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暖暖犹豫着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开田也是楚王庄人,姓旷,是暖暖自小的玩伴。暖暖记得最初和开田认识还是在一个秋天随娘去凌岩寺上香的时候。在楚王庄,去凌岩寺烧香最勤的,除了暖暖她娘就是开田的娘。暖暖娘烧香勤是为了让佛祖保佑暖暖爹在丹湖里打渔不出事情。开田娘烧香勤则是为了地里的庄稼,开田家是那种一心种地的人家,为了保证地里有个好收成,开田娘不仅要在年节里去给佛祖叩头,春种、秋收、夏播前,也都要去寺里送个香火。就是在凌岩寺的大门前,暖暖第一次和开田见了面。她记得他们两个人当时都拉着自己娘的衣襟,一齐随着上香的人流向大门里进。在娘和开田他娘打招呼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开田,那一刻开田正把一小块水果糖塞进嘴里,两只眼新奇地看着山门。你头一回来?暖暖问。开田因为当时嘴里有糖块而只是笑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又伸手从嘴里把糖块拿出来,说:俺娘说娃娃太小寺里的和尚爷爷不让进寺门。为啥?暖暖惊奇了。怕把尿撒到佛堂里。开田说完就又把糖块塞进了嘴里。暖暖笑了,说:俺跟娘来过好多回了,一次也没尿过。边说边看着开田吃糖,不自主地吞咽了一口口水。糖,甜吗?她又问,尽管她知道这样问有馋嘴的嫌疑,可是她仍然没能忍住,她已经有许久许久没吃过糖了,每次她对娘暗示她想吃糖时,娘总是说:吃糖顶啥用,有那点钱还不如买点盐哩。甜!要不你尝尝,俺娘给俺买了三块糖。开田边说边从衣袋里又掏出一块糖递到了暖暖手上。暖暖迟疑了一瞬,接下了。当她将糖块上的纸剥去填进嘴里的时候,她飞快地看了一眼娘,还好,娘没看见。这是暖暖觉得最甜的一次上香之行。也是因此,她记住了开田,记住了这个秋天。在此之前,暖暖一直不愿和娘一起到凌岩寺上香。不愿的原因就是心疼东西,每次看见娘把家里不多的一点白面蒸成供香馍送到寺里摆到佛祖像前,把家里卖鸡和鸡蛋换来的钱买成香、裱在寺里的香炉里烧掉,她就心疼得难受。就想:还不如让我吃了供香馍耐饿,给我买了糖块解馋哩。有一次,她把这想法给娘说了,一向不发火的娘啪地在她屁股上打了一把掌。娘生气地说:不送供香馍,不烧香和裱,不去寺里祁愿,佛祖会保佑你?!为了她这话,娘那次在大殿里的佛像前多磕了几个头,边磕头还边向佛祖道歉:娃儿小,不懂事,你老可别怪罪她……从楚王庄到凌岩寺,足有三里地。每次娘拉着她走到寺里,都把她累得够呛,有时娘也背她一程,可她心疼娘,不想听娘那粗重的喘息声,总是没背多远就要下来自己走,走到寺里累不说,关键是饿。有一回,她饿得实在受不了,就趁娘摆好供香馍去别的殿里磕头时,偷偷上前拿起一个供香馍掰了一块,躲到殿外吃了起来,她正大口吞咽吃得痛快,娘过来看见了,立时吓得变脸失色,娘流着眼泪说:你个贪嘴的东西,这回佛祖是肯定要怪罪了,你这辈子里要是遇到啥不顺的事,你可不能怨娘了!暖暖当时因肚子不饿暗暗高兴,就小了声对娘说:你别叫出我的名字,佛祖就不知道我是谁,那样,他就是想怪罪也找不到我的!娘照她的头上狠敲了一记,气恨道:佛祖是那样好欺瞒的?天下哪个人的事情他不晓得?别说你的名字,就是你的命都在他手里捏着哩!……就是从这次吃糖的上香之行起,暖暖和开田平日才在一起玩了,彼此才知道原来两家都住在楚王庄里,庄子太大,开田家住庄子中间,暖暖家住庄子南头,两个人过去竟不知道对方。俩人在一起玩的时候一多,对对方的了解也就多了。开田知道暖暖她爹楚长顺平日总驾条小船在丹湖里捕鱼;暖暖知道开田他爹旷包谷是种地的老把式。暖暖还知道开田的饭量大,能吃,动不动就觉肚子饿,而且夏天是不穿衣服的,每顿饭吃完,肚子总圆得像一个大西瓜,走路都一晃一晃,大人们用指头敲敲他的肚皮,发出的声音和敲西瓜时差不多一样,他只要稍一走快,那肚子摇晃得好像就要掉下来。暖暖有时也怯生生地走上前,用指头小心地摸摸开田的肚皮。从这时起,暖暖因担心开田肚子饿,常会偷偷地从自己家里给开田拿馍吃。开田只要一看见馍,不管肚里多饱,都会毫不客气地接过来,三下五去二地全吃掉。暖暖后来上学的时候,刚好和开田分在了一个班。