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对我而言是一幅静物写生,蔚蓝的天际,袅袅炊烟,绿色的田野,一种最简单的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单纯快乐。
七岁以前,妈妈这个称呼只是一种模糊的象征。每年春节时寄来的新衣服、色彩艳丽的糖果和一些不知名的儿童食品,那些只是我儿时的一种单纯的盼望。外婆才是我记忆初期最真实深刻的人物,所以当我七岁那年离开外婆时,我的快乐也被随之剥夺。
来到新家的第一晚,我开始在床上回想一天里看到的新鲜事物。高耸的楼群,车水马龙的街道,广场上造型诡异的雕塑,这对一个生活在农村里的孩子来说充满莫名的新奇。可当我转身准备睡觉时,脑子竟想起外婆的童谣。我抓紧棉被,抓到手心出汗,最后汗水蔓延到眼睛,我躲在被窝里小声抽泣。
“小野,你怎么了?”哥哥轻轻掀开我的被子问道。
“我想外婆了。”我哽咽着说。
哥哥拿起他的枕头挤进我的被窝,轻轻地拍我:“傻瓜,以后有时间阿姨会带你去看你外婆的。别乱想了,今天晚上哥哥陪你睡。”那一晚我没有做梦,睡得很香。
二哥哥是继父与前妻的孩子,大我5岁。他叫我妈妈“阿姨”,我叫他爸爸“叔叔”,很奇怪的一家人。妈妈和叔叔每天都有忙不完的工作,大多数时间都是哥哥陪着我。
每天早上我都坐哥哥的单车去上学,中午他来我班找我吃饭,下午放学接我一起回家。我并没有很快适应这样的生活,我始终都想着我的外婆。我再也看不到大片大片的田野,城市里零星的草坪不能满足我对绿色的怀念。哥哥会不厌其烦地问我喜欢吃什么东西,喜欢玩什么游戏,我的回答总是让他挠头。因为我每次的回答都是:“随便,什么都可以。”一个周末,我问哥哥,附近有没有田野和小河。哥哥想了半天对我说:“有啊,你收拾收拾,我带你去。”于是我兴奋地穿好了衣服和鞋子,在门口等着哥哥。哥哥从冰箱里拿出一些饮料和食品,写了一张便条就匆匆带我出门了。我坐在哥哥的单车上,心情愉悦。“你要带我去哪里?”我问他。“我记得几年前,爸爸带我去过城郊的苗圃,那里有很多树苗,还有小河,我想你会喜欢那里。”一到苗圃我就像脱缰的野马快乐地奔腾欢跃。低矮稀松的小树,大片大片的花地,狭窄清澈的小河。那个苗圃让我想起了跟外婆生活的村子,我开始喋喋不休地跟哥哥说在农村生活的种种趣事。我们玩到很晚才回去,回到家,叔叔看见我们鞋上和裤管上的泥土,就质问哥哥:“霍因葵,你带着弟弟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还弄得这么脏?”我赶紧解释道:“因为我想外婆了,所以哥哥带我去苗圃,你不要怪他。”叔叔笑着对我说:“叔叔不是反对你们去,可是你们两个骑车走这么远的路很危险,以后有时间,叔叔会带你们去。”我和哥哥低头傻笑。
晚上,哥哥对我说:“以后想去苗圃,就跟我说,我带你去。”我说:“叔叔不是说带我们去吗?”他失望地摇头:“我老爸已经好几年没带我出去玩了。”三我上二年级的时候。哥哥已经升到初中,但他依旧每天送我去上学,接我放学。在哥哥面前我开始放肆起来。每周我都缠着哥哥带我去苗圃,我用妈妈平时给的零用钱买了渔竿。每个周六一大早,我就把哥哥从被窝里拉出来,要他骑车带我去苗圃钓鱼。仿佛只有在那个苗圃里,我才能找到真正的快乐。
哥哥不太喜欢钓鱼,我钓鱼时,他就在旁边坐着听音乐,可以听一整天。我有时会觉得自己很过分。“你是不是很无聊?咱们回去吧!”我摘掉他的耳机。“嘘,别把小鱼吓跑了。”他竖起食指放在嘴边。说完,他戴上耳机,翻出背包里的卡通书和零食,自娱自乐。
那天我钓完鱼之后跟哥哥在小河边玩耍起来,一不小心掉进河里了,我虽然在农村长大,却从来没有学过游泳。我在小河里扑腾着,哥哥连忙跳下来救我。有惊无险,我只是喝了几口黄泥汤。可是我却第一次感觉到了死亡的恐怖。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见叔叔发火,哥哥也因此挨了一个嘴巴。我不敢相信和蔼可亲的叔叔会动手打哥哥。
