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官兵多有平日因小事受到柳述责罚的,早就按捺不住,都想找个人替他们出出气,杀一杀柳述的骄横。他们想到了杨素。朝臣中惟有杨素敢于出面管这些事情。杨素资深功高,位在柳述之上,而且他是领过兵的大将,以宽严得体,奖罚分明著称。他很能体恤官兵,微功必录,却不计小过,只对那些临阵退却者斩杀不饶。所以他的部下既畏惧他,又顺从他,拥戴他。
十几个禁卫官兵找到杨素,将柳述屈打士卒,又加禁闭的事详细禀告,求老将军出面说情,将受屈的士兵释放了事。
杨素听了官兵们的诉说,气恨恨地骂道:“这种纨绔子弟怎么会治军!”
当即答应了官兵们的请求。话一出口,却想起了一件事。年前,皇上赐给他一道敕书,上写:“仆射乃国之宰辅,不必躬亲细微,但三五日一度到省,评论大事。”
从字面上看这道敕书,是皇上对杨素的体贴关怀和尊重。他可以不必像其他大臣那样每日赴署衙坐班理事,只需三五天去尚书省一次,管管大事就行了。但杨素心里明白,实际上是皇上夺了他手中的一部分权力。之所以有这道敕书出来,与柳述在皇上面前报进谗言有关。
杨素想,责罚违纪士兵,不管在不在理,合不合法,毕竟是件小事。若因此去找柳述,他完全会以皇上的这道敕书为盾牌,把自己挡回来。那样,说情不成,反而落个没趣。
杨素有点后悔,刚才不该听了官兵们的陈述,就贸然应允为他们出面说情。堂堂仆射,一诺千金,既然答应了,岂能食言无信?他又一想,不对,执法用刑,下关黎民,上关国典,怎么会是小事!皇上在敕书中就尊我为“国之宰辅”,当年皇上受禅登位之初,就诏我参与制定隋律,有关执法用刑的事,我怎可坐视不管?
经过一番梳理,杨素终于将情理想通了,他对官兵们说:“我这就去找柳述!”
这时一名尉官说道:“仆射大人不必这样急。柳尚书刚刚被皇上召到大宝殿去了。”
“噢?那好,等他从皇上那边回来我再去。”官兵们走了,杨素陷入了沉思。皇上急召柳述究竟是为什么事?如有大事,理应先召我去才是,我身为仆射,位在柳述之上。至少也该同时召见,共同商议。是什么事驱使皇上非单独召见柳述不可?
皇上以亲疏定厚薄的做法,使杨素颇为不平,刚才仗义要为受屈士兵讨个公道的热情,一时也冷却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在房间里踱起步来。
就在此时,侍从来报:“皇太子派人来了,说有要事面见仆射大人。”“哦!”杨素觉得似有异常,连忙说:“快请来人内室相见!”杨广的侍从来到内室,叩见了杨素,然后摸摸索索地从贴身衣服里摸出一张折叠成燕尾形状的纸呈给杨素,说:
“太子有亲笔条笺,派小人来面呈仆射大人!”杨素接过便笺,打开一看,竟是两句无头无尾、谜语一样的诗,遂问道:“太子是否还有口信?”
来人摇了摇头:“没有。太子只差小人送这张便笺。”杨素想了想,说:“既然没有口信,你回去吧。回禀太子,便笺收到,容杨素细细领略。”来人走后,杨素一遍遍反复揣摩杨广写的那两句话,来来回回在屋里走动着。终于,他似乎悟出了一些东西。“天籁”,莫不是指皇上那边的消息、动静?想起刚刚皇上独召柳述,杨素心说,这事可能与太子所说的“天籁”有关联。这样看来,皇上此举不但甩开了我杨素老臣,也撇开了皇太子杨广。布置什么军机要事,值得皇上这样?是不是预感病将不治,早早安排后事?不可能。按常理,安排后事非召见我和太子才行。单独召见柳述,就是有事,也是对太子不利的事。太子一定是嗅出了什么气味,才密写了便笺来打探。
杨素想着,提笔写了一张回条:“似闻天风招柳枝,疑有秋声隐隐来。”
写完,他也将字条折叠成燕尾形状,唤进一名侍从,说:
“立即将此条送到大宝侧殿。”杨素哪会想到,岔子就出在送字条的这个侍从身上。
匆忙之中,杨素忘了说明将字条给皇太子杨广,而送信的侍从也听得马虎了一些,他见杨素脸色阴沉,语气又急,接过字条后转身就走了。以往杨素写的奏章条陈都是送交皇上的,侍从自认为这次也不例外。于是,他出门后就直奔了大宝正殿,将字条交给了守门的禁卫,再转呈皇上御览。
侍疾的内侍接过门卫送进来的条子,听说是仆射杨素派人急送来的,不敢耽误,即刻向躺在病榻上的文帝禀奏:
“陛下,有重要条陈送到。”文帝因杨广与宣华夫人的事动了肝火,召见柳述面授机宜又费了心机,这时躺在御榻上正昏昏沉沉的。忽听侍从说有重要条陈送到,还以为是柳述代拟的密诏写好了,呈来御览,以便用玺后发出。心想,柳述办事真是干练。
既然是至关重要的机密诏书,非得亲自过目不可,虽说病得很重,文帝还是勉强支撑起半个身子接过条陈。展开一看,上面只写了短短两句话:
似闻天风招柳枝,疑有秋声隐隐来。文帝如坠五里雾中,横看竖看,也看不出这上面有丝毫密召杨勇前来仁寿宫计议大事的意思。这柳述跟朕打什么哑谜?为什么他不亲自呈送?