两个人上学时一起走,下学时一起回,关系越加地好起来。上学下学的路上,两个人玩得很开心,夏天,他们一起逮蚂蚱,评论着哪只蚂蚱蹦得远;冬天,他们一同堆雪人,商讨着用啥给雪人当眼睛;春天,他们到处摘野花,比较着哪种花朵戴在暖暖头上最好看;秋天,他们去玉米地里折甜秆,直吃得嘴上起了泡。两个人还互相关心,暖暖家里做了好吃的,总不忘给开田带一点,有时是一个熟鸡蛋,有时是一个肉包子,有时是一块炸鲤鱼,有时是一截煮玉米。开田家里更穷些,拿不出别的东西,他就总记着用一个空酒瓶装些湖水拎到手里,一当暖暖说渴,他就递过去;有时直到放学了暖暖还不渴,开田就让暖暖用瓶里的水洗手,他捏着瓶子慢慢地倒,暖暖对着细细的水流仔细的洗,直把两只小手洗得红红润润干干净净。考上初中,两个人都长高长大了,就不好意思再像过去那样亲密,上下学的路上不敢再形影不离,常常是一个在前走,一个在后跟。有时俩人离得稍近些,庄上别的学生娃就会嘻笑着叫:“搞对象了──”吓得他们又赶紧分开。表面上两个人好像生分了,其实内心里仍像过去那样近。有时暖暖给开田带了吃的东西,她会用一条手绢包好,趁别人不注意,放在路边的一棵榆树树叉上,她再在树下做一个举手摘树叶的动作,走在她后边的开田就会看明白,就会很准确地去树叉上拿到东西。两个人那时经常在一起交流长大后的志愿,暖暖说她想当个教师,教一群小学生;开田说他想当一个乡长,管上个十几万人。快上高二的有天傍晚,放学回家的开田反常地走得很慢,走在后边跟他保持一定距离的暖暖估计他有事,就也放慢了步子。待其他的学生都走远之后,暖暖赶上前,开田这才哽噎着告诉他,他爹因为赶着犁地,打牛太狠,气极了的牛就回头把他的两条腿抵断了,他不能再上学,要帮爹干活了。跟着又从书包里掏出钢笔和本子塞到了暖暖手里说:这些我用不着了,你拿去用吧。暖暖当时含泪攥住开田的手,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暖暖那时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争取将来考上大学,然后再想法给开田些帮助。可惜,事情并没按她的心愿发展。高考时她落了榜。娘陪着她去聚香街中学门前看红榜,暖暖在榜上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自己的名字,惊得她好久没有挪动步子。对此,娘倒没怪她学习不好,只说这肯定是佛祖给的报应,他老人家保准在记着你偷吃他供品的事,他生了气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娃子自做自受,老老实实在家跟你爹下湖打渔吧。娘说完,第二天就提了香、裱和供香馍去寺里磕头表示甘愿受罚。暖暖原有的希望破碎之后,先是跟着爹打了一年鱼,之后,就坚决地要求出门打工了……
你这次回来,把娘的病照看好后,也该把自己的婚事想想。青葱嫂的声音又在黑暗中响起。尤其是开田那边,我看他的心还在你身上,总在打听你啥时回来,你要早拿定个主意,中就中,不中也给他明着说,免得他以后心生怨气。
行吧。暖暖望着路的另一边那黑黝黝的大山,轻轻应了一声……
到医院已是夜里十点多了。暖暖见了爹,知道下午的手术是医院请县上的医生来做的,做得挺顺利,娘眼下还在特护病房里,一切都还正常,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才软软坐在了医院门前的台阶上。
把心放宽吧,谁还没个病病灾灾?青葱嫂坐在一旁喘息着劝,婶子她不会有事的。
嫂子,谢谢你,累坏你了。暖暖心有不忍地攥住青葱嫂的手。
没啥,这点路还能累坏我了?青葱嫂说着站起身,我去找个饭馆让他们给你做碗面条吃……
(3)
暖暖在医院里整整陪了娘一个半月。那是一个吓人的手术,娘的一个奶子被全部切去,连胸脯上的肉都被剜去了一块,不过还好,经过化疗和放疗,大夫说娘的身上已经没有了癌细胞。可因了手术失血和化疗放疗的反应,娘的身体已经衰弱得不扶竟不能走路了。想想过去娘在秋收时常挑着百十斤的玉米和红薯由地里回家,娘今天的这个样子实在让暖暖心里难受。癌症,你为啥偏偏要缠上俺娘?俺娘这辈子受的苦还少么?俺们家的日子还不够艰难么?那么多有钱有势的人你都让他们结结实实的,为啥偏要难为俺们?老天爷,俺们哪点对不起你了?你这样子待人实在不公!不公!
