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伊埃特继续往下讲。“她确实好不伤心,好不痛苦,整天以泪洗面,哭得两边腮帮都凹陷下去了。不过,由于蒙羞受辱,放荡形骸,遭人唾弃,不由产生一种念头:要是这个世界中有一种东西或是一个人能让她爱,也能爱她,那么她就不会这样丢人现眼,这样也不会被人遗弃。这应该是个孩子,因为只有童心才能那么天真无邪。——她好不容易才认识到这一点的。在此之前她曾经竭力爱恋一个小偷,他也是仅有的有可能要她的男人,可是过不了多久,她看到这个小偷也瞧不起她。既然注定不可能有个情郎,她便心灰意冷,一心想要有个孩子,并且她虔诚之心一直没有泯灭,便把想要个孩子的愿望不断祷告慈悲的上帝。精诚所至,慈悲的上帝可怜了她,便赐给她一个女儿。她那份喜悦,就不必说了,一会儿流泪,一会儿爱抚,一会儿亲吻,简直发了狂了。亲自给孩子喂奶,把自己床上仅有的一条被子拿去做襁褓,从此再也不怕寒冷和饥饿了。她于是恢复了美貌,老姑娘成为年轻的母亲。奸情再次发生,又有人来找花喜儿了。她把干这些下流及挣来的钱,全部用来给女儿买小衣衫、小软帽、花边衬衣、缎帽,却没有想过给自己再买一条被子。——厄斯塔舍先生,叫你别吃那个饼,你是怎么了!——小阿妮丝,就是那个女孩洗礼时的教名,因为花喜儿很难确定再有什么姓了,小阿妮丝穿绸着锦,穿得比多菲内的公主还要加花枝招展!尤其是她那双小鞋连国王路易十一也不一定有这样的鞋子!那双小鞋,是母亲亲手缝做和刺绣的,各种装饰之讲究,不次于慈悲圣母身上的袍子。这双粉色小鞋,说有多可爱就有多可爱!只有我大拇指这么长,要不是看见孩子的小脚丫脱掉鞋子露了出来,不能相信那双小脚能穿得进去。你看,那双小脚是多么小巧,多么天真,多么粉红呀!真胜过鞋面的粉红缎子!——乌达德,要是你有了孩子,你就会知道没有什么能比得上那些小手小脚更好看的了。”
“我是想要孩子。”乌达德叹气说。“不过,需要安德里·缪斯尼埃先生同意呀。”
“而且,”马伊埃特接着说,“帕盖特的孩子不仅是一双脚好看而已。我看见这孩子时她才四个月,那真是心肝宝贝!一双眼睛比嘴巴还大,一头秀发柔软乌黑,都已经卷曲了。不难想象,到她16岁时,必将是一个神气活现、肤色深褐的美人儿!她母亲更是疯狂地爱她,抚摸她,亲吻她,咯吱她,给她洗澡,把费尽心思地打扮她,只差没把她吞吃下去!她为女儿高兴得忘乎所以,念念不忘上帝的恩德。特别是女儿那双玫瑰色的漂亮脚丫,真叫她喜不自禁,乐得发狂!总喜欢把嘴唇贴在那双小脚上面,再也无法放开。一会儿给她穿上小鞋,一会儿又把它脱下,说不尽的爱怜,说不完的惊奇,看一整天也嫌看不够,满怀慈爱,试着在床上教她学步,甘愿一辈子跪着,替这双酷似圣婴耶稣的小脚穿鞋脱鞋。”
“这故事确实十分动人,可是哪有埃及人呢?”急性子的热尔维丝嘀咕道。
“就有啦!”马伊埃特回了她一声。“有一天,兰斯来了一伙骑马的人,长相挺奇怪。这是一帮叫化子和流浪汉,跟着他们的公爵和伯爵,浪迹天涯海角。他们皮肤晒得发黑,头发卷曲,耳朵上挂着银耳环,女人比男人更丑,脸更黑,头上没有饰物,抱着一个丑陋的小鬼,肩上围着一块用麻线织的粗布旧披巾,头发梳成马尾巴样子。那些在她们腿上爬来爬去的孩子,连猴子见了都会害怕的。这是一群被逐出教门的人,直接从下埃及途经波兰来到兰斯。据说,教皇听了他们忏悔之后,要他们在凡尘中接连流浪七年,不许睡在床上,以示赎罪。所以他们称为‘悔罪者’,一身臭气。看样子他们原是萨拉森人,所以信奉朱庇特,并有权向那些戴十字架和法冠的大主教、主教和修道院主持索取十图利弗尔,这是教皇一道谕旨中定下的规矩。他们是打着阿尔及尔国王和德意志皇帝的招牌来兰斯给人算命的。你们不难设想单凭这一点,便足以禁止他们进入兰斯城。