍,两种纪事,两种遗嘱,即营造术和印刷术,即石写的圣经和纸写的圣经。这两部圣经在各个时代都是开放着的,今天我们研究它们,不禁会想起花岗岩字体的瑰丽,缅怀那用柱廊、塔门、方尖碑组合的庞大字母,缅怀那布满世界的一座座凝结着人类智慧的高山,缅怀从金字塔直到钟楼、从凯奥甫斯直到斯特拉斯堡那漫长年代。应当重温一下那写在大理石书页上的陈年历史,应当大力赞叹和翻阅建筑艺术这部巨著,但是,不能否认由后来的印刷术所筑成的这座建筑物之伟大。

这座建筑物硕大无朋。有一位统计家以前计算过,如果把古腾堡以来所印的全部书籍,一本一本地摞起来,可以从地球堆到月球。只是,我们要讨论的并不是这种伟大。不过,如果我们需要对至今为止的印刷全貌有所掌握,这全貌不就是一座竖立在全球上的广大无边的建筑吗?人类至今仍全力地从事这一建筑,它那硕大的头部还淹没在未来的茫茫云雾里。这是智慧的蚁巢,是想象力的蜂窝,人类各种想象力就像辛勤的蜜蜂,带着花蜜纷纷飞来了。这座建筑有千百层,随处可以目睹其内部错乱复杂、无比精妙的暗穴,全都朝向楼梯栏杆。从外表看,蔓藤花纹、圆花窗和花边装饰,俯拾即是,令人目不暇接。每一部作品,看起来好像是那么随心所欲,其实各有其位置,各有其特点。从莎士比亚的大教堂到拜伦的清真寺,数以万计小钟楼形形色色,充塞着这座一切思想荟萃的大都市。在其底层,以前建筑艺术未曾记录过的人类某些悠久篇章,也被添写上了。人口的左边,刻着荷马白大理石的古老浮雕,右边刻着昂起七个头的多种文字写的《圣经》。再过去是罗芒斯罗那七头蛇,以及其他一些杂交的品种,例如《吠陀》和《尼伯龙根之歌》。而且,这座奇妙的工程的建筑工作并没有止息。

印刷机这一庞大的机器,源源不断地汲取社会的营养,不断为这座建筑吐出新的材料。全人类都上了脚手架,有才智的人都是泥水匠,能堵洞的堵洞,能垒石的垒石。雷蒂夫·德·拉·布雷东纳也背来他那一筐灰泥。每天都有新的一层砖石升高。既有每个作家个人解囊投资,也有集体的加盟。18世纪贡献了《百科全书》,大革命贡献了《指南报》。很好,这也是一项与日俱增、永不停歇地螺旋式向上的工程;其中既有各种语言的交汇,也有永无止境的活动,坚持不懈的劳作,全人类的协调合作,这正是保障智慧能战胜再次大洪水的泛滥和抵御蛮族入侵的堡垒。它是人类又一座和上帝通话的巴别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