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加利福尼亚某家医院工作的时候,有一天,医院里来了一名虚弱的孕妇。她很年轻,情绪很不稳定。经过治疗和调理,她的身体一天天好转,情绪也逐渐稳定下来。
在分娩前一个月的例行检查中,发现胎儿是屁股朝下。通常,胎儿的头部在分娩前几个月应当处在子宫的下部。如果屁股朝下,脐带先出来,在8分钟之内仍未结束分娩,脐带受压时间过长,可致胎儿死亡,这就要求接生的医生手要特别快。
分娩的那一刻终于来了,产房里每个人都紧绷着神经。我首先抓住婴儿的一只小脚,尔后轻柔地将之拉出来。接着又去握另外一只,但不知什么原因,它不在先出来的那只小脚旁边。我在小脚上稍稍用力,轻轻地往外拉,一旁的护士也在母亲的腹部略施压力。这时,婴儿的身体露了一部分出来,这是个女孩。但她另一条腿不翼而飞了。
我很清楚,这个婴儿一旦降生将会给情绪不稳的母亲造成严重的打击。她的家人将带着她到处寻访名医,为她整形,到头来会因此倾家荡产。我似乎看到了童年的小女孩儿忧郁地独坐一隅,而其他孩子活蹦乱跳,无忧无虑——我必须做点什么,以阻止这一切痛苦的发生,这完全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围之内。
个臀位分娩的婴儿中往往有1个是不成功的,现在——接生的动作只要慢下来就行了。我可以让婴儿在母亲肚里耽搁那么片刻。毕竟,臀位分娩不是件轻松的事情,没有人会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那样的话,母亲将会在经历最初的打击后很快恢复过来,也许会对失去具有如此残疾的孩子感到庆幸。过一两年,她会再怀孕,这样的厄运肯定再也不会发生了。
“决不要将噩梦带给她们,”内心深处一个清晰的声音在低语,“这孩子从未呼吸过阳光下的一口气——决不要让她呼吸这么一口气。你只是不能及时使她脱离母体而已。别干傻事,把这样一个可怜的孩子带到世上。如果你认为自己的良知会受到伤害,那你能看着她们忍受痛苦吗?如果你让她出生,你的良知将会受到更大的伤害!”
我向护士示意,要了块消过毒的热毛巾,这是专门用来包裹婴儿身体的,在臀位分娩时常常要用到。因为婴儿的身体在离开母体后,极易受到外界冷空气的刺激。但是这一次,毛巾只是道具,以确保当时所发生的一切不被其他人看到。我把婴儿的小脚丫握在手中,对孩子前途的忧虑一下子弥漫整个身心,于是我打定了主意。
我匆匆瞥了一眼时钟,预期所需的七八分钟已经过了近一半。产房里所有人都焦急地等着我的吩咐,却全然不知我心里正在想什么,没有察觉到我内心的激烈挣扎。在多年的行医生涯中,我第一次故意放弃了先前所遵循的教诲,转而去接受我自认为是更好更讲道义的做法。
在毛巾的遮蔽下,我慢慢用手去触探婴儿脐带的搏动,这是婴儿状况好坏的指针。再过两三分钟就完事了。我假装在做一些事,将婴儿的脚再往下拉一点,这时那只完好无损的粉红色小脚丫露出了毛巾,紧紧地挤压着我缓缓移动的手。就是这只手,它被寄予了保护母亲和婴儿人身安全的嘱托。突然,婴儿的身体一阵悸动,我感到了一股生命的力量。
天啊!不能这样做!我没有权利这样做!于是,我让这个只有一条腿的孩子出生了。
所有预想的事情都发生了。母亲继续在医院里呆了好几个月。我曾看到过她一两次,憔悴,情绪低落,跟先前判若两人。后来,不时从他人那里听到有关她们家一些零零碎碎的消息。她们先是移居明尼苏达州,后又搬到芝加哥和波士顿,再后来,就没了音信。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常常痛责自己,悔恨当初没有狠下心。
每到圣诞节,我所在的那家医院都要举行一次精心策划的晚会。那个时刻,我们将一切困难和不如意都抛到脑后,尽情去感受生活中温馨、浪漫与美好的一面。
而去年的晚会与往年相比最不同寻常。被喷洒了银色油漆的圣诞树上挂着许多饰品,在朦胧暗淡的小礼堂里隐隐发光。“平安夜”奏响了。在优美的旋律声中,20名年轻的护士小姐,每个人手里举着一支点亮的蜡烛——轻声吟唱着,缓步从礼堂后面走出。然后,一束蓝光打在舞台一侧,装扮华丽的圣诞树上每一件饰品都闪闪发光。
在舞台的另一侧,帷幕徐徐升起,我们看见3位少女,她们身上的白色晚礼服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她们分别握着竖琴、大提琴和小提琴——轻柔地拨弄着琴弦,指尖流淌出动人的旋律。我双眼噙满泪水,确信此时此刻自己不是唯一轻弹眼泪的老男人。
我向来就喜欢竖琴的声音,那位年轻竖琴手的精湛技艺让我着迷。当护士们齐声合唱的时候,少女的脸庞微微扬起,在褐色头发的掩映下楚楚动人。
这个节目过后,一名陌生的妇女出现在礼堂里,她张开双臂向我跑过来。
“哦,你看到她了,”她近乎哭泣地喊道,“你一定认出她来了。那是我的女儿,她在弹竖琴——我看到你一直在注视她。还记得17年前那个婴儿吗?那个一出生就只有一条腿的不幸儿。我们为她想尽了办法,现在她装了假腿——你没想到会是她,是吗?她现在能走路,能游泳,甚至还能跳舞。”
“但是,有很多年她无法做到这些,于是她在双手上下了更大的工夫,现在她成了一名出色的竖琴手。她是我生活的全部,她过得很快活,瞧,她过来了!”
那位甜美的少女向我走来,她的眼睛熠熠生辉。“这是你的第一个医生,亲爱的——他是我们的医生。”她母亲说道。她的声音颤抖着。我能理解,当把孩子的消息告诉她的时候,她当时有多么伤心;我能想象,这些年来她经历了何等的苦涩和艰辛。“他是第一个把你的情况告诉我的,你是他带给我的。”
我动情地将孩子拥入怀中。越过她温暖年轻的肩膀,我仿佛看见了17年前那间产房里嘀嗒嘀嗒催命的时钟。那种可怕的情形历历在目。
“你决不会理解,亲爱的,”我后退一步,仔细地打量着她,“其他人也不会理解,今夜对我意味着什么。快回到你的竖琴边吧,就弹奏那曲’平安夜‘,为我一个人。我所背负的沉重包袱,只有你能将它卸下。”
当少女走向舞台的时候,她母亲坐到了我的身边。也许只有她才知道我心里在想着什么。
“平安夜”再次响起,熟悉的旋律在耳畔婉转低徊,我想我找到了答案,也找到了慰藉——它让我等待了17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