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他对旁边撇嘴笑着的同伴罗班·普斯潘悄悄说道,“瞧,那是雅内敦·德·比松,新市场那个懒家伙的漂亮小妞!——活见鬼,这个老家伙还判她的罪!看起来,他不仅耳朵聋,连眼睛也瞎啦。她戴了两串珠子,就罚了她15索尔4德尼埃!这太重吧。那个是谁?是铠甲匠罗班·谢夫·德·维尔!——就因为他满师而成了这一行的师傅吗?——那可是他付的入场费呗。——看!那些犯人中间还有两位贵族哩!艾格莱·德·苏安,于丁·德·马伊。两个骑士侍从,贵人的身子呀!什么?他们是因为赌骰子来着?什么时候可以在这里看见我们的学董受审呢?判决他被罚一百巴黎索尔送给国王才好哩!作为一个聋子,巴伯迪安真是聋得够水平了——这种巴伯迪安式的聋子可是稳扎稳打呐!——我确实很想当副主教的哥哥,要是那样的话,我就不会去赌博,白天也赌,夜里也赌,活着赌,死也赌,连衬衣都输光了,就拿我的灵魂做押!——天哪!这么多姑娘!一个比一个漂亮的小妞们!那是昂布鲁瓦丝·莱居埃尔!那是芳名叫佩依芮特的伊莎博!那是贝拉德·吉罗宁!上帝可以作保,她们个个我都熟悉!罚款!罚款!这下可好,看你们还扎不扎腰带!十个巴黎索尔!骚娘们!——唉!这个老丑八怪法官,又聋又蠢!唉!弗洛里昂这笨蛋!唉!巴伯迪安这蠢货!瞧他好像在宴席上!吃完诉讼人的肉又吃官司案件,吃得肚圆,撑得肠满。什么罚金啦,无主物没收啦,捐税啦,贡钱啦,薪俸啦,损害赔偿啦,拷问费啦,牢房费啦,监狱看守费啦,镣铐费啦,凡此种种,对他来说,就如同圣诞节的蛋糕和圣约翰节的小杏仁饼!看看他,这头猪!——哎哟,好呀!又是一个卖弄风骚的娘儿!那是芳名叫蒂波德的蒂波,一点儿错误没有,正是她!——因为她从格拉提尼街出来!——还有一个少爷?吉埃弗鲁瓦·马波纳,执大弩的精骑兵。他是因为诋毁上帝。——处以罚金,蒂波德!处以罚金,吉埃弗鲁瓦!两人都被罚款!这个老聋子!他准把两个案子弄混了,肯定是罚那姑娘骂人,罚那精骑兵卖淫了!——注意,罗班·普斯潘!他们要带什么人来啦?怎么这么多捕快!丘必特啊!全部猎犬都动用了,一定打到一只大猎物。一个野猪吧!——果真是一头野猪,罗班!是真的呀。——并且还是一头呱呱叫的哩!——赫拉克勒斯啊!他昨天还是我们的君王啊,我们的丑人王,我们的那个敲钟人,那个独眼龙,那个驼子,那个丑八怪!竟然是卡齐莫多!……”
一点没错。正是卡齐莫多,被绑得紧紧的,捆得牢牢的,拴得死死的,而且还专人看守。一队法警把他四面围住,巡防骑士也过来了。这位骑士戴着铠甲,胸前绣有法兰西纹章,后背绣有巴黎的纹章。卡齐莫多身上除了畸形外,则一点没有什么足以证明值得人家如此大动干戈的理由了。他脸色阴沉,一声不吭,只有那独眼时时瞥一下身上的绳索,目光阴郁而愤怒。
他用同样的目光望了一下四周,可是眼神那样黯淡无光,那样无精打采,女人们见了都对他指指点点,使劲地笑开了。
这个时候,预审法官弗洛里昂老爷认真翻阅着由书记官递给他的对卡齐莫多的控告状,而且大致过目之后,好像全神贯注地沉思了一会儿。他每一次开庭时,总要这样小心翼翼地准备一下,对被告人的姓名、身份和犯罪事实,都提前做到心中有数,甚至被告人会怎样回答,应当怎样予以驳斥,也都预先设想好了,所以审讯时无论多么迂回曲折,最终总能脱身出来,而不会太露出他耳聋的缺陷,对他来说,状纸就像盲人的引路犬。如果有什么前言不对后语,抑或有什么不太贴切的提问,暴露了其耳聋的残疾,有人却把这些看成高深莫测,也有人则看成愚蠢透顶。深奥也罢,愚蠢也罢,反正完全无损于司法官的体面,一个法官不管被看成高深莫测或者愚不可及,总比被看成聋子要好得多。因此他老是小心翼翼地在众人面前掩盖其耳聋的毛病,而且往往瞒得天衣无缝,竟连他对自己也有了错觉。事实上,这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难。驼子每个都爱昂头走路,结巴每个都爱高谈阔论,聋子每个都爱低声说话。而弗洛里昂呢,他顶多只认为自己的耳朵有一丁点儿背而已。
可是,他把卡齐莫多的案卷材料反复看了之后,便把脑袋向后一仰,眯缝起眼睛,装出一副更加威严、更加公正的形象,如此一来,他就又聋又瞎了。这是两个必须的条件,否则,他就成不了十全十美的法官啦。他就是摆出这副威严的样子,开始审讯了。
“姓名?”
