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群臣也都偷偷地舒了一口气:够了,仅凭姬威说的这些已经足够了。杨勇的皇太子已做到了尽头!
文帝擦了一把泪水,哀哀地说:“诸位臣卿,我们哪个不是父母生,父母养?为人儿女者,又怎会对父母没有点亲情孝心?谁能想到杨勇竟然凶狠到如此地步,可叹我帝王之家竟出了这等逆子!虽然,朕的德行不足以与尧舜二帝相比,但无论如何,朕也不能将天下社稷托付给品行不端的儿子!前些天,朕又曾阅览《齐书》,读到高欢一意放纵儿子的情景,心中极为震怒。朕是绝不会效法高欢的!今天,朕决意将皇太子杨勇废黜,使大隋天下永享安宁!”
皇上终于说出了久藏心中的主张。
太子宫被皇宫禁卫军围得严严实实,若没有尚书右仆射杨素大人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出入。文帝命杨素总管追查杨勇谋逆一案,在唐令则被拘捕之后,二十多天里,先后又有左卫大将军元曼等十几个太子朋党被押入大牢。平心而论,这些人的确是杨勇的亲朋好友,都因追随了杨勇有了腾达富贵。祸兮福所倚,几乎一夜之间,他们又因杨勇的缘故做了阶下囚,进而又成了刀下鬼——昨天,皇上下令将查获的太子逆党统统集于广阳门外斩首,其妻妾子孙没入官府为奴。罪名是“邪臣佞媚,凶党煽惑,致使危及宗社,毒流兆庶!”
该杀的杀了,该没的没了,太子谋逆一案搅得朝中人心惶惶,一片恐怖。相比之下,东宫里面却要平静得多。
尽管还没正式诏告天下,而杨勇早已知道自己已经不是皇太子了。所以,这时候他的那身庶人装束才名副其实了。
这会儿,杨勇手提一柄斧头,走到庶人村前边的那棵大槐树下,举起斧头,“哨哨”只三两下,就把当时自己亲手钉上去的,那块写着“庶人村”三个字的木牌敲了下来。他将木牌拿在手里,端详着自己亲笔写的那三个字,觉得有些好笑,心想:挂牌的庶人恰恰不是庶人,真正的庶人根本无需挂牌。这么浅显的道理,当时自己竟没弄懂!
杨勇想到这里,“唉”地叹了一声,将木牌随手向身后一扔。
木牌落地的响动伴着一个女人的一声尖叫。杨勇转身看去,是云昭训正朝自己走来,那木牌正落在她面前,差一点就砸着她的脚。
云昭训俯身捡起来木牌,走过来说:“写得好好的一块牌子为什么要扔了,难道它也有过失?”
“唉!”杨勇看看她,又像在自语,说:“名,可名,非常名啊!”
云昭训也不知道自己听懂了没有,只是点头说:“那就把这块木牌给我好了。”
这时候,就见一群兵士在一名校尉带领下急匆匆朝这边走来。他们走到杨勇跟前站定,校尉高声说道:“奉陛下圣旨,解杨勇即刻进宫听诏!”
杨勇一怔,遂扭头问云昭训:“今天是几日?”云昭训答:“十月初九。”“莫非明年的今天是我的周年?”文帝身着戎装,率一队禁军威风凛凛地跨进武德殿的时候,大殿两侧已经站满了人:站在大殿东侧的是朝中文武百官,皇室宗亲全部列位西边。大殿里寂静无声,一片肃杀。
卫兵将杨勇带到了殿前的庭院中,文帝命他站在那里,随即传旨内史侍郎薛道衡立于殿前宣读诏书:
太子之位,实为国本,苟非其人,不可虚立。自古储副,或有不才,长恶不悛,仍令守器,皆由情溺宠爱,失于至理,至使宗社倾亡,苍生涂地。由此言之,天下安危,系乎上嗣,大业传世,岂不重哉!皇太子勇,地则居长,情所钟爱,初登大位,即建春宫,冀德业日新,隆兹负荷。而性识庸闇,仁孝无闻,昵近小人,委任奸佞,前后衍衅,难以俱纪。但百姓者,朕之百姓,朕恭天命,属当安育,虽欲爱子,实畏上灵,岂敢以不肖之子而乱天下。勇及其男女为王、公主者,并可废为庶人。顾惟兆庶,事不获已,兴言及此,良深愧叹!