当天晚上我挤进哥哥的被窝给他赔礼道歉,他竟然翻下床,爬上我的床:“白痴,你这么大了,还要别人陪才能睡。以后就是男子汉了。”哥哥“呵呵”地笑着。听着他的声音,我睡得很香,好像是初来的第一晚。
四我开始用钢笔写字的时候,外婆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们一家人回到农村打点外婆的丧事。那一天我发狂似的大哭,这个给我最初记忆的人就这样离开了我。那年我才九岁,未免有些残酷。
我再次陷入一种空前的孤独,即使在哥哥面前我也很少有笑容。其实我明白,生命总是存在一些无法避免的残缺,除了默默相对,我们无法用肉体与之抗衡。
在一个失眠的夜里我悄悄问哥哥:“我不是你的亲弟弟,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敲敲我的头说:“笨蛋,不是亲弟弟,也是弟弟啊!”他总是一副随意的样子。“就这么简单啊?”我还有些怀疑。大约沉默了几分钟,哥哥好像在自言自语地说:“我9岁那年,妈妈死于难产,我还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就离我而去了。爸爸和阿姨刚结婚的那时候,我也讨厌过阿姨,我不喜欢一个陌生人跟我分享我惟一的亲人。可是阿姨对我很好,后来有一天爸爸对我说,阿姨要给我带来一个弟弟,他让我好好照顾这个弟弟。因为我失去了一个弟弟,老天又给我派来一个弟弟。所以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加倍照顾弟弟,我要把两份爱都给这个弟弟。”我听见哥哥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好像模糊地感觉到,我的身上还藏着另外一个灵魂。
同样是9岁,我9岁那年失去了最爱的外婆,而哥哥9岁那年失去了最爱的妈妈和弟弟。
五我们这个重组的家庭甚至比一些原装的家庭更温馨。但平静的生活总会不经意间横生枝节。一个我从未见过面的男子要带我离开这个家,他说他是我爸爸。妈妈跟我的亲生爸爸每次见面都吵得不可开交,最后终于闹到法庭。爸爸动用了人际关系,我被判给了他。
我再次看到妈妈伤心的表情,第一次是外婆去世,第二次是这场官司的败诉。我也看到哥哥失望的表情,老天无疑再次抢走了他的弟弟。在这个家的最后一晚,我跟哥哥收拾好了衣服和食物,哥哥从叔叔的外衣里偷出了一些钱,我们在月光下失踪。我们来到了那个苗圃,花地里种了向日葵,一棵棵骄傲挺拔。
到了深夜,叔叔开车带着妈妈和爸爸找到了我们,妈妈憔悴得像一片失去水分的叶子。爸爸劝我,哄我,要带我回家。我哭喊着:“我不回去,你现在才想起来接我回家,以前你去哪了?如果你要我回去,我就跳河。”爸爸似乎被我吓倒了,失望地离开。我和哥哥跑到妈妈身边,哥哥小声对妈妈说:“妈妈,我帮你把弟弟抢回来了。”其实刚才那些台词都是哥哥帮我设计的。妈妈笑中带泪地抱住我们。我走到叔叔跟前对他说:“爸爸,你以后要带我来这里钓鱼啊。”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随后又咧开嘴笑着不停点头。
我们这一家人,就是那天开始算是正式成立。
六这就是我7岁以后的童年,有些阴暗,有些波澜,却很温暖。我和哥都由于亲人的离去而过早威熟,虽然生活存在残缺,可我们依然觉得幸福。哥哥是一株向日葵,即使他在月光下静静绽放,我也能够感受到他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