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事实上的小品及赋的成就高于前期的长篇大论。原因在于前期之论有较强的功利目的,而小品、赋等随手拈来,意趣横生,较能体现苏轼的才情。苏轼随手记事,短短数语,便是一段妙景;寥寥几笔,就出一片心境,这种功夫实在是文学的化境。前人曾感叹《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短短84个字,便简略传神地勾勒出作者的行为,描绘出庭中月景,渲染出作者恬淡又寂寞的心境。生动的叙事、写景,议论、抒情的交融,使这小文成为后世小品文的典范。
苏轼在黄州期间,神宗念及苏轼的可怜处境,屡次想起用他。一次对宰相王挂说:“修国史这等大事,一般人难以承担,还是请苏轼回来干吧。”王挂面有难色,表示反对。后来别人做了这项工作,但上呈后神宗不满意,于是又想到起复苏轼。便提议让苏轼任江州太守,但仍遭坚决反对。苏轼在黄州患眼病期间,长久不出门,因而引起传闻,传说他已病逝。消息传到京城,神宗叹息,心情难过,连饭都不愿吃,后来才弄清是一场传说误会。
这一次神宗下了决心,他不顾阻挡发了手诏,诏令苏轼为汝州(今河南临汝)团练副使。即便如此,小人们仍不想放过他。苏轼《谢量移汝州表》上来后,神宗激赏:“真奇才也广旁边却有人进言:“观此表,苏轼仍不满于上。”
神宗愕然,问:“何以言之?”对曰:“表中有‘兄弟并窃于贤科’及‘惊魂未定,梦游缧绁之中’等话,意思是苏轼兄弟本以直言极谏入朝,后却以诗词被遣,这在他们实是无罪的。”这段话实际上说出了历史真相。神宗说:“我已了解苏轼的内心,他决不会有恶意。”
苏轼他早已经看透;官场险恶,也体验至深。他在黄州已置下田产,做一农夫,逍遥自在,有何不好。苏轼出于不忍辜负圣上的殷切期望和提拔之恩。
苏轼元丰七年四月,在朋友们的送行下,别离黄州。
途经九江,便入庐山游玩。庐山山谷奇秀,令苏轼目不暇接,他无法一一赋诗,索性一诗不作。深山之中,僧人们遇到苏轼,纷纷传言:“苏子瞻来了。”苏轼对深山之中居然有这么多人认识他感到惊奇,不觉赋绝句一首(《初入庐山》):
芒鞋青竹杖,自挂百钱游。可怪深山里,人人识故侯。
后又作了几首诗。《题西林壁》一首最为有名: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首诗谈的是认识问题。观察问题必须着眼于整体,如果身在其中,往往会各执一端。
苏轼七月,抵达金陵(今南京),病中的王安石穿着便服,骑着毛驴,亲自去江边接他。
王安石是熙宁变法的领袖,苏轼因诗文反对新政而获罪,他俩应该说是政敌,但私交上他们一直没有交恶。
王安石为新法而得罪了很多人,但都是因公得罪人,他从不搞栽赃诬陷,徇私舞弊这些小人之举。他个人生活一直很严谨。他后来终被他那帮党人所陷害,息居金陵。
苏轼的“乌台诗案”与王安石无关,系那帮小人所为,王安石最后还为苏轼说了关键的一言。可能王安石息居金陵后,有所反思,对敌友有了更清楚的认识。苏轼一开始对新法就不是彻底否定的,其中的一些措施他认为还是合理可行的。任地方官期间,他即常常“因法以便民”。滴居后,他与下层人民接触很多,他对新法便民的一面又有了更多的认识。到金陵之前,他曾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反思自己对新法的态度,他说:“吾侪新法之初,辄守偏见,至有同异之论。虽此心耿耿,归于忧国,而所言差谬,少有中理者。”(《与股达道书》)虽属谦逊之言,却也反映了苏轼对新法的重新认识。
苏轼与王安石在这种情况下相见,不由不百感交集。
王安石在蒋山住处数次饮宴苏轼,二人饮酒游山,唱和谈论,流连忘返。传说王安石与苏轼在山上饮茶时,王安石指着桌上大砚,对苏轼说:“请集古人诗联句赋此砚。”苏轼立即答道:“我说上句吧,‘巧匠断山骨。”’王安石沉思良久,竟无以续之。他于是站了起来:“且趁此好天气游览蒋山之胜,对句现在不着急。”王安石门下的人见此暗笑,王安石素好以此难人,他的门下之士常常答不出来,没想到苏轼不为所困,反把王安石自己困住了。王安石自己其实也是个富于才华的大诗人,有很多名诗为人传诵,如《佣船瓜洲》:“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此次王安石与苏轼以诗唱和,也是相互倾慕。王安石将自己近作给苏轼看,苏轼读到“若积李兮缟夜,崇桃兮炫昼”,赞叹说:“自屈原、宋玉没世斤年未见《离骚》句法,未曾想今天得以见到。”王安石毫不谦虚:“非子瞻见谀,自负亦如此,不过不与凡夫俗子说罢了。”王安石虽自负至此,但对苏轼却不得不叹服。苏轼离开金陵后,曾寄给金陵太守王胜之一首和游蒋山的诗,王安石取而读之,当他读到“峰如巧障日,江远欲浮天”之句时,抚几而叹:“老夫平生作诗,无此二句。”