文帝又将字条看了一遍,嗯?这不像柳述的笔迹,这么熟悉的字体,噢,对了,是杨素,这两行字的确像出自杨素之手。文帝随即问道:
“这是哪里送来的?”
内侍回答:“是左仆射杨素大人派人送来的。”果然是杨素写的!文帝脸上陡地变了颜色,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既然是杨素写的,那么字条上的两句隐语的意思,文帝立时就明白了。杨素在暗示:皇上单独召见了柳述,可能会安排什么秘密行动!
可是,文帝又想:杨素在暗示谁?这张字条怎么会送到朕的手上?会不会是送错了地方?哎呀,一定是送错了地方!文帝豁然明了:杨素是在给逆子杨广通风报信,这字条原本要送到大宝侧殿,是送信的侍从有误,送到正殿里来了!
想到这里,文帝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幸亏苍天有眼,让他们阴差阳错,将这张字条送到了朕的手中,使朕窥破了他们这伙人的奸佞行径。如若不然,一场大祸顷刻之间起于萧墙,真的不堪设想!哼,逆子杨广,贼臣杨素,你们的如意算盘拨动得稍早了一些。只要朕一息尚存,你们就休想颠覆天下!
文帝病重多日,眼窝塌陷,嵌在其中的两只眼珠久已浑浊无神。而此时却迸射出逼人的光芒,又现出了叱咤风云的精神。事在燃眉,不能再等拟诏上呈御览用玺了。逆子杨广和贼臣杨素都是领过兵的将帅,懂得兵贵神速。必须火速行动,赶在他们前面,使他们措手不及,让他们的叛逆计划死于腹中!
文帝想罢,顺手从榻几上取过一个雕刻着飞龙的纯金镇纸,在手里掂了一掂,这是一个非天子不可据有的御用物件。他召过一名心腹内侍,以阴森冰冷的目光盯着他,低沉而有力地说:
“快去,将它交给兵部尚书柳大人。传朕口谕:即刻将御诏发出,不必等朕过目用玺,以这只雕龙镇纸为凭!”
