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凌晨,李世民感染了恶性痢疾,上呕下泻,病势急转直下。他一下子模样大变,瘦削得落了形,眼窝凹下去了,腮帮子塌下去了,颧骨和眉棱骨凸现出来,脸上泛出可怕的青灰色,皱纹像工匠新近雕刻过的一样,显得又深又清晰。
含风殿顿时紧张起来,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寝殿内飘散出来的汤药味,与除臭的安息香混合成刺鼻的怪异气息,熏得人迷迷糊糊。太子治昼夜守在父皇身旁,甚至不进饮食,急白了好些头发。李世民又欣慰又悲伤,双眼噙着泪花,袭过阵阵揪心的沉痛与伤感情调。
“你很孝顺,充满爱心,我虽然一死,也没有遗憾啦。”好汉只怕病来磨,旷世英雄在疾病缠身的时候,意志也变得相当的脆弱。忧悒在李世民身上激起的已经不是眼泪,而是愁眉锁眼的沮丧。御医在药房配药熬汤,由武媚端来汤药交给太子,太子小心翼翼地喂给李世民服下。宫女们已经心慌意乱,手足无措,立坐不宁,她们都害怕皇上驾崩,然而又无精打采,悲观失望,万念俱灰。李世民遗言,凡受过宠幸而未生育的妃嫔宫女,一律入庵受戒做尼姑,替他祈祷冥福。成为活着的殉葬品,兴许比死还难熬。能留在内宫的也好不了多少。太子即位后,东宫的人迁过来,她们必然会遭受冷落,被挤到掖庭宫的角落里,度过寂寞而可怜的余生。如今能安心做事的几乎只有武媚一人,她把前途和命运都押到了太子的身上。李治早已和她建立了感情,达成了默契。她却仍不放心,留意寻找机会跟太子单独接触,调动美色缠住他,用她最具魅力的妩媚和温情赢得太子的青睐。
皇天不负有心人。长孙无忌下山找崔敦礼去了,李世民命他带着天竺僧赶到翠微宫来进献长生药。黄昏时分,李世民服下汤药后,静静地睡着了,鼾声均匀,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太子总算松了一口气,武媚陪伴他走到一片树林下,停了下来。傍晚的风光恬美而幽静,尖峰上空五彩炫目的云霞在山坳和谷涧抹上了一层绚丽的色调。南望终南群峰,如翠屏环列,似芙蓉插云,北望秦川,莽莽苍苍,壮丽山河,尽收眼底。西天逐渐黯淡,最后的微明与降临的薄暗交织成模糊一团,什么都看不真切,捉摸不定了。松柏蓊郁,泉水叮咚,别具情趣。空气清新,小虫在草丛里鸣唱,归鸦聒噪地飞叫着。远处的悬崖峭壁,绕着一条紫蓝的光带,暮霭在那里腾挪、飘荡。李治扬起下巴望了一气,指着左前方问道:
“前面的绝壁上,有些什么东西在那里晃动?”“那是暮色披落时,”武媚用手比划着,“晚霞被峰峦遮断,反衬出来的彩纹,显得光怪陆离,斑斑驳驳。”
“你的观察能力很强,又善于剖解,假如有你在身边,我处理朝政时肯定会轻松得多。”
“太子登极后,独掌乾坤,金口银牙,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把奴婢重新召回宫中。”
“好主意,”李治双手一拍,“到时候我一定去感业寺找你。”
“当真?”“你是我最称意的心上人,得不到你,我死不瞑目。”“殿下对我的好处,叫我如何报答?”武媚脸上泛着红晕,秀媚含情的丹凤眼闪着秋波,纯然两扇窗户一般透出内心的灵光。月亮从云缝中钻了出来,如同一个刚刚琢磨出来的玉盘,明丽淡雅,款款地在夜空中移动,把梦幻般引人着迷的清辉洒向人间。他俩站得非常贴近,隔着穿在她身上的衣裙,可以感觉到她那用语言难以名状的丰腴而秀逸的体形。那对丰满而富有弹性的乳房,在轻薄得近乎透明的宽衫掩遮下隐约可见。金丝裙带柬着柔软的腰肢,臀部微微后翘着,红艳艳的石榴裙燃烧着煜煜的火焰,焕发出宛如爱神的金箭一样温情的光晕。整个儿看上去,她的身材健美而修长,全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与撩人的诱惑力。李治用手钩住了她的软腰,仿佛刹那间增添了百倍的勇气和力量,情欲和邪念一齐冲动起来。她的双臂紧紧地抱着他,愈抱愈紧,红唇凑到他的嘴上,在狂热的鸡啄米似的亲吻下,他的心扑扑地跳跃,热血一股一股地向周身奔涌。山风卷着松涛,恍若万马奔腾一般,带着压倒的气势从远处轰轰然滚来,震得耳朵发麻。而他俩却毫不在意,好像没有意识到风云的变幻和斗转星移,以及一切的一切。她紧吻着他,简直要把他的心从嘴里吸出来。他呼吸急促,完全沉浸在激情里,拉着她的手,拐到了树林避风的一侧。