但是,这次出现了从未为“法律所预料”的情况:一个聋子审讯另外一个聋子。
卡齐莫多完全听不到在问他什么,仍然盯着法官没有应声。法官由于耳聋,并且根本不知道被告也耳聋,认为他像通常所有被告那样已经答复了问题,接着又照常刻板和蠢笨地接着问:“很好。年龄?”
卡齐莫多仍然没有出声。法官以为这个问题已经得到了很圆满的回答,便再次问下去。
“现在回答,你的身份?”仍然默不作声。这时听众开始交头接耳,悄声议论。“行了,”神情自若的预审法官认为被告早已答完了他的第三个问题,便继续说道:“你站在本庭面前,被指控:第一,深夜破坏治安;第二,企图侮辱一个轻薄女子的人身;第三,欲图不轨,对国王陛下的弓箭侍卫大逆不道。上面所说的这些,你必须逐条说清楚。——书记官,被告刚才的供词,你都记录在案了吗?”
这句牵强附会的话一说出来,从书记官到听众,哄堂大笑,这笑声是那么震耳,那么狂热,那么具有暴发力,那么异口同声,连两个聋子也感觉到了。卡齐莫多耸了耸驼背,轻视地转过头来,而弗洛里昂老爷,也和他一样感到怪异,却认为是被告出言不逊,答了什么话儿才引来听众哄笑的,又看见他耸肩,认为他认为他一定是回嘴顶撞了,于是怒冲冲地斥责道:
“坏家伙,你回答什么来的,凭你这一回答就应当判绞刑!你知道在对什么人讲话吗?”
这种训斥并不能平息全场爆发的哄闹声。人们反而觉得这一训斥荒唐之极,牛头不对马嘴,甚至连市民接待室的法警们也哄笑了起来。只有卡齐莫多自己很精妙,因为四周发生的事儿,他根本无法知晓。法官大人越来越恼火,以为可以用同样的腔调往下审问,指望通过这一招来刹一刹被告的气焰,强制他慑服,并反过来影响听众,警示听众恢复对公堂的敬重。
“这么说,你明明是恶棍和盗贼,却居然对本庭不恭,蔑视小堡的预审法官,藐视巴黎民众治安的副司法长官,他负责查办重罪、轻罪和不端行为,监督各行各业,消除垄断,维护道路,严禁倒卖家禽和野禽,管理木柴和各种木材的称量,治理城市大气污染和传染病毒,总而言之,勤勤恳恳地从事公益事业,既不拿报酬,也不希望有薪俸!我叫弗洛里昂·巴伯迪安,司法长官大人的直接助理,还兼任巡察专员、调查专员、监督专员、考察专员等职务,在司法公署、裁判所、拘留所和初审法庭等方面都有执法和管理权,你可知道!……”
聋子对聋子说话,不会有个完。要不是大堂深处那道矮门忽然打开了,司法长官本人走了进来,那么弗洛里昂老爷如此滔滔不绝,高谈阔论,不知道要说到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才能打住。
发现他进来,弗洛里昂老爷并没有及时收住,却是半侧过身去,忽然掉转话锋,对准司法长官,说道:
“大人,在庭的被告竟敢严重藐视法庭,请大人一定严办。”
话说完后,猛然坐下,气喘吁吁,擦了擦汗,汗珠从脑门一大滴一大滴往下淌,好像扑簌簌的眼泪,把摊在他面前的案卷都弄湿了。罗贝尔·德·埃斯杜特维尔大人皱了一下眉头,向卡齐莫多打了一个手势,以作训诫,手势专横武断,用意十分明显清楚,那个聋子这才多少有点理解了。司法长官声色俱厉,向他发话:“你到底干了什么勾当,狂徒?”