苏轼十二月一日,抵达泅州。这时他已钱粮两空,这里离汝州还很远。苏轼上书皇上,请求在常州常住,文中陈述至为可怜:“自离黄州,风涛惊恐,举家重病,一子丧亡。今虽已至泅州,而资用罄竭,去汝尚远,难于陆行,无屋可居,无田可食,二十余口,不知所归,饥寒之忧,近在朝夕。”不久乞表得到恩准,苏轼归田常州的愿望实现了。
苏轼在泗州有一次偶作词曰:“何人无事,燕坐空山,望长桥上,灯火闹,使君还。”泅州太守一见此词,急忙找到苏轼,说:“先生名满天下,一有新词,马上就会传到京城。法定:‘泗州夜过长桥者,徒刑二年’,况我还是太守。请你把词收藏起来,万勿示人。”苏轼说:
“我一生罪过,开口常不在二年徒刑以下。”这说明了苏轼当时已文名满天下,诗词为人广为传诵,道出了苏轼一生因口得祸辛酸的事实。
苏轼获准定居常州,很感高兴,他准备在此安居乐业。不久他就接到敕命,被委任为登州太守。他六月启程,经过漫长的旅程,十月十五日到登州太守任。
登州即今天的山东蓬莱,古来即以海市蜃楼闻名。
苏轼到登州仅几天,以为肯定见不到这人间奇迹了。他去向东海龙王祈祷,未曾想真灵,第二天他果真看到了瑰丽的海市盛景,他为此留下了《登州海市》这首名诗。
上任刚刚五天,他又接到诰命,以礼部郎中召回汴京。
苏轼连被擢升的详情是。原来朝中局势已起了变化,三月神宗去世后,十岁的哲宗赵煦继位,太皇太后高氏亲政。高后是反对新政的,他请出了司马光,原来反对新政的人纷纷被起用,而新派人物陆续受贬逐。历史进入“元祐更化”时期。苏轼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受司马光荐举,而回到朝廷的。十二月苏轼以礼部郎中召回京后,又接连升迁,先是升为起居舍人,接着又免试升为中书舍人,哲宗元祐元年八月,他又升为翰林学士知制法——这是个极为显要的职位,专掌敕命,等于是替圣上说话的。朝廷赐三品官袍、金腰带、白马及金镀银鞍银辔一副。不到一年的时间内,苏轼从七品连升,终至三品高官。
苏轼是一个不会拉帮结派、见风使舵的人,因此成了反对派的障碍。司马光为相后,全面废除新法,使一切都回到熙宁前的老样子。苏轼抱着一以贯之的“法相因则事易成,事有渐而民不惊”的渐进改良思想,认为全面废除新法,改弦换辙,其方式与王安石是一样,势必会造成社会动乱。新法实行多年,有些在实践中是合理的,就应保留。苏轼是个心直口快、不徇私情的人,他并不因为司马光的推荐支持他的做法。为新法之事常吵得不可开交,甚至闹到政事堂上,司马光很恼火。
如免役法,是王安石新法的一个重要内容,主要办法是百姓付税代替兵役。司马光准备废除免役法而恢复兵役法,苏轼不同意,说:“差役、免役各有其害。免役之害在于培敛民财,以至十室九空;差役之害在于离民于田,以至田园荒芜。此二害轻重,盖略等矣。”司马光说:“那你看应该怎么办呢?”苏轼回答:“法相因则事易成,事有渐则民不惊。免役已实行多年,还是不改为好。况且三代之法,兵农为一,至秦代就开始分开,唐中叶始有常备之兵,民不知兵,兵不知农,农出彀帛以养兵,兵出性命以卫农,这样天下便利,即使圣人再起,也难以变动了。现在你何必又要改变呢?”苏轼在政事堂上陈述此理,司马光极为愤怒。苏轼又说:“记得你曾对我发过感慨,那时韩琦宰相要在山西招募义勇军,身为谏官的你不顾宰相发怒而坚决劝阻,现在你当宰相了,怎么又不让我说话了呢!”司马光苦笑,不再说话。司马光这一次虽被堵住了嘴,从此开始烦恨苏轼。
苏轼利用自己现在官居显要,接近皇帝、皇太后的时机,常直言朝政,改其弊端。朝中奸臣多被贬落,昔日因苏轼而受牵连贬落的人纷纷召回,“苏门四学士”
又汇聚到了苏轼身旁。这时,圣旨虽由皇上下,但具体措辞却由苏轼。苏轼学识渊博,行文引经据典,文采斐然。