娘住院近两个月,把暖暖从北京带回来的钱全部花完还不够,又把爹平日卖鱼积起来的一点家底也花光了。奶奶平日常说,乡下人一生就三件大事:盖房、成家和看病。暖暖这会儿才知道奶奶这话的份量,看病的确是一件大事,它能转眼间把你变成分文不剩的穷光蛋,让你一夜回到解放前。把娘从医院接回家后,因为禾禾还要上学,爹要下湖打鱼赚钱,奶奶老得已做不成啥活,家里的一应事务自然要由暖暖来做了。暖暖收起了再去北京打工的心,扑下身子一边做家务一边负责种家里的那块责任地。在忙家务忙种地的间隙里,暖暖常会想起在北京打工时和女伴们在一起玩乐的情景,每当这时,她会不由得叹口气自语道:我算是被缠在楚王庄了。
暖暖对自己出生的楚王庄早就没有了好感。
其实,楚王庄在丹湖西岸的村子里还颇有名气。楚王庄出名,缘由之一是它所处的位置好,藏在长满绿树青草的山凹里,面对着一望无边的丹湖,人站在村后的山顶,向东能看见浩浩淼淼的丹湖水面,能看见来来往往的渔船;倘是天好,还能依稀看见丹湖东岸上的景致;向南、向北、向西都能看见绵绵延延的伏牛山群峰和林海。冬天里的东北风,抵达这里时已经减弱;夏季里的酷热,来到这儿时也已经少了威风。缘由之二是它与古时候的楚国有些关系。据传,当年楚国建都丹阳时,楚王庄因为离丹阳近且地理位置好,这里是楚王常来的地方。
暖暖对楚王庄没有好感,主要是因为她厌烦种地。要说,楚王庄的田地都还不错,虽大多是坡地,可因离湖近,旱的时候有水浇,涝的时候排水快,所以旱涝都能有收成。可这年头喜欢种庄稼的年轻人能有几个?谁都知道种庄稼要遭风刮日头晒,得受苦;粮食又卖不出好价钱,会受穷。暖暖明白开田也是这样,当初他还在上学时他爹要教他种庄稼的手艺,他不屑一顾把嘴撇了撇说:不学。他爹把眼瞪大了叫:你娃子先别说硬话,你敢肯定你就能考上大学去当官?要是你命里只能种庄稼呢?你给我记住,咱乡下人只要学会了种地,通常就保了两个底,一个是不会被饿死,一个是不会打光棍……开田爹的话竟然不幸说中了。开田因他爹的腿受伤停学后,只好满腹不情愿地学起种地来了,眼下已是个像样的庄稼把式了。现在,因暖暖爹下湖捕鱼,她家的地里活忙不过来时,开田总是主动来帮着做。
暖暖注意到,开田来帮她做活时,常常会停下手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她有次红了脸问他:看啥?不认得了?开田笑笑,低了声说:我觉着你越来越会打扮了,比咱村里那些同龄的姑娘会穿衣裳,头发也收拾得好看,有点城里人的味道了。去!跟谁学会在嘴上抹蜜奉承人了?!这是真心话,看见你我这心里就觉得一亮,觉得畅快。暖暖听了这话心上自然高兴,可嘴上还是嗔怪着:你就给我灌迷魂汤吧!
要说暖暖这两年在北京打工的收获,除了挣那几千块钱外,就是开了眼界学会了穿戴打扮。暖暖打工时特留意城里姑娘搭配衣服佩戴首饰的巧妙处,高中毕业又极聪明的她,没有多久就在这方面有了心得。她虽然买不起高档衣裳高档首饰,可二三十块钱的衣服十来块钱的首饰,她也能穿戴得有模有样,加上她脸蛋和身材都入眼,打工的那帮姐妹中,数她收拾得最像个城里人。
对于不能再出去打工,暖暖一直心存遗憾。心气很高的暖暖想到外边打工,固然有挣钱的考虑,可还有一个很隐秘的愿望,那就是多结识一些人,包括外地和大城市里的男青年,万一能碰上个特别可心又对自己钟情的小伙子,说不定……每次一想到这里,暖暖就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开田,尽管她从未对开田承诺过什么。她承认开田一直在她心里占着一个重要的位置,可城市里的生活实在精彩,那儿对她的吸引真是太大了,一想到要成年累月地就在这楚王庄和开田在一起过日子,她的心里就有些不甘。也许以后娘的身体彻底恢复之后,自己还是可以再出去打工的。就在暖暖这样想的时候,村子里发生了一件令她大感意外的事情。