然后,整队人马就在布雷纳城门边驻扎。他们替人看手相,说得天花乱坠,真可以预测到犹大会当上教皇呢。然而,一些有关的流言飞语也传开了,说他们拐小孩,剪钱包,吃人肉。谨慎的人劝那班傻瓜说:‘千万可别去!’但自己却偷偷跑到那里了。实际上,他们所说的一些事情,会叫红衣主教惊讶的。那些埃及婆娘给孩子们看手相,按照异教徒和土耳其人的相术看相,口若悬河,说出万种奇迹来,做母亲的听了,都为自己子女的富贵命而扬眉吐气,得意非凡。这个孩子会当皇帝,那个会当教皇,另一个会当将领。可怜的花喜儿,心头痒痒的,很想算算自己的命运如何,漂亮的小阿妮丝养猪业能不能当上亚美尼亚女皇或别的什么的,就把孩子抱去见那伙埃及人。那些埃及女人一见到这个女孩,赞不绝口,用手轻轻摸她,用污黑的嘴唇吻她,对她的小手赞赏不已。咳!真把花喜儿说得心花怒放!埃及娘们对这小女孩的美丽小脚和美丽小鞋更是赞赏有加。这孩子还不够一岁,已经叽哩咕噜学讲话了,像小木偶一样朝她母亲直笑。她胖乎乎,圆滚滚的,会做出种种天使般的可爱小动作来。但是,一见到那些埃及婆娘,吓得哇哇直哭。母亲更热烈地亲她,听到那班算命婆说小阿妮丝命中大贵,于是抱着她走开了。小阿妮丝将成为一个绝代佳人,一个贞操女子,一个王后。花喜儿回到了苦难街的住处,感觉是抱着一个王后回来,要多高兴有多高兴。隔日,孩子在她床上睡觉向同孩子睡在一起,她趁一会儿时间,慢慢推开房门,让它半掩着,赶快跑到干旱街去找一个女街坊,把她女儿阿妮丝将来有一天会由英王和埃塞俄比亚大公亲自服侍她用膳,还有其他各种高兴的事情,都搬给这女邻听。等她回到家,上楼时并没有听到孩子的哭闹声,心想:‘这可好!孩子还没有醒呢。’突然,发现房门大开,可怜的母亲,急急跑到床上……孩子不见了,床是空的。孩子已无影响无踪,只见一只漂亮的小鞋掉在那里。她一下子像炮弹出膛似的冲出门外,扑到楼下,用头撞墙,呼天抢地嚷道:‘我的孩子!谁见着我的孩子?谁抱走了我的孩子?’街上空荡荡的,她家的房子冷冷落落,没有一个人影能告知她什么。她找遍全城,找遍大街小巷,天天到处乱窜,疯了一样,神情恍惚,形容恐怖,好像因丢了小崽而发疯的野兽,到各家各户的门窗上探头探脑。她直喘粗气,头发散乱,样子挺吓人的,并且眼睛像冒着火,把眼泪都烧干了。遇着行人,拦住嚷道:‘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我可爱的小女儿!谁把她还给我,我甘愿做她的奴婢,做他的狗的奴婢,如果他乐意,吃我的心肝也行。’遇到了圣雷米教堂的神甫,对他说:‘神甫先生,我能够用手指头去刨地,只要你把孩子还给我就行!’——乌达德,这真叫人感人肺腑,讼师蓬斯·拉卡布尔老爷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我看见他也流泪了。——‘啊!可怜的母亲!’入夜,她才回到家里来,就在她出去时,有个女邻看到两个埃及婆娘抱着一包什么东西悄悄上楼去,然后重新把门关好,走下楼来,就急忙溜走了。她俩走后,便听见帕蓝特房里隐约有孩子的哭叫声。母亲回来一听,非常高兴,立刻像长了翅膀似地飞奔上楼,又好似炮弹一样冲进屋去……——乌达德,那可真是骇人听闻!呈现在她眼前的并不是她那娇小可爱的阿妮丝,不是慈悲的上帝恩赐给她的那个多么红润、多么鲜艳的心肝宝贝,而是一个活像小妖怪的丑八怪,跛脚,独眼,畸形,嚎叫着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她吓得立刻捂住眼睛。她说:‘唉!一定是巫婆把我的孩子变成了这样可怕的怪物了?’人们赶紧把那个小罗圈腿抱开,要不,非叫她发疯不可。这准是哪个把灵魂出卖给魔鬼的埃及女人生下的怪物,看样子四岁左右,说起话来不像人话,而只是一些无法听清的词儿。花喜儿一头扑向那只小鞋,这是她先前一切所爱余下的一切了。她愣在那里很长时间,不开口,不喘气,大家认为她已经断气了。突然,她浑身直打哆嗦,疯狂地把那只圣物般的小鞋吻个遍,放声痛哭起来,好像心都碎了。我敢说,如果换了我们,也会一样伤心的。她连连喊道:‘咳!我的小女儿呀!我漂亮的小女儿呀!你在哪里?’叫人听了肝肠寸断。”