杨素派人送走字条,心中依然有些惴惴不安,又在屋里来回踱步。忽然,他有了一个主意。这段时辰,柳述也该从皇上那里回来了。何不借着为受罚士兵说情的引子,去柳述那里观察一下动静。想着,他便拿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出了门朝柳述的馆舍走来。
两人的馆舍相距不远,其间有一条花木葱茏的甬道相连。槐花正开,甬道旁的两行古槐上一片黄里泛白的花朵,幽香阵阵,沁人心脾。
杨素踏着落英,走到柳述住的馆舍门前,正想叫人通报,就见一名侍卫慌忙跑下石阶来,说:
“仆射大人,尚书大人身体不适,不便见客。”“哦?”杨素愕然:“上午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下午就病了,连客人都不能见?”“是啊,大人。尚书大人发病甚急,连小的们都觉突然。仆射大人若有什么急事,小人愿代为禀报。”杨素说:“倒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急事。有几位禁卫士兵让我来求个情,说几个士兵因为烤野兔吃遭了禁闭,求尚书大人不计小人过,放了他们。”
侍卫说:“仆射大人稍等,小人这就去传报。”不多会儿,侍卫出来,替柳述回复说:“柳尚书拜上仆射大人,因病挡驾,多有怠慢,千万请仆射大人原谅。待病情稍好,柳尚书定亲自到仆射馆舍请罪!既然有仆射大人说情,几个犯禁受罚的士兵不再追究,立即开释。”
杨素笑笑说:“多谢柳大人给了面子。既然如此,老夫告辞了。”
杨素往回走着,心里的疑团更重了:柳述刚才还去面见皇上,回来就称病不起,显然是有假。看来,他闭门谢客一定有十分紧急的缘故,以至于我到了门上,还要让侍卫来出面应付。为禁闭士兵说情的事,他答应得那么爽快,也是从来没有过的,其中必有蹊跷。这说明他此刻有更加重要的事在办理,不想为这区区小事添乱分心。可是,究竟皇上与他商议布置了些什么事?这么神神道道的……杨素边走边想,不觉得就来到自己的馆舍,刚上了数级台阶,就见一名侍卫急忙地迎了出来,悄声告诉说:
“大人,皇太子在内室等候多时了。”“皇太子到这里来了?”杨素感到意外,他快步走到内室,掀起珠帘进去,只见杨广正在屋里来回踱步,脸上是一种掩饰不住的焦急神色。杨素上前一步,正要叩见皇太子,却被杨广一把扶住,说:“仆射大人,何必行此大礼!”“皇太子有事,吩咐近侍传召一声,让老臣前去听命就是,何必劳动皇太子大驾屈尊?”“事情紧急,大宝殿周围耳目太多,还是我来这里方便一些。”杨广也不再多寒暄,单刀直入地问:“仆射大人收到我的条笺了吗?”
杨素点头:“收到了。”“为什么不见回复?”
“什么?”杨素大吃一惊,“老臣早写了回笺,派人给太子送去了!”
杨广一听,顿时也呆住了。原来,杨广派人送出探问风声的便笺以后,一直不见杨素的回信。他心下诧异,也等得不耐烦了,便悄悄出了大宝侧殿,亲自来见杨素。到这里一看,杨素不在,侍从说仆射拜访柳大人去了。杨广当然不能再去柳述那里,只有在此耐心地等杨素回来。
杨素见太子一副呆怔的样子,就又解释了一遍:“见到太子的字谕之后,老臣当即有条陈上奏,派了专人呈送太子。奇怪,太子怎么会没见到呢?”
杨广茫然地说:“这样,该不会有错呀!哎,你派谁去送的条笺,那条笺又送给谁了?”
杨素说:“这不难查,老臣叫他来一问就知道了。”
当面查问过送字条的侍从,才知道他把字条送到大宝正殿皇上那里去了!
杨广立时面如土色。杨素气得暴跳起来,刷地抽出挂在墙上的长剑,抬手就要劈那侍从。杨广连忙上前拦住,说:
“事已至此,杀他也于事无补,反而会惊动上下。还是从长计议吧。”
杨素将剑哨地扔在地上,气恨恨地说:“要不是太子说情,今天我非杀了你这个误事的奴才不可!还不快滚出去!”
那个侍从捣蒜一样地磕着头,谢过太子和仆射大人的不杀之恩,一跌一爬地跑了出来。
内室里只剩下杨素和杨广两个人了,他们彼此将自己看到的和想到的统统梳理了一遍,一致断定皇上有机密大事托付给柳述,而且,十有八九,这件事对杨广十分不利。
杨素疑惑不解地问:“皇上正在病中,怎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呢?”
杨广不好再隐匿真情,只得把今天皇上派他和宣华夫人去各殿寻找珍珠,在母后遗殿,他一时冲动而抱起宣华夫人欲行好事,差一点儿被宫女撞见,宣华夫人惊魂不定地逃走的事,前前后后、详详细细地对杨素说了。
杨广又说:“宣华夫人是个懦弱女人,心里藏不住事,回大宝殿之后,很可能被父皇看出破绽,逼问实情。所以才密召柳述,对我欲行不利。”
杨素听了,点头说:“原来是这样。看来,皇上的心思,极有可能如太子所想的那样。”
杨广问:“事情紧急,仆射大人有什么好办法可以救我?”
杨素沉吟片刻。在这一瞬间里,他想到了长久以来自己与杨广之间的关系。那是一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休戚与共。于是,杨素说:
“看眼下情势,只有先发制人!”
杨广决断地说:“仆射的话正合我心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那么,太子计划怎样行动?”
杨广低声说:“这不正要与仆射大人共商大计吗?没有你仆射大人,无论什么计划也行动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