薛道衡朗读之声铿锵激昂,顿挫有致,字字句句清晰洪亮,碰撞得大殿的廊柱门窗嗡嗡作响,生发出一股威权的震慑力量。
读罢诏书,文帝对杨勇说:“你犯下的罪恶过失,已经是天地不容,人神共弃,朕不想废黜你也不行了。睍地伐,你还有什么话可说?”一声“睍地伐”,让杨勇即刻感到了自己与皇上之间还悬系着的那一丝父子之情,或许这正是饶自己不死的关键所在。他咚地一下跪伏在地,哭着说道:
“陛下,依臣子的罪过应该横尸法场,以儆示后人。而今天幸得陛下宽容哀怜,免臣子一死,保全了性命。臣子愧无他言,只有感激不尽,谢陛下隆恩!”
说完,杨勇站了起来,泪水已打湿了衣襟。他像喝醉了酒似的,一步三摇地朝宫外走去。
文帝通过大殿的门口望着长子的背影,在上午的阳光里,那个身形如同一幅剪纸,薄弱无力,似隐似现,很不真实,不一会儿便融化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之中。
这时候,忽听有人大叫了一声:“陛下!”随即扑通一声跪在殿中。文帝一惊,收回了远望杨勇的目光,看着跪倒的这个人,是东宫洗马李纲,就问:
“李纲,有什么事向朕禀奏吗?”李纲抬起头,已有两行热泪流下了脸颊。他伤痛地说:
“陛下,太子废立是国家的一件大事,看今日情势,臣知圣意已决,不可更改了。满朝高官也都知道不可更改,但并不等于每个人都赞同陛下的做法,却没有一个人敢说。李纲身为朝臣,沐浴皇恩,面对此等国家大事,绝不可因为怕死而不把心里的话对陛下讲出来!”
文帝静静地听着,心潮翻滚。当初,他与皇后对杨勇的德行几次提出质疑时,尚书左仆射高颖就曾劝谏不可轻言废立。为此,他寻机将高颖免职回家。今天,废黜太子木已成舟,不知为什么,文帝倒有点想听听有人能对此讲出一点不同的想法来。他默默颔首,说:
“李纲,有什么话尽管直说。”“陛下,依臣愚见,太子本来就是个平常之人。既然是平常人,可以使他学做善事,也可以使他为非作歹。当初,陛下若是用人得当,挑选正直无邪的人辅佐太子,就像当年陛下任用王韶辅佐晋王那样,太子是足以继承守护国家大业的。可是,陛下却选用了唐令则一伙,就为今日之结局埋下了祸根。”“臣还记得,有一次太子宴请东宫官员。在酒席上,身为太子宫总管的唐令则竟亲自弹着琵琶,唱起了叫作《妩媚娘》小曲。臣当即禀告太子:‘唐令则身为宫廷高官,职责是辅佐太子,却在广庭之下充卑贱歌伎,唱淫荡之声,污秽太子视听,当重加责罚!’但太子却不以为然,说:‘我兴致正高,不要你多事。’陛下,太子整天与这些只知用声色犬马愉悦自己的人相处一起,怎么会不到今天这种地步!因而臣以为,太子之今日,并非其一人过失,也是陛下的过失啊!”
说罢,李纲又匍匐在地,呜咽不止。
李纲的一番直言确实触动了文帝,只见他沉思良久,才缓缓地对殿下的众人说:“李纲所言你们都听到了,他对朕的责备是非常有道理的。可是,李纲,你只是只见其一,未见其二呀。你为人正直,也是朕任用的东宫官员。可是杨勇却不肯亲近信任你,像这样,就是换上再多的正人君子又有何用?”
“陛下,”李纲抬头答道:“这正是有唐令则一伙围在太子身边的缘故。陛下只需下令处治奸邪,再选贤才辅佐太子,臣也就不会被疏远了。可是今天……陛下,臣冒死再说一句,自古以来,皇帝废黜嫡子,很少有不留后患的,望陛下深思!”
“李纲!”文帝突然呵斥一声:“你不觉得有些过分了吗!”的确,李纲最后一句话刺中了皇上的心病。文帝担心那样的后患,却不愿意听到有人讲出来。
皇上的呵斥让一个个文武官员胆战心惊,就听有人窃窃地说:“李纲的死期到了!”
文帝看着跪伏在地上的李纲,嘴角蠕动了几下,最后说了一句:
“退朝!”文武百官赶忙躬身送皇上出殿。文帝走到大殿门口,忽然站住,叫道:“吏部尚书牛弘!”
“臣在。”牛弘紧走几步来到文帝身边。文帝问道:“你不是说尚书右丞一职出缺吗?”
牛弘答:“正是,尚中丞已出缺多日,一直没有最佳人选。”文帝回身一指李纲:“今天有了。传朕旨意,擢太子宫洗马李纲为尚书右丞,即日赴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