“这儿避风,树冠挡住了露水。”李治边说边带着武媚走到一棵虬干曲枝的老松树下,面对面地站着。
“嗯,不错,很静谧,很安逸。”武媚附和着说。她心领神会,明白他想干什么。李治轻轻地抚摸着她,抚摸她那润滑柔和的肌肤:“要是我拥有了她,将会多么尽情地享用啊!”他想得心痛起来,把她拉得很近。她能敏悟出他身上散发的热量,觉察到他的身体在朝她倾斜过来。他竭尽全力地包围了她,手和手腕一下子变得异样的又结实又强壮。她以热诚和温存接纳了他,吸住了他,浑然从山峰背后升起的月亮,又如姗姗而来的仙女探出来的脸面,欲露还藏,欲隐欲现,极具魅力和穿透力。自从上山以来,李治一直没有和女色沾过边,蓄积了莫大的能量,恰如干柴一样,在她的挑逗下,浑身战栗,欲火中烧,丧失了理智。他俩相互打量了一下,眼底蕴含着会心的笑意。他双手抱住她,靠到树干上,慢慢倒下去,让自己的胸膛压住她的胸脯,和她叠合在一起。狂乱的兴奋如同决了堤的洪水,汹涌澎湃,哗哗啦啦地倾泻出来。她那深沉清澈的丹凤眼绽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满怀喜悦,将自己的秘密弃置一边,竭力投入到对她亦是秘密的探测之中。他像骑手在驾驭骏马奔驰时一样欢快,又像偷猎者驱赶野兽般的紧张。欢快和紧张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旋流和按捺不住的亢奋——心怦怦地跳动着,满身的肌肉和每一根筋骨都在往外扩张、涨劲。她是一团使他销魂蚀骨的烈火,火苗舔舐着他的皮肉,燃遍全身,直到把他完全吞噬,直到升华成爱的疯狂和妙莫能言的激情。
崔敦礼和天竺僧那罗迩娑婆寐随同长孙无忌夤夜赶上山,李世民从病榻上坐起来,召见了他们。天竺僧经过近一年的反复烧炼,用奇药异石炼出了“祛病延年”的丹药。李世民喜不自禁,表示病好以后一定重赏。那罗迩娑婆寐乐得嘴角咧到了耳朵旁,伺候李世民服下了丹药。隔了一阵,李世民开始感到肚内像火一样焚烧,热得大汗淋漓。继而又像发疟疾一样感到冷彻骨髓,四肢冰凉,不断颤栗。病情急剧恶化,御医束手无策。五月二十四日,李世民进入了弥留状态,酷似油灯熄灭前闪闪烁烁,然而意识相当清醒。他不想死,惧怕死,谁都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太子懦弱,使他放心不下。高丽还没有打下来,非把它制服不可。还有许多未竟之志,他雄心不灭,决计把贞观之治推向更加辉煌的明天。天不假年,痛心疾首。他觉得死神在向他步步逼近,强打起精神单独召见了长孙无忌。长孙无忌跪到御榻跟前,李世民示意他坐拢来,伸手摸着他的脑袋,泣不成声。长孙无忌百感交集,心潮翻滚,回想起少年时代的友谊,长期相处的美好情景,以及人生意气和君臣大义,眼泪扑簌簌的成串滚下,哭得哽咽难言,悲痛欲绝。君臣二人都无法抑制激动,煞似做梦一样,思绪混乱,心里涌起了千言万语,可是一句也说不出来。悲痛不已的李世民挥了挥无力的手,让长孙无忌退了出去。
隔了一天,二十六日,李世民回光返照,急召长孙无忌和中书令褚遂良至含风殿托孤。
“现在,朕将后事全都托付给你们。太子仁慈孝顺,你们都了解,望好好辅佐他成为一代守成天子。”
殿内的空气纯粹凝固了一样,布满了死的氛围。殿外很少有人走动,静悄悄地呆在原地长吁短叹,好些感情脆弱的人连眼圈都红了,甚至流出了泪水。
李世民的目光转到太子身上,带着鼓励的口气安慰说:“只要有无忌和遂良在你身旁,大唐的江山就没有忧虑。”
“儿臣谨记父皇的圣谕。”李治连连点头,继续跪在御榻侧边。李世民的呼吸艰难异样,让内侍扶起他,靠到垫高的枕头上,喘息了一下,又向褚遂良补充说:
“无忌跟朕风雨同舟,忠贞不渝,我能登上帝座,他有不可磨灭的功劳。朕死以后,要竭力防止小人进谗言,挑拨离间他们的君臣关系。”
“臣遵旨。”褚遂良就地跪了下来,“一定和赵公同心同德,辅佐太子继承大统,肝脑涂地,永不叛心。”
李世民又用眼光把李治和长孙无忌召拢来:“今后你们虽为君臣,但不可忘记又是甥舅。娘亲舅大,雉奴离不开舅舅的扶持。无忌要忠心辅主,把我们共同开创的贞观之治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