他此时拟就的贬吕惠卿词令天下人传诵称快。吕惠卿原系王安石一党,后又呈王安石的私人书信而陷害了王安石,终于取而代之。苏轼在《吕惠卿责授建宁军节度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中说:“具官吕惠卿,以斗筲之才,挟穿箭之智,谄事宰辅,同升庙堂。乐祸而贪功,好兵而喜杀。以聚敛为仁义,以法律为诗书。”“始于知己,共为欺君。喜则摩足以相欢,怒则反目以相噬。连起大狱,发其私书。党与交攻,几半天下。奸赃狼藉,横被江东。”
吕惠卿在朝时民愤很大,苏斌对其罪状生动形象的描绘及痛快淋漓的谴责,使人们连称解气。元祐二年,苏轼兼任侍读,即给皇上上课。他在给哲宗讲解历史上的治乱兴衰、邪正得失时,每每引申到现实中来。一次他对哲宗说:“西夏侵入我边疆,掠杀我民数万,但大臣们竟隐瞒真相,官官相护,这样下去岂非要演成颓乱之势。”
哲宗听了深以为然。元祐三年冬天,苏轼主持礼部考试。
考生们手冻得不能执笔,苏轼对这种苛刻戒规作了变动。
考试时监视的御林军态度十分粗暴,常常凌辱考生,苏轼对此非常气愤,他奏请圣上,逐走了那些举止傲慢、狐假虎威的兵士。使考生们在舒适的条件下得以发挥自己的水平。
苏轼还朝之后,常与“苏门四学士”,特别是其中的秦观、黄庭坚饮酒作乐,诗文往来。常与他们讨论诗文技巧。秦观一次,出示他的新作,其中有“小楼连宛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两句,苏轼说:“十三个字,只说出一个人骑马从楼前过。”苏轼也拿出近作,内有“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三句,晁补之说:
“只三句,便说尽张建封的事。”他们对此深感叹服。苏轼有一次将自己新作的小词给晁补之、张耒问他们,“我的小词比秦观如何?”晁补之、张来回答:“少游诗似小词,先生小词似诗。”作小词是秦观的所长,他们此语是偏向秦观的。但撇开他们的倾向性,客观地看,这两句评语还是很准确的。秦观偏于细腻,而苏轼喜欢豪放,“小词似诗”在当时古人看来含贬义,但所含的创新意义却未被人认识到。苏轼常与黄庭坚有一次互评对方的书法,苏轼说:“你的字虽清劲,但笔势有时太瘦,宛如树梢挂蛇。”黄庭坚说:“你的字我不敢轻议,但有时觉得偏浅,很像石压蛤蟆。”两人大笑。他们又有一次,互评对方诗文,苏轼说:“你的诗文格韵高绝,但不可多食,多食则发风动气。”黄庭坚说:“人常说的文章妙一世而诗句不逮古人者,就是指东坡而言的。”黄庭坚此语实际上开启了后世评苏“诗不如文”的观点。
苏轼有一天,忽然被召入殿中,太皇太后高氏与他进行了一场对话:
太后:“前年你任何官?”苏轼:“臣为常州四练副使。”太后:“令任何官?”苏轼:“翰林学士。”太后:
“你为何晋官如此快呢?”苏轼:“仰仗太皇太后、皇帝陛下思典。”
太后:“非也。”
苏轼:“难道是大臣的举荐吗?”
太后:“亦非也。”
苏轼惊恐:“臣虽不才,但绝不敢走旁门邪道。”
太后:“这是先帝神宗的遗愿。先帝在世时,每读到你的文章,必感叹‘奇才、奇才’。但他生时未及进用你。”
苏轼听到此话,不觉失声痛哭。太皇太后及哲宗也流泪不止。临走时,太皇太后撤御前金莲烛送苏轼回院,这真是万分的恩宠了。
元祐元年司马光逝世后,苏轼与旧党的矛盾主要发生在他与程颐之间。程颐是个呆板顽固的道学家,当时在朝中势力很大,号为“洛党”的首领。如苏轼给皇帝讲学时,自己站着讲,两旁听的官员坐着听。程颐则认为自己该坐着讲,而旁听的官员该站着听,这样才符合儒家尊师之道。皇帝有时也被他的刻意做作弄得不耐烦。
有一次程颐讲学休息时,哲宗信手折一柳枝,程颐马上劝阻:“方春万物生荣,不可无故摧折。”哲宗很不高兴,掷枝而去。
苏轼是一洒脱之人,看不惯程颐的所作所为,他常常不顾情面地当面嘲弄程颐,致使程颐对他积怨很深。
程颐一次主持司马光的葬礼,那天正逢明堂庆典,苏轼与群臣参加完庆典后又去参加吊唁,被程颐挡了驾。程颐说:“《论语》云‘子于是日哭则不歌’,你们既已参加庆典,就不能来吊唁。”苏轼俏皮地回答:“孔子说‘哭则不歌’,并没有说‘歌则不哭’呀。”程颐一时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