“我现在一想起来还要哭哩。你们不理解,我们的孩子,那可是我们的骨肉呵。——我可怜的厄斯塔舍!你呀你,长得多好看!你们没发现他多么乖巧呀!昨天他对我说:‘我呀,将来要当近卫骑兵!’哦,我的宝贝厄斯塔舍呀!如果你丢了,叫我怎么活呀!——花喜儿突然站起身来,接着在兰斯城奔跑,一边嚷叫:‘到埃及人营地去!到埃及人营地去!捕役们快去烧死那些巫婆!’但是埃及人已经走了,天也黑了,追赶他们是不可能的。第二天,在距兰斯两里远的葛地和蒂鲁瓦之间的灌木丛里,发现了篝火的遗迹、帕盖特孩子的几根绸带、点点血斑和一些山羊粪。刚过去的这个夜晚,正值星期六之夜,无疑埃及人就在灌木丛里进行过巫魔会,同鬼王别西卜共同把那个小女孩生吞活吃了,现在回教徒还保存着这种习俗呐。花喜儿听到这些恐怖的消息后并没有哭泣,只是动了动嘴唇像要说话,可是什么也没有说。隔天,她满头黑发马上全花白了。再隔天,她失踪了。”
“这真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乌达德说道,“连勃艮第人听了也会流泪的。”
“难怪你一听到埃及人就吓得要命!”热尔维丝插上一句。
“你刚才带着你的儿子赶紧逃跑,这样做很对,正好这伙埃及人也是从波兰来的。”乌达德接着又说。
“不对。”热尔维丝说道,“听说是从西班牙和卡塔卢尼亚来的。”
“卡塔卢尼亚?这有可能。”乌达德应道。“波兰,卡塔卢尼亚,瓦卢尼亚,我老是把这三个地方弄混的。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他们都是埃及人。”
“并且,他们一定长着獠牙,吃起小孩来才可以。”热尔维丝添油加醋地说道。“要是爱斯梅拉达也吃一点,那我才不会感到意外的。她和她的白山羊耍的把戏太鬼了,这里面肯定有歪门邪道。”
马伊埃特默默地走着。她陶醉在遐思之中。这时,热尔维丝对她说:“花喜儿后来怎么样,没人知道吗?”马伊埃特没有回答。热尔维丝又摇他的胳膊,又喊她的名字,马伊埃特这才从沉思中惊醒。
“花喜儿的下落吗?”她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好像刚听到这问题似的。接着,她尽量集中精神,注意弄清楚这句话的意思,于是急速应道:“啊!没有人清楚。”
马伊埃特停顿了一下又说:
“有人说看见她黄昏时从弗莱尚博门出了兰斯城,也有人说她是在清晨从老巴泽门出城的。有个穷人在一个市场那块地里的石十字架上,找到了她挂在上面的金十字架,就是六一年毁了她的那件金首饰,是她的初恋情郎、英俊的科蒙雷伊子爵送给她的礼物。帕盖特就算再穷,也从未打过它的主意,把它当命根子一样珍藏。因此一看见她把这金十字架也扔了,我们妇道人家都认为她已经自杀了。可是,旺特酒店的人说,曾在通往巴黎的那条石子路上,发现她赤着脚走过。不过,果真如此的话,那她就得从维尔门出城,但这说法并不一样。换种说法会明白些,我认为她的确是从维尔门出去的,同时也就从这个人世间出去的。”
“没听懂。”热尔维丝说道。“维尔,那是一条河呀。”马伊埃特带着哀伤的笑容答道。
“可怜的花喜儿!”乌达德说,不由一阵战栗。“投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