可怜的家伙认为司法长官是问他的姓名,便打破沉默,用嘶哑的声音应道:“卡齐莫多。”
这一回答与提问完全不符,又引起哄堂大笑,把罗贝尔大人气得涨红了脸,喊道:“你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吗,十恶不赦的家伙?”
“圣母院的敲钟人。”卡齐莫多再回答,以为该向法官说明他是什么人。
“敲钟人!”司法长官继续说道。前面我们已经讲到,他一早醒来就心绪不佳,动不动就能使他火冒三丈,怎么用得着这样稀奇的应答呢!“敲钟的!我要派人把你拉到巴黎街头示众,用鞭子抽打,把你脊背当钟敲。听见了没有,恶棍?”
“您想知道我多大了,我想,到今年圣马丁节就满20岁了。”卡齐莫多回答。
这一来,真是岂有此理,司法长官再也忍受不了了。“啊!狂徒,你居然戏弄本堂!执仗的众捕快们,快给我把这狂徒拉到河滩广场的耻辱柱去,给我使劲鞭打,在轮盘上旋转他一个小时。这笔账非与他算清不可!本官命令四名法庭指定的号手,把本判决告谕巴黎子爵采邑的七个领地。”书记官赶快接着草拟判决公告。
“上帝肚皮呵!瞧这判决多么公平呀!”磨坊的约翰·弗罗洛在角落里嚷叫了起来。司法长官回过头来,两只灼灼发亮的眼睛又紧紧盯着卡齐莫多,说道:“我相信这坏家伙说了上帝肚皮!书记官,再记下因亵渎圣灵罚款十二巴黎德尼埃,其中一半捐赠圣厄斯塔舍教堂,作修缮资金,我就是特别尊敬圣厄斯塔舍。”
片刻时间,判决书拟好了。内容简单清楚。那时,巴黎子爵司法衙门的例行判决书,还没有经过庭长蒂博·巴伊耶和国王的律师罗歇·巴尔纳的加工润饰,还未受到16世纪初期这两个法学家在判决书中那种宛如密林般文体的影响,整篇充斥着诡辩遁辞和繁琐程序。一切都是明了,简便,直截了当。人们从中能够直接走向目的地,每条小道都没有荆丛和弯曲,举目便可以望见尽头是轮盘呢,还是绞刑架,抑或是耻辱柱。总之,人们至少知道自己向何处去。
书记官把判决书送给司法长官。司法长官盖了大印,走出去继续巡视其他法庭,当时的心态大约马上就想在当天把巴黎的所有监牢都关满人。约翰·弗罗洛和罗班·普斯潘独自发笑。卡齐莫多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神情漠然而又诧异。
就在弗洛里昂·巴伯迪安老爷宣读判决书打算签字的时候,书记官忽然对被审判的那个丑人动了恻隐之心,希望能给他减点刑,就尽量靠近预审法官的耳边,指着卡齐莫多对他说:“这个人是聋子。”
他本来期望,这种共同的残疾会引起弗洛里昂老爷的同情,对那个犯人网开一面,但是,我们前面已经知道,首先,弗洛里昂老爷并不愿意人家发觉他耳聋;其次,他的耳朵功能实在太糟糕,书记官对他说的话儿,一个字都没有听清,却非要装出听见的样子,于是应道:“啊!啊!那就完全不同了。我原来还不清楚此事哩。既然如此,那就示众增加一个小时。”
然后在修改过的判决书上签了字。“活该!”罗班·普斯潘说道,他一直对卡齐莫多耿耿于怀。“这下可给了他一个严重教